X市,早上7點。
秋天的早上溫度明顯下降了,我起床的時候打了一個噴嚏,套上毛衣,才覺得好一些。女友在廚房做好了早飯,“快來吃早飯吧。”她一向這么溫柔。我邊吃早飯邊刷手機,門戶網站上看到一行字?“ 7年前臨川縣流浪漢被殺事件偵破。”?紅色的標題那么顯眼,標題下方的圖片里,是一副頭部被砸得已經看不清具體樣子的尸體。看著照片,?我突然有點反胃,跑去衛生間吐了。
女友很關切地遞過來一條毛巾,“沒事吧?”?她問。
我搖搖頭。手機響了,屏幕上“妹妹”兩個字不停在閃爍。我關上廁所門,把一臉擔憂的女友關在門外,“?燕笙?”我接起了電話,?燕笙慌亂的聲音透過光纖傳到我耳朵里,“哥,你看到新聞了嗎??流浪漢那個新聞??他們抓到兇手了??怎么辦?”?她急切地問我。
我的腦袋閃過一片空白。
掛了電話,打開門,女友在門口幽怨地看著我。我親了她額頭,“乖,我沒事。剛剛是我妹打電話來。我先去上班了啊。今天有好幾篇稿要寫。”?
就算是上班,我也還是恍惚狀態中。腦海里那張模糊不清的尸體照片一直盤旋著,像一個閥門,突然就打開了關了好久的門,門后面的記憶和窗外的車流一樣,一下子涌上來了。
9年前,仲夏。
白天的氣溫實在是炙熱,小鎮的林蔭小道上看不見在哪的蟬一直在鳴叫,蟬鳴和樹蔭下的陰影相互映襯著,吵得人腦袋疼。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人影。學生都放暑假了,被爺爺奶奶管著在家里午睡,根本不會讓小朋友出來曬太陽。?只有到了晚上,太陽下山,余暉褪去,吃完晚飯的時候,小朋友才會像解開了繩子的小羊似的一窩蜂地往外跑。
那時我還是初中生,燕笙還是一個小學生。小學生最沒有自己想法了,大人讓她干嘛就會跟著做。爸爸說暑假跟著哥哥好好學習,于是,我就多了一個小尾巴。除了上廁所,其他時間,我去哪她就跟到哪。
夜晚院子里的小孩最喜歡去小河邊抓螢火蟲了。抓到的螢火蟲放在玻璃瓶里,一閃一閃。燕笙總是纏著我帶她去河邊。
下過雨的晚上,往河邊走的路泥濘不堪。我艱難地帶著燕笙穿過河上的石橋。那是很多年前造的一座橋,連接著河兩岸。經常有運石頭的卡車從上面經過,時不時落下一輛塊石頭。
我被一塊石頭絆倒了,在手電筒的照射下,膝蓋劃破了。“哥哥,你要不要緊啊?”?燕笙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沒事,只是這塊石頭這么大,說不定別人也會被絆倒。我們把它移走吧。” 心中的正義感讓我想做好事。
盡管我們都非常用力推,也只讓它往旁邊移動了一點點。“太累了,推不動了。”我拉著燕笙往橋下走。河對岸傳來一閃一閃的手電筒的光,說不定有人和我們一樣來抓螢火蟲呢。我心想。
河邊的路并不好走,我一邊扶著燕笙,一邊仔細尋找螢火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過雨的緣故,螢火蟲少得可憐。我幾乎沒怎么看到。倒是被河邊的蚊子咬了好幾口。“再找一會兒,要是還沒有的話,我們就回家吧。”?我小聲跟燕笙說,生怕聲音太大驚到了對岸抓蟲子的人。?
“小朋友,你們在找什么啊?”?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嚇了一跳,手電筒的光照下,是一個老男人。不對,更確切地說是一個流浪漢:衣衫襤褸,很久沒洗的頭發長長地垂掛下來,臉上臟臟的,就是你們能想象到的流浪漢的樣子。?他一開口,燕笙嚇得往我身后躲。?我警惕地看著他。
“別怕,我就住在橋洞下。喏——?就在那里。”?他手指了指橋洞那里,隱約看到一個破爛的帳篷。“你們在抓螢火蟲嗎?”?他笑嘻嘻地問。
“對。”燕笙小聲地回答。
“在我的家鄉,也有很多螢火蟲。我小時候也喜歡抓,抓來放在玻璃瓶里。掛在房子里發光。”
“?但是今天沒有什么螢火蟲。到現在也沒看到幾只。”?我悶悶地說,太掃興了。
“我們回家吧。”我對燕笙說。燕笙明顯不太樂意,小孩子就是這樣,對這些事情感興趣。
“?在橋洞那邊很多的,我剛才出來的時候看到有很多的。你們可以去那邊抓。”?他好心指路。
燕笙拉了拉我衣角,示意我去那邊看看。我無奈地點點頭。
流浪漢帶著我們往前走。河對岸的手電筒光突然朝我們這邊射來,我眼睛被閃到了。停下來揉眼睛,燕笙跟著那個流浪漢慢慢往前走。
對岸的人在干嘛??這么朝這里照射?不知道對岸的螢火蟲多不多?看樣子好像不多,都沒有怎么看到發光的。?這里的蛐蛐聲怎么這么大??明天早上早點起床可以來看看有沒有蛐蛐可以抓。我邊揉眼睛邊腦子里亂想。
“燕笙,我們還是回去吧。等會可能還會再下雨。”我轉頭找人。?
人呢?
“燕笙——?”?人怎么不見了?
對岸的光終于換了方向。我心里只想著趕緊找到燕笙。
“燕笙!”?我急切地跑起來,顧不得腳下的路了。?對,橋洞那里,應該是往橋洞那里去了。
?我喘著粗氣,跌跌撞撞跑到橋洞那里,?
帳篷里透著光,我用力拉開外面那層布。“燕笙!”?
她躺在破衣服堆著的“床上”,?眼睛紅紅的剛哭過。他趴在地上,像一只巨大的蟑螂一樣。
我的怒火竄到胸口,但是理智告訴我可能打不過他。趕快帶著燕笙先走。
我拉著燕笙跑出來。
“他有沒有對你怎么樣?”?
她搖搖頭,又點頭,眼淚從眼里大顆掉下來。
這個混蛋!
“?我們先回家。”?我扶著燕笙小心地走上橋。又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等會。我們再移一下這塊石頭。”?
我和燕笙,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終于把石頭挪到了橋洞那邊。
“一?、二、三、?放手。”
石頭掉下去了。
現實。
短信聲驚醒了我。
9年前,這件事之后,我跟著看熱鬧的人偷偷去河岸邊看過,岸邊停了好幾輛警車,來了很多警察。小鎮里一向風平浪靜,難得有兇殺案,所以警察格外認真。好在過了幾天,學校要求補課。我也錯開了警察上門詢問的時間。?只是,對岸的人有沒有看到我們??
每次半夜噩夢襲來,總是會想到對岸的手電筒。不會的不會的,如果被看到了,肯定警察就來找我了。這么多年了,警察也沒有來找我。?而這個被抓的兇手是誰呢?
我坐不住了。這周末一定要回老家看看。
老家的樣子和記憶里差不多。?石橋,河岸,岸邊的樹,甚至是老房子,也沒有什么變化,除了變得更老。
我拜托了在警局工作的同學,讓我進去見一下兇手。他很不解,“殺人兇手有什么好看的?你們認識?”
“?只是好奇而已。難得有那么大的案子,想見識一下真人。從前只有在電視上才能看到這樣的事情啊。而且工作需要,我要采訪他。”?我笑著說,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搖搖頭,帶我去了關押犯人的地方。?
“246號,出來。”?同學幫我跟同事打了個招呼。
他看起來年紀有點老,個子不高,身形消瘦,囚服在他身上顯得那么地寬大,頭發花白的樣子顯得有些可憐。我告訴警察,需要單獨采訪他。警察理解性地點點頭,安排了一間審訊室。
他坐在我對面,疑惑地看著我。“你是誰?”他啞著嗓子問。
“記者。”?言簡意賅的回答。?“說一下你是什么時候殺害了那個流浪漢的??為什么要殺害他?”他歪著頭看我,咧嘴一笑,“9年前夏天的一天晚上。”
“?我和阿坤,算是朋友吧。我們在這里遇到的。一起住在橋洞下。我腿腳不好,阿坤照顧我很多。”
“那你為什么要殺他?”
我額頭有點冒汗了。
“?阿坤平常對人挺好的。但是,他也該死。他平常喜歡對小女孩動手動腳的。尤其是落單的小姑娘。他逃難來這里的,就是因為他在家鄉“欺負”了一個女孩子,那家人報警抓他。他才不得已逃出來的。”
“逃到這里以后,他還是改不掉這種毛病。有時候還是會對小女孩起心思。我警告過他別亂來。這里人生地不熟,要是被人知道了,誰都幫不了他。他嘴上答應地好好的,可是暗地里還是會背著我去做那種事。你說,做了這種事情,他該不該死?”
我的怒氣像9年前一樣竄出來,“他活該。這種人,死了才好。”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憤怒。
我問出了最想問的問題:“?夏天的晚上不是總是很多人在河邊抓蟲子抓魚的嗎??有手電筒在對岸照著,你怎么能下手呢?”
他笑了起來,露出一排黃牙,“你是本地人啊?不錯,有時候是有人在對岸照著。”
“那也許是我。我夏天的時候總喜歡帶著妹妹去河邊抓螢火蟲。”?我裝作很輕松的語氣說。
“那天白天下過雨,河邊的路難走的不行。我記得我看到過有兩個小朋友來過。”?他面朝著我,慢慢吐露這些字,“那是你們么?”
我僵住了。半晌,“對、對啊。”?我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們在對岸抓螢火蟲。但是沒過多久就回家了。什么都沒看見。”
“?你別緊張。?我以前也想過當記者,可惜讀書不好沒考上。真羨慕你啊。”?他笑著說,笑容仿佛在哭。
“我警告過阿坤,我也不喜歡他做那些事。我告訴他我會盯著他的。所以,我總是在他周圍。?那天晚上,我看到有兩個手電筒在晃悠,還有一個小女孩。我想著萬一阿坤看到了,說不定想什么壞主意。我拿著電筒在河對岸照著帳篷。沒想到他還是出來了,他帶著那兩個小朋友走的時候,我拿手電筒照著他,想告訴他我都看著呢,別想做壞事。?結果他還是帶著小姑娘走了。”
“我看著他走了,趕緊趕過去。可惜我腿腳不好,走得太慢了。我到的時候,阿坤被一塊石頭砸死了。”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這、這么說,不是你殺的他?那你為什么要認罪?”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看我,我現在老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了。在這兒,至少還有地方睡有東西吃,不比我在外面待著強么?”?
“不過,”?他語氣強硬起來了“?那晚你就是那兩個孩子中的一個吧。我本來不確定,怎么會有人來看我。直到你問起來河對岸的人。河對岸的那個是我啊,我在河對岸。所以你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看到你殺了阿坤才問的吧。”?
我嚇得腿軟,幾乎癱倒在地上。“?我、?我……”
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扶起我,“別慌。我知道是你做的。9年前我沒告訴警察,現在也不會說。阿坤他該死!可惜他死了,我在外面可受了不少苦啊。” ?
“你、你想怎么樣?”我能聽到自己牙齒顫動的聲音。
“?我能怎么樣呢?我現在就在牢里待著了,說不定就死在這里了。你不用擔心我會說出去。你這么年輕,又是記者,還有那么大的前途。我不會害你的。”?他的語氣里帶著一股狡黠,我不信他。
“倒是有一個地方你可以幫我。”?他終于說出來了,“?我在老家還有一個孩子,現在應該跟你差不多大了,可惜他命苦,一輩子只能在老家待著。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每個月給他寄一點錢,不多,幾百就好。”?提到孩子的時候,他的眼神里倒是有點溫情。?
我想了想,要求不算過分。“好。我答應你。但是你真的不能告訴警察這件事。”?我還是心有余悸。?“放心吧,說了我也沒有好處啊。”?他擺擺手。
從監獄出來,我去鎮上的郵局,按照他說的地址匯了點錢。?在回去的路上,我疲憊地閉上眼,我知道,這個噩夢要伴隨一生了。
監獄。
246號被帶回了房間,坐在床上。閉上眼,回想起那晚。他深一步淺一步地走到帳篷邊,帳篷被石頭砸的變了形。他努力扒開外面的樹枝,突然從帳篷里伸出一只手,他嚇了一跳。“是我。”熟悉的聲音傳來,本以為已經被砸死的阿坤居然活生生地出現在面前。
“運氣太差了。一塊石頭掉下來,還好只砸到我的腿。來,幫我把帳篷移開,我腿被壓住動不了了。”?阿坤喘著粗氣說,“剛才差一點就得手了,嘿嘿。太晦氣了。” ?
正在扒樹枝的他聽到這句話,停了下來。?站起來,挪到旁邊,拿起旁邊的一塊圓石,用盡力氣,往阿坤的頭上砸了下去……
“246號,?開飯了!”?門外傳來獄長的聲音。?
他睜開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