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
滕沖依舊一言不發,瞪著她,她連抽幾個耳光,恨恨地道:“好,你有種,你跟你那死鬼爹爹一個模樣,今日在我手中,看老娘怎么炮制你,你有本事便一直瞪著眼睛,瞪著,你瞪我還少么?”語聲如哭。
滕沖想反正羊入虎口,隨你了。側頭去瞧小宛,見她胸口輕輕起伏,想來一時并死不了,略覺放心。那女人將他摔在地上,伸左足踩著,抬頭望著頭頂那個洞口呆呆出神。此時想來已是黃昏,只余一線紅色光芒射進來,照在她臉上,便似少女臉上一絲淡淡的紅暈,卻又那么凄厲可怖。
第三回 重見天日
滕沖被她踩在腳下,臉龐貼在臟兮兮的地上,怪味刺鼻,偏又無法掙扎,只好逆來順受,不作言語了。
她呆呆出神半晌,洞內一片寂靜。過了良久,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怪叫,想是怪物們廝打的嚎叫聲,突然驚醒了她。
她松開踏著滕沖腦袋的腳,提起他猛然往石壁上竄了上去。滕沖急的大叫:“喂喂喂,小宛還在,你帶上她,怪物會吃掉她的。”
滕沖語聲未落,她已經竄上了那個平臺,順手給他兩個耳光,罵道:“閉嘴,現在才想起求老娘了,嘿,從前我求著你,你傲得緊,現在也知道求我了。哈哈,哈哈!”滕沖一頭霧水,肚里不斷咒罵:“瘋婆子,瘋子。”只好由她去了。
幸虧她并未帶他返回洞里,而是留在了那個平臺上。她將滕沖丟廢物似的往地上隨手一丟,將那塊黃布拿在他面前,竟然軟語問道:“滕云龍在哪里?你告訴我,我送你出去。”滕沖松了口氣,至少在這里可以看到小宛,惡婆子在此,怪物們還不至于來。暗自思忖:“他不停地問爹爹,必定與爹爹有莫大的關系,不是有情,便是有仇。先不忙告訴她,看來一時并無危險。”便道:“這是我的東西,你要便拿去,別問許多我一個小孩子答不了的話。”
她突然沉默,怔怔的瞧著他,借著一絲光亮,滕沖仿佛看到她眼里閃爍著淡淡的淚花。滕沖畢竟年幼,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只覺得她有一點點可憐,心下甚是不忍,便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口中道:“你先將小宛帶上來,瞧她有沒受傷,她若無事,我便告訴你我爹爹在哪里。”
她顫聲道:“好,我也沒想讓她死,這小妮子對我還有用處。小鬼,你說話作數?”滕沖急道:“你快去瞧她。”她一把抓住滕沖胸前衣衫,惡狠狠的道:“你若玩老娘,老娘有苦頭給你吃。”
說罷放開他,捏緊那塊黃布,一縱而下。滕沖在上面見她如一只大鳥般飛下,左臂夾住小宛,以彎刀勾石,又縱了上來。將小宛摜在他身前。
滕沖忙伸手探了探小宛的鼻息,幸好呼吸勻稱,瞧來并未受傷,登時放心。她冷冷的道:“說罷!”滕沖道:“說甚么?”她勃然大怒,道:“你耍老娘?!”手中的彎刀慢慢的舉了起來。
滕沖淡淡的一笑,道:“你真想知道?”她默然,目不轉睛的瞪著他。滕沖心里害怕已極,兀自故作鎮靜,對她的瞪視視而無睹。說道:“那你得告訴我,你為何識得我爹爹。還有,你干么抓這小姑娘進來。”
她“嘿嘿”一聲冷笑,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巧舌如簧的本事一模一樣。也罷,想知道別人的真話,自己必須說點真話,也罷,說給你這小鬼也無妨。等我找到你那死鬼爹爹再和他算賬。”最后這句說得咬牙切齒。
滕沖等她說這其中緣由,卻見她又是呆呆的出神,不敢打斷她。過了半晌,只聽她幽幽的道:“多年前,我和你爹爹都身在龍幫,我是神龍圣母身旁的小丫鬟,他是伺候圣母的庖師。我常到膳食間去為圣母吩咐膳食,便是那時識得了他。”說到此處,又是呆呆出神,想是在想那時的情景,洞內漸漸黑暗了下來,洞外的天已然全黑了,不再有日光照進來。遠處群怪嘶號,這山腹地獄中充滿了冰涼和恐懼。滕沖急欲知道這件事,便問道:“后來怎樣?”
她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后來,后來還能怎的。那沒良心的東西不斷勾引老娘,老娘一時瞎了眼,被他害到今日這步田地,都是他,都是他這死鬼!”她突然又變得暴戾起來,騰沖嚇得退了兩步,靠在石壁上。卻忍不住回道:“你騙人,你騙人,我爹爹是大好人大英雄,他才不會害你呢。”她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極可笑的事情,笑夠了才道:“大好人!大英雄!狗屁!”滕沖不敢回口,只聽她又道:“可是,我那時并不后悔,對他千般依順,誰知道那沒良心的東西,他是另有所圖,并不是對我有情有義。他騙我說,神龍圣母有一件關系著江湖蒼生命運和龍幫興亡的物事,讓我去偷了來給他,他便帶我隱遁山林。”
說著在黑暗中揚揚手,道:“喏,便是這塊黃布了。我也不知這黃布到底有甚用處,聽了他的鬼話,毫不違拗,便將這黃布偷了出來給他。這件事沒多久就被圣母發覺了,當時有西域的八個什么幫派侵入中原江湖,圣母為了抵抗入侵,需用到這塊黃布,卻又不見了黃布。一查之下,立即查到了我頭上。我當時極是害怕,圣母的手段我是見過的,她本來只不過是前任幫主的小老婆,沒幾年竟當上了龍幫的幫主,手腕極是厲害。我去找那沒良心的東西,讓他帶我離開。誰知道這沒良心的挨千刀的狗殺才。”
說到這里憤恨不已,連打滕沖幾個耳光,雖在黑暗之中,騰沖卻也無法躲避,她宛若黑暗中可見物一般。打完了又罵,半晌方息。滕沖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絲毫反抗不得。她續道:“原來這狗殺才拿到這黃布之時,便拍屁股溜了。騙子,大騙子!”說時一口濃痰吐在地上,仿佛將那“狗殺才”當作痰吐掉了。
滕沖怕她又打,忙道:“后來怎樣?”語聲未落,臉上又重重的挨了一耳光,她嘿嘿冷笑道:“你以為你問老娘話,老娘便會忘了打你?嘿嘿,你是他和小賤人生的雜種,打死了老娘都不眨眼。”滕沖聽她又發瘋,忙悄悄地挪了挪身子,猛地里屁股一痛,又被她一腳踢回原地。只好待在原地不動,大氣也不敢出,任她隨時打罵。
她道:“你那沒良心的狗爹爹自己逃了也就算了,累得老娘受盡千般折磨,今日他的雜種兒子落在老娘手上,老娘會饒了你這小雜種,嘿嘿,乖乖的待著罷。”滕沖默然,心里回嘴道:“你這老妖婆也不是甚么好東西,我才不怕你呢。”可是自己心里知道,還是很怕這老妖婆的。
她見滕沖果然老實不動,便道:“我初始總以為他會回來救我,只是被甚么事絆住了腳,才沒及時趕來。可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受盡了千般苦,他也沒來。幸好天不絕老娘,八大幫派打進了龍邦的老巢洛陽,神龍圣母倉皇而逃,老娘趁那些異域雜種燒殺搶掠的時候逃得了性命。在江湖上苦尋那狗殺才,好容易打聽到了他的下落,可氣炸了我的胸膛。”
滕沖也好奇了,忍不住問道:“怎了?”知道這句話問出口,也許便又得吃打,可是終究沒忍住問了出來。這次她卻沒打他,只是沉默了一下,語聲有點哽咽的說:“誰知那狗殺才果然是被絆住了腳,而絆住他腳的,便是那個小賤人,他和那個小賤人卿卿我我,還生了一個小雜種。”說著便在滕沖大腿上割了一刀。滕沖聽到“小賤人”“小雜種”便知大事不妙,誰知她這次竟然動了刀子。吃痛之下,不禁叫了一聲,遠處的怪物也回應般的嚎叫。她叫一聲“小雜種”,割滕沖一刀,連割七八刀。滕沖躲不開,又反抗不得。好在她下手并不是很重,割得又不是要害,想是滕沖對她還有用處,這“小雜種”一時不必弄死。到后來滕沖只好任她宰割了,咬緊牙關,不再呼痛。誰知他不呼痛,她的火更大,口里罵道:“你倔,我讓你倔,我讓你不求我!”又割了幾下。滕沖被這瘋子折磨的無可奈何,心里萬般咒罵,可是并不出聲。
她出夠了氣,道:“老娘當時求他,讓他殺了那小賤人,我不怪他,還跟著他。可是,可是那賊殺才竟然對我冷笑,說他本來就是利用我,根本不稀罕我。我便和他打架,他武功比我好,卻又不還手,被我好一通折磨,他就是不求我饒了他。對,你跟你那狗老子那時一模一樣,狗生的就是狗,一點不錯。
“好罷,老娘便放他一馬。但我要殺了那個小賤人,狗殺才竟然和我動手了,求我了。他不是不求我么?干么又替那小賤人求我?嗚嗚,嗚嗚嗚……”
她竟然哭了起來,倒大出滕沖意料之外。他不甚明白這些男女之情,但也聽得出她哭得極是傷心。想要安慰她幾句,又不知如何措辭,當下無話可說。她的傷心瞬息便去,咬牙切齒的道:“老娘心軟,便又退了一步,他不殺,我來殺,不用他動手,而且不讓他看見。這狗殺才竟然帶著小賤人逃了,從此再無影蹤。后來我打聽到那小賤人的蹤跡,一路趕她,趕進沙漠,她竟然埋伏了一幫幫手,將我打成重傷。而狗殺才卻再也沒出現。后來打聽到,那塊黃布上有甚么‘生肖秘笈’,只要按著生肖圖找到甚么‘圣靈寶劍’便能登高而呼,統御天下英雄。而狗殺才因被神龍圣母追緝,躲得不見蹤影,我便一邊尋他,一邊想法找尋‘生肖秘笈’,只要找到這秘笈,便能殺了那小賤人,還有那狗殺才。小雜種,明白了嗎?”
滕沖道:“那這關小宛甚么事,你將她弄到這里來。”她道:“你倒問得多。她爹爹便是‘圣靈寶劍’最后的掌管人。我沒有那塊黃布,只有去找‘圣靈寶劍’。可是我趕到陳倉,那姓謝的老家伙頑固不化,說他根本沒見過甚么‘圣靈寶劍’,老娘便殺了他全家,將他女兒帶到這里來。江湖上到處追殺老娘,異域雜毛興風作浪,神龍圣母派遣無數高手追緝我和狗殺才,世上混不下去了。老娘為逃性命,無意落入這山腹,便和這些怪物耗上了。這黑暗地獄里,雖然到處魑魅魍魎,可比外邊的世界干凈多了,老娘便在這里住了下來,做我的地獄圣母,呵,你看它們全怕老娘。”語氣里倒甚是輕松和舒坦。
滕沖這才明白,為何那三個壞蛋要逼死自己的爹爹,而爹爹對那塊黃布為何那么重視,原來尚有如此多的曲折。若真如她所說,那么爹爹必定在謀劃一件大事,可惜他已身隕深谷。而她所說的小甚么的,想來便是我媽媽了,我從來沒見過她,她在哪里呢。一時心中思緒萬千。
只聽得她冷冷的道:”好了,小雜種,該說的老娘都說了。你照實說,你那死鬼爹爹在哪里。說出來,老娘讓你少吃點苦頭。”
滕沖早就偷偷用衣衫裹住了那些傷口,她并未阻止。但是她這話卻不好回答,也不能不答。該告訴他爹爹已經死了,還是說不知道?滕沖一時猶豫。
她厲聲道:“小鬼,你該不是要耍花樣吧。”說時將彎刀抵上他的胸膛。滕沖忙道:“我爹爹已經死了。你要找他就去找罷,反正這里便是地獄,很近。”她怔了一下,顫聲道:“甚么?狗殺才死了?”滕沖道:“是,死了,就在我掉入這個山洞之前。”
她忽然發怒,道:“不會的,不會的,小雜種你騙我,你騙我。”抓住滕沖的頭發,不斷地搖晃,不斷喝問。滕沖道:“我騙你作甚,他的尸骨這會兒還在秦嶺山谷中,你不信自己去瞧。”說時心里禁不住悲傷。
她突然怔住,口里喃喃道:“死了,死了!怎么會死了,我不信,我不信。”猛然一聲尖叫:“我不信,狗殺才,你怎會死?我不信!”聲音尖利若鬼,刺破黑暗中的寂靜。山腹內群怪聞聲,嚇得也沒了聲息。
她宛若癲狂,手臂不斷揮舞,在那個平臺上來回走動,口里胡言亂語。滕沖見她失了理智,又怕她一刀砍在自己頭上,那便不見老爹都不行了。輕輕摸到小宛的身體,將她抱在懷里,慢慢退入洞內。眼見她并未發現,正欲轉身邁步往洞內跑,“啪”的一聲,一件軟軟的物事落在臉上。伸手一摸,依稀是那塊黃布,忙收在懷里。
隱隱見洞外一個黑影不斷舞動,想是她神智昏亂,竟將那黃布甩脫了手,又恰落在滕沖身上。彎刀砍在石壁上,火星四濺,照亮她猙獰的面目,凄慘可怖,又一瞬即逝。她不斷地足踢、掌拍、刀砍,石洞內一片回音,四散傳開。看來是真的瘋了。滕沖不敢停留,抱著小宛,忍著疼痛,向洞內走去。
滕沖心知此去說不定便落入群怪圍中,然而外邊這瘋婆子要殺自己,自己又不愿伸長脖頸任她砍殺,何況她神智已亂,那模樣思之便不寒而栗,更別說待在她身邊。火燒眉毛顧眼前,只得胡亂闖將過去,但愿上天有眼,不要成為群怪饕餮之餐。
他懷中抱著一個小宛,又受了傷,山洞時闊時狹、時上時下,又兼滑溜不已,還須小心以避怪物,自生下以來,何曾吃過這般苦?往日里在秦嶺山中做孩子王的威風早已喪失殆盡,此時性命攸關,連喟嘆悲憤以及說苦喊累都顧不得了,只憋足了勁逢彎便拐,遇洞便鉆。
行處約莫二三里的光景,隱約見身側黑洞洞的全是洞口,一時不知向哪里去。輕輕放下小宛,讓她半靠著洞壁坐著,見她兀自不醒。心想:‘這樣抱著她走也不是辦法,先將她弄醒再說。”他常年在秦嶺山中與一群孩子群相奔走,嬉戲打鬧,有伙伴摔暈,便掐人中救醒。于是便黑暗中摸到小碗的小臉,狠掐她的人中,連掐數次,未見她醒轉。不由得滿頭大汗,尿意甚濃。他也不管不顧,拉開褲子就往小宛臉上撒尿,心里念叨:“小宛妹妹莫怪,你快快醒來。”
尿水沖向小宛口鼻,阻住氣息,她一嗆之下,“嚶嚀”一聲醒轉過來。滕沖慌忙停住,系好褲子,情急之下,一泡尿只撒了一半,另一半不知去向。
他用臟兮兮的衣袖在小宛臉上一陣亂擦,輕聲道:“小宛,小宛妹妹。”耳邊響起她的聲音:“騰沖哥哥么?咱們還活著么?”
騰沖大喜,連聲道:“活著,活著,咱們都活著。先不忙說話,咱們逃走。你能走么?”怕她察覺自己在她臉上撒尿的事,忙又道:“不行我背你。”小宛道:“我能走,滕沖哥哥,咱們先歇一會兒,好么?”滕沖道:“好,歇一會兒,你別說話,小心招來怪物。”小宛果然噤聲。
滕沖坐立不安,不斷思量著如何逃出這個山洞。稍一思慮,便站起身來,在洞壁每個洞口上探進手去摸,摸一個,搖搖頭,摸一個,又搖搖頭。連摸十數個,敗興而返。回來坐在小宛身旁,一言不發。
小宛道:“滕沖哥哥,你在尋甚么?”滕沖不愿增她擔心,道:“沒甚么。來,我背你走。”小宛道:“不用,我能走,你扶我起來便行。”
滕沖伸手去扶她,拉她起來只是,只因先前為了逃命,使力過多,此時稍一歇息,散了勁,竟然一下沒拉起她來,反而把自己帶得倒向洞壁。他忙伸右手在洞壁上一撐,借著洞壁之力,將小宛拉了起來。轉身正欲走開,忽地停住。小宛道:“怎么了?”滕沖將右手四指放在唇邊沉思,猛然轉身,在方才他撐過的地方仔細摸索。
果然,摸到一個山洞口。原來他方才那一撐,手掌雖撐在洞壁上,四指卻碰到一個山洞口,而這個洞口就在當時小宛的身側,他探摸了許多洞口,卻并沒有探摸這個山洞。
這次他將頭探進去,手臂盡量伸進去再洞壁上摸索。反身出來,喜道:“想必能出去。這山洞洞壁比其他山洞潮濕,我想往里走必定有水流,跟著水流定能走出山腹。”得意之下,竟笑了出來。小宛聽了這話,也很高興,抱著他的脖頸道:“滕沖哥哥,你真聰明。”突然有放開手,原來這小姑娘也知道害羞,方才大喜之下忘了,不自禁摟住滕沖,待想起對方畢竟是個男孩子,不由大羞,小臉通紅,幸虧山洞內漆黑一片,滕沖也沒發覺。
兩人這番喜悅,無法形容,忘形之下,忘了輕聲。猛聽見四下里群怪嚎叫又起,夾雜著那瘋婆子的慘笑聲,兩人不由得腿肚子打顫。
滕沖拉了小宛的手,忙向那個洞里鉆去。
那石洞七拐八曲,又兼洞壁上又有不知多少小洞,滕沖不管不顧,以手探壁,弓著身子直往洞壁越濕的地方去。轉彎抹角,不知走了多少時候,愈走愈向下伸,這樣走下去,怕不走到閻王殿去才怪!
兩人正自心驚,洞徑忽小,僅容一人爬行。滕沖悄聲道:“我在前面,你跟緊我,別丟了。”小宛答應了,滕沖在前邊爬了進去。
那里洞壁更濕,又兼向下,極易進去,騰沖心道:“前面要是無路可走,要出去可就難了。”叫了一聲小宛,聽她答應,便在身后。馬入夾道、蛇進小洞,不能回頭,只能向前了。
好在前方似乎并未阻擋之物,正心喜間,猛覺身下一空,直墜了下去。心中直叫苦:“這番掉進閻王殿去了。”
小宛在后忽覺不見了滕沖,嚇得心驚膽戰,口中疾喊:“滕沖哥哥!”卻聽得身下一聲答應:“小宛別怕,我在這兒。”小宛松了一口氣,奮力前爬,也是身下一空,一模一樣的掉了下去。
水花四濺,小宛臂上一緊,滕沖已拉她起來。原來那石洞到盡頭猛地直下,距洞口數尺之處便又是實地,而水流潺潺,一條小溪也似的流水正流的歡快。兩人便都掉在這水流之中。
猛見水流,兩人喜極而泣,相擁歡呼,只是身處險地,這歡呼極有限度。滕沖仔細摸索,才發覺這段洞身,極是開闊,兩人并立而行,尚有余裕。那個小洞兩旁石壁、頭頂洞石壁縫隙里不斷出水,都注入這闊洞內。
兩人愈往前行,水流愈大,深可及腰。如此涉水而行兩三里,水流突小,洞壁上縫隙和小洞無數支流分散了這股流水。走到頭來地勢略向上傾斜,那水流便也不見了,便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倏忽而現,飄忽而隱。萬千流水都能從這山腹中尋路而出,何況是人,兩人心中希望陡增。再往前行,猛覺星光閃動,一枚殘月便在眼前。這一喜不小,忙往前奔。
然山洞上下洞壁卻越來越窄,盡頭處宛若兩片巨石疊在一起,卻又不知被甚么神仙從兩石之間撐開了一個縫隙,幾乎和滕沖等高。
滕沖在這大縫隙里探頭一看,不由心底發涼。原來此處竟在絕壁之上,星光閃動,月色朦朧,天際便在眼前,然而凌空憑虛,正身處在一個刀削斧劈般光滑的絕壁之上,怕是猿猴飛鳥都難安身。
滕沖廢然坐地,月亮和星星之光淡淡的灑進數尺來,鋪在洞內,似欲借這光芒窺探這山腹內黑暗的世界。夜風習習,遠處山脈上松濤陣陣送了上來,一線希望,可望而不可及。滕沖灰心至極,小宛凄然無語。
小宛突然叫了出來:“你瞧,滕沖哥哥!”滕沖借著微光看去,只見眼前不遠處,一個水潭,方圓近丈,潭頂石壁上一個直徑數寸的小洞不斷往下注水。兩人當初到此,只因為看見月光星辰,全忘了察看四周,竟沒見到這潭水。直至前無可走之路,萬念俱滅之際,才發現了它。
滕沖疾趨而前,淡淡的月光下只見潭水蕩漾,小小潭水面上竟然也波光粼粼。而上面那水不斷注入,潭水卻并不溢出,知道這水潭深不見底。滕沖笑嘻嘻的看著小宛,淡淡的月光下只覺她說不出的俏麗可愛,小宛也笑。
滕沖道:“先喝飽了,再下潭去,運氣好,咱倆便被水送出去,運氣太差,那就一起沉在潭底,再也出不去了。”小宛道:“一定出的去,滕沖哥哥,咱們一定出的去。”滕沖點頭道:“嗯,一定出的去。”
兩人伸嘴在那注直沖而下的水柱上大喝幾口,入嘴甘甜,水倒是不錯。
滕沖四處走了一圈,尋了一大塊石頭抱來。然后將兩人衣帶挽在一起,抱起石頭,道:“憋住氣,兩手抓緊衣帶,千萬不要松開。”小宛道:“嗯,記住了。”亮亮眼睛盯著他看,依稀有淚花閃動。滕沖不愿再說,他也不知此去是否可以重見天日,但不愿說喪氣話,孤注一擲,凡事只有試過了才知成功與否。
他再不回頭,左手抱緊石塊,右手挽住小宛左手,默默地看了一下洞外的天空、月亮和星辰,一咬牙,道:“跳罷。”
兩人便跳入這水潭,不斷沉下。滕沖抱了一塊大石,越深的地方,浮力越大,卻也并沒將他倆推了上來。滕沖的水性是好的,但那石潭卻深得可怕,到后來他已覺胸中憋得快要炸開一般,小宛的手臂已不再動,想來已然窒息暈了過去。滕沖手臂一震,覺得她不斷有上升之勢,知道她在吐胸中最后幾口氣,待得這氣吐完,便也沒救了。于是放開她的手,右臂不斷在石壁山力撐,加速下降。
猛覺腳底一實,一股大力將自己向旁推了開去,忙丟掉石塊,不僅不忙的抓住小碗的頭發,隨那股大力猛往前沖去。直覺身子猛往上沖,“呼喇”一聲,口中吸進氣來,頭露出了水面。眼前一片漆黑,心中卻大喜若狂。忙將小宛也抱出水面,靠在一塊石壁上,將她橫放膝上。
一探之下,直覺她呼吸幾無,不由得心慌。探她胸口有無心跳,手掌按上去,軟綿綿的一小塊,滕沖嚇了一跳,忙縮手不跌。小宛已是十三四歲的姑娘,略有發育,滕沖情急之下,忘了她是個小姑娘。但他此時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定一定心神,伸手再去探,似乎還有心跳。
忙將她翻過身來,覆爬在自己膝上,不斷按拍她后背,覺得她腹內水已吐盡。又翻過她身,平躺在巖石邊上,以嘴唇幫她呼吸。過了半晌,才覺她微有呼吸,終于漸漸醒轉。
她有氣無力的道:“滕沖哥哥!”滕沖喜道:“我在。別怕。”覺得這小姑娘對自己甚是依戀,醒轉第一句話便是叫自己,可見在她心中,此時唯一的親近之人便是自己,我一定要將她救出去。唉,她現在是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孩子,我何嘗不是,天底下兩個同樣可憐的孩子在這般地方相遇而共患難,思之只能苦笑。小宛道:“你又救了我。”滕沖道:“這算什么事,這里只有咱們兩個小孩,我不救你誰救你。你別說話,省些力氣,我一定帶你出去。”想到自己也救了一個人,心下甚喜,自覺自己也是個扶危濟困的大英雄、男子漢。
滕沖細查當時處身之所,發覺水流依然四處流走,或洞穴或巖壁縫隙,有幾個洞內傳來陣陣惡臭,隱隱聽得見怪物叫聲,暗想:“這幾個洞穴想是通往群怪撒尿拉屎的地方的,嗯,是了,不然不會這樣臭。那是我進來時的地方,出不去的,我才不去見那些怪東西呢。看來只能另選一條路了。”
然則選那條路,卻大費躊躇。似乎只有身前那個長長的裂縫可以攀下去,水流不是也從哪里傾下么,應該能出去。
小宛萎靡不振,但待在此地總不是辦法。滕沖將她負在背上,用衣帶將她和自己綁在一起,叮囑她摟緊自己的脖子。他明知如此在巖縫中攀爬更是危險,一個不小心便摔個粉身碎骨,但還是義無反顧的帶上了她。
那巖縫倒非十分光滑,不時有凹凸不平的石塊可以落腳勾抓。但水流不斷,光滑異常。滕沖打起精神,一寸一寸的往下挪。好在那巖峰并不甚深,不久便到底。
水流向右側而去,眼前一個黑漆漆的甬道,滕沖便順水而去。
這甬道好長,便似不見盡頭,但漸行漸闊。后來水流變大,小溪也似的,直沒到滕沖胸口,漸漸沒至口鼻。看來這山腹中的水竟從不同的地方都涌到這里來。
這一行將近一個時辰,滕沖時而潛水,時而跋涉,不時躲避亂石,又要顧及小宛,累得精疲力竭。但他咬緊牙關,不斷行走。
終于,一絲刺眼的光亮射入眼中,滕沖在山腹中呆久了,猛見亮光,眼睛極其難受。但有光亮,便是走對路了。眼見水流變小,他加緊前行。耳中隆隆之聲也不斷傳來,想是有瀑布。他心下更喜。再走得小半個時辰,前面一片明亮,原來已是第二日清晨,紅紅的太陽便掛在對面天空。那水流到此縱身一躍,跳下懸崖,轟隆隆傾斜下去,日光下霧氣蒙蒙。他探頭看看,又是絕壁,瀑布可以跳下去,自己卻萬萬不行。
抬頭向上看,一線光亮切了下來。此處山壁,卻似兩盤巖石相對而立,直聳上去。有多高一時卻難估計。但越往上兩壁貼得越近,幾欲連在一起,卻是可以斷定。沿邊樹木,依稀迎風而動。
滕沖也不猶豫,略一喘氣,咬了咬嘴唇,便選了一處凹凸不平可供攀爬的石壁,沿著那石壁攀上。
他一個小孩子,又沒練過武功,攀爬這石壁實在是不容易,好在他從小在太白山里野慣了,并不畏懼。爬上一點,便找一處結實的地方站穩抓緊,歇一口氣繼續攀爬。口里不斷同小宛說話:“日頭就在上面,我們不久便能見到。”吟詩一般的不斷重復。小宛卻早已嚇得面無人色,便怕和他說話,他分心之下,兩人全摔了下去。于是閉緊了嘴巴,摟緊滕沖的脖頸,一言不發,眼睛里閃著淚花。
越往上,兩壁越近,實在無處可踩踏勾抓,便伸出另一條腿,兩腿叉開蹬在兩壁上,用出吃奶的力氣,一點一點往上挪。
終于,見到巖石邊上覆著的泥土,樹木根須露在外邊,他便抓住這些根須,咬緊牙關往上爬。終于,伸手抓住一把垂著的藤蔓,借著下垂的樹枝,拼命往上一竄。
草香陣陣,鳥語不斷。
他解開衣帶,放小宛下來,兩人躺在懸崖邊的青草上,瞪視著刺眼的日光,喘著氣,卻不斷笑著。
小宛攥緊他的手,道:“滕沖哥哥,我們出來了。”騰沖笑道:“是啊,我們出來了。”兩人側身,臉對著臉,相對傻笑。小宛突然湊上來,在滕沖臉頰上親吻了一下,輕聲道:“謝謝你,滕沖哥哥。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你對我的恩情。”語音輕細,虧得滕沖靠的她近,才聽得見。他此時才真正見到小碗的容貌,雖然一臉一身的污穢,蓬頭亂發,發際濕漉漉的。但在日光下也透出幾片紅暈,圓圓的眼睛里閃爍著喜悅,兩個小酒窩蕩漾著笑意,抿嘴嬌羞之姿難以掩飾。
滕沖看得呆了,傻傻一笑,道:“小宛妹妹,乖妹妹。”
兩人握著手,相對傻笑。
猛然間一聲極凄慘的嘶號,只聽得兩個小孩幾欲暈去。那聲音,正是那些怪物的嚎叫聲。接著一陣陣瘋瘋癲癲的奇怪的笑聲傳來。不是瘋婆子的怪笑聲是誰?
兩人嚇得摟作一團,撥開亂草看出去,只見十數個怪物圍住了那老妖婆上躥下跳的撕咬。老妖婆手中彎刀揮舞,日光下閃光陣陣,血肉四飛。山風中吹得她亂發四散,撥動陣陣怪笑,滲人心肺。偶一轉身,滕沖和小宛光天化日之下瞥見她凄慘可不得面孔,嚇得將頭埋在草中,不敢去看。
怪叫和慘叫聲不斷,群怪到了白日之下,似乎膽大放肆起來,對于同伴被老妖婆肢解般的屠殺毫不在意,不斷圍上,亂撕亂咬。
滕沖側眼一瞧,就在他們爬上來的不遠處的巖壁上,不斷有怪物涌上,撲向老妖婆。
滕沖悄聲道:“糟了,怪物們追上來了,老妖婆要完蛋。”小宛在他耳邊悄悄道:“別管她,這女人惡得緊,讓怪物吃她去好了。”滕沖點點頭,兩人悄悄伏在草中,一動不動。
但眼見怪物越來越多,老妖婆越來越氣力不濟,而她神智似乎并不十分清醒。眼見她右臂上被咬了一口,眼見右腿又被撕下一塊,鮮血淋漓。眼見她的彎刀掉在地上,紅著眼將一只怪物雙手一拉撕成兩片。眼見一只怪物跳到她的背上,騎著她的脖子,在她頭上、臉上,不斷撕咬抓打。眼見她倒了下來,群怪一撲而上。
滕沖欲待不理,又不忍心她被怪物分食。在草中摸到兩塊尖石,一咬牙,跳起身向群怪沖了過去。
下回預告
第四回 ? 諸葛蝸牛
【長篇連載】江湖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