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中,列傳用來記述重要人物的言行,后世史書基本沿用《史記》開創的體例。
本片名其為“正傳”,著實頗費思量。阿飛,或叫旭仔,稱得上大人物嗎?不,他跟人物完全不沾邊。無業游民或小混混才是他最貼切的標簽。影片從頭到尾幾乎沒有見過旭仔振奮精神認認真真去做過一件事,他總是漫不經心滿不在乎,像一朵荼蘼花,渾身散發著頹敗的氣息。
若說他是廢材一個,不盡然。否則怎么會有那么多女人心甘情愿為他赴湯蹈火,渴望穩定的蘇麗珍寧愿放棄婚姻只為與他片刻廝守,風騷潑辣的露露主動負擔生活只為求他開心。男人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極致了吧。
若說他放逐自我甘愿自暴自棄,讓自己爛成一灘淤泥,也不盡然。否則在露露提出去東方舞廳跳舞賺更多錢養著他時,不至于那么生氣把露露趕出家門從此不再相見。這一舉動,讓我們窺探到他心里仍保留的一線尊嚴。
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風扇徒勞地轉動。旭仔與阿珍赤身糾纏,阿珍幽幽地說起表姐要結婚了,旭仔毫無洞察地說那替我恭喜她。阿珍主動提出要搬來同住,得到一聲冷淡的回應“好啊”。阿珍說“我怎么跟爸爸說我們的事呢?”,旭仔吮著她的手指,輕佻地說“我們什么事?”“你會不會同我結婚?”異常堅定地,“不會?!卑⒄鋫闹翗O,黯然離去。
那一刻,我就敏銳地感覺到,一定是家庭出了問題。
果然,鏡頭一轉,女傭慌張開門,旭仔神色匆匆徑直走入狹窄的衛生間,拖起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母,丟進床里,一邊咆哮“那個男人是誰?”一邊找到舞廳里的男人胖揍一頓,順手索回了母親的耳環。
母親爛醉,倒貼身家養情人,這種混亂的家庭關系已經足夠叫人崩潰。情節慢慢展開,我們才知道,這個青春不再的中年婦人只是他的養母,為了每個月50美元才收留他,他們關系緊張,互相傷害。而真正的生身母親,從來沒有露過面,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說旭仔一生中從未認真做過一件事,其實不全對。至少在尋找生母這件事上,他是極其執著的。終于在一次爭吵中,養母透露了一點信息,旭仔交代后事般,把愛車和女人都交托給了兄弟歪仔,只身奔赴菲律賓。
但凡盤點電影中的經典鏡頭,旭仔在房間內對著鏡子跳恰恰舞這個片段一定不會被忽略。然而旭仔找到生母卻被拒絕見面,那個孤單又決然離去的背影才是整部片子最打動我的,也是促使我寫這篇文章的初衷?!?961年4月12號,我終于來到我媽媽家里。但是她不肯見我,女傭說她已經不在這里了。哼!當我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我知道我后面有一雙眼睛望著我。但是我一定不會回頭,我只不過想見她一面,看看她長什么樣。既然她不給我這個機會,我也不會給她這個機會?!惫虉痰每尚Φ暮⒆?,可是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你眼看著這個孩子頭也不回地走在庭院的林蔭道上,風吹過來,一片葉子隨風而逝。
那是一個從未享受過母愛的生命的凋零。
他一定活不成了!果然,下一個鏡頭,他爛醉如泥,癱在異國他鄉黑夜的大馬路上,菲律賓女人掏光了他身上的錢。再下一個鏡頭,火車站的小房間,拿到假護照,捅死了辦證的人。再一轉,燈光暗淡的火車廂,他半瞇著眼癱坐,白衣殺手走近,“砰砰”開了兩槍。漫不經心的笑容在臉上慢慢凝固。
“喂,你有沒有聽過,世界上有一種鳥沒有腳的?它的一生只能在天上飛,飛累了就在風里睡覺,一輩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他死的時候?!?/p>
哐當哐當的火車還在向前開,窗外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熱帶雨林,這是旭仔最后一眼看到的風景。
我從哪里來?這個問題不是只有哲學家才會考慮的高深命題,而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會面臨的現實困惑。如果一個人在生命降臨的最初就被否定被拒絕承認,那么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如何接納自我始終會是他面前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阿飛并非游戲人生,他一直在尋找生命的源頭和存在的意義;他也并非不愛那些女人,只是先天不足的人生承載不起別人的幸福。
《阿飛正傳》之“正”,也許正在于這種尋找,不止于阿飛,也在于我們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