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佑用低沉的嗓音唱著1990年的戀曲,王家衛在那年則讓哥哥張國榮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懷舊的故事。
那里,有對往日情懷的追憶。舊式有軌電車、灰暗的樓梯、老式的時鐘,還有張國榮那無望卻優雅到極致的眼神,把一股濃郁而悲情在影像間彌漫開來。
記憶丟失在時間的澒洞里,每個人都在寂寞地尋找情感。情感變成了碎片,只有殘存的無腳鳥的故事。
我喜歡從最激烈的部分開始講故事:
菲律賓一輛骯臟的火車上,旭仔被槍擊的一瞬間,汽笛的一聲哀鳴把鏡頭拉回到幾十年前,回到旭仔生命的伊始:
襁褓中的他只是兩個女人之間的交易。
雍容華貴的生母視他為負擔,用每月五十美金的價格將他賣給了嬌媚艷麗的養母,旭仔作為一個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蕩然無存。
但是,順從不意味著馴服,平靜的交易背后卻醞釀著旭仔日后的反叛與報復。
槍擊,突如其來的死亡告訴了觀眾這場游戲的結局,而后幾分鐘的閃回鏡頭讓生命的開始與結束站上了同一個平臺,也帶領我們走上了探尋無腳鳥飛翔的歷程:
無腳鳥之生
一雙鳳眼添了幾絲魚尾紋反而更見嫵媚,高聳的卷發搭在艷麗的旗袍上,配著那管尖尖的鼻子和那張鮮紅欲滴的嘴唇,活脫脫十里洋場一朵艷麗的牡丹花。
這是旭仔的養母,影片中她與旭仔的關系是最耐人尋味的。
養母出場的鏡頭可真是不太漂亮,她醉酒后癱在馬桶邊吐得一塌糊涂,旭仔一臉不耐煩的把她拽起來拖到床上。旭仔用手抹掉了養母嘴邊的唾液,頓了頓之后,又順手揩到了她的毯子上。
這個非常傳神的細節說盡了旭仔對養母矛盾的情感——既不舍又厭惡,既尊重又鄙夷,既溫柔又殘酷,簡直就是一首愛與恨交織的奏鳴曲。
往深一點挖掘,旭仔對他的養母不是沒有一點愛的。養母時不時養著一些小白臉,旭仔經常不屑而殘忍地對她說,“他不是騙你錢干嘛和你在一起?人家多年輕啊?你幾歲啦?”這種既不尊重的言語遮不住那份難藏的嫉妒與曖昧,甚至能找到弗洛伊德描述的戀母情結的影子。
他對養母表面的挖苦、鄙夷、反抗背后,還有著同情和關懷。他會記得養母哭泣的痛苦,然后找到那個騙她錢財的小白臉暴打一頓。旭仔把最深的愛用最玩世不恭的態度表現出來,這也幾乎成為他戀愛、交友以及人生的模式。
旭仔和養母真正的和解是在養母離世之前,她透露了旭仔生母的下落,也講出了心中埋藏已久的肺腑之言,旭仔也第一次對她表現出了他的愧疚和感激,養母帶著一個辛酸的笑容離開了人世。
他們就像兩個走夜路的伴侶,雖然爭吵打鬧,但是相伴而行心里總是踏實,一旦一人離去,另一人走下去的動力和意義似乎也就不存在了。
養母的離去讓旭仔的生命浮到了半空中,擺脫了鄙夷、厭惡、關懷這些塵世情緒的牽絆的旭仔,同時也失去了生命的重量。
無腳鳥,開始飛了。
無腳鳥不能承受之輕
“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永遠記得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
旭仔蠱惑的眼神配上這充滿誘惑的話,一點點逼近蘇麗珍的心理防線。軟軟的粵語背后有著若隱若現的時鐘滴答聲,暗含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一分鐘的朋友變成兩分鐘的朋友,沒多久,我們每天至少見一個鐘頭。”每天一個鐘頭的甜蜜,或者說每天一個鐘頭的羈絆,讓無腳鳥再一次有了牽掛的感覺。
蘇麗珍是個傳統的中國女性,隱忍內斂,一直用矜持沉默對抗旭仔熾熱的進攻。但在旭仔不動聲色的誘惑面前所有的矜持都潰不成軍,她聽從了內心情感的召喚。蘇麗珍腦子里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讓她希望有婚姻作為情感的保障,在拐彎抹角地向旭仔提出之后,遭到了旭仔理所當然的拒絕。于是,她拾起受傷的自尊,憤然地留下了一句:“我永遠不會再回來!”之后便決絕地離開了旭仔的住處,而旭仔至始至終都在鏡子前悠閑地梳頭。
與清麗的蘇麗珍不同,咪咪是個俗艷的舞女。旭仔沒有對她玩“一分鐘朋友”的深情游戲,而知是搖一搖手中的耳環,曖昧地笑說一句:“我在樓下等你”,就把她帶回了家。咪咪不是個沒有魅力的女人,在風月場上打滾多年的她在別的男人面前也能展現風情萬種的,唯獨面對旭仔,她毫無招架之力,只能屈服于本能的選擇。
她們最終未能留住旭仔。
盡管蘇麗珍在憤然離開之后,又于一個冷雨夜來到旭仔的門前,說:“不結婚不重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盡管咪咪奮不顧身地跑到菲律賓去找尋旭仔;盡管她們都拋開了自己的尊嚴、曾經固守的信條和那些愛恨交織的掙扎,但都得不得旭仔的回應。只因他們有著不同的精神世界,她們屬于大地,而他只屬于天空。
米蘭·昆德拉說,如果人的負擔完全消失,他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的人只能作為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
旭仔正是如此,拒絕任何責任和牽絆,因而只能輕飄飄地飛舞在他的精神天空里。就像他在陽臺上跳的那段恰恰舞一樣,踩著只屬于他自己的步調。
無腳鳥之幻滅
一直以來,旭仔放縱自己的借口是找不到生母。但在養母臨終之前透露他生母的下落之后,旭仔并沒有期待已久的喜悅與興奮,而是表現出一種迷茫與恐懼。他倒在座位上,聲音如夢囈般無力:“說了這么多次了,也是時候去一次了……到了那邊也不知道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生母對旭仔來說只是一個情結,抑或只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借口、一個自己編造的夢。當他不得不去尋夢的時候,幻滅已是可以目見的了。
旭仔來到菲律賓尋根,然而生母卻拒絕相見。于是,他也只給她看到一個背影,“我知道在我身后有一雙眼睛看著我,但是我絕對不會回頭。我只不過想看看她,看看她的樣子,既然她不給我這個機會,我也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他狠狠地邁開大步伐,沖進那黑暗神深處。至此,旭仔對生母的牽掛就完全結束了,塵世中最后一點牽絆也完全結束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旭仔那站在窗邊的生母,注視著遠去的旭仔,形象與他的養母如出一轍。他千辛萬苦找尋的生母,竟然也不過如此。
那么,夢幻所謂的美好,真的是美好嗎?
大約的確是幻滅吧。
無腳鳥之死
旭仔用不羈的目光和放蕩的作派來掩藏心底深處的憂傷與寂寞,在那份世人所不能理解的信念與人生態度里其實包容了對生命透徹的認識與反思。人生下來什么都是不確定的,唯有死亡除外。旭仔成為一個時代里人們釋放失落和痛苦的出口,他們在旭仔的飛翔夢里暫時放下來自外界的種種束縛。人們尋找瀟灑,卻不相信瀟灑的必要。
旭仔臨死前遇到的人就是“人們”中的一個,一個恪守社會道德標準與價值體系的好男人。他不能理解旭仔所謂的“無腳鳥”,看不起旭仔這種社會的渣滓,墮落的敗類。旭仔也同樣看不起這種為生活所累,忙忙碌碌而沒有精神追求的人。可偏偏是這樣一個人,陪伴旭仔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這無疑加重了影片悲涼的味道。
——“我聽人說,這個世界有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可以一直飛啊飛,飛到累的時候就在風里睡覺。這種鳥一生只可以落地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那它豈不是很累?
——不會啊。
因為“它哪里都沒有去,這只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永遠飛翔的無腳鳥——哥哥張國榮
“我的心,是寂寞是孤寂;我的愛,是迷惘無所寄。黑夜中,尋覓一些感動,不知何去何從。我的情,來又去誰在意?黑夜中,尋覓一些感動,不知何時相逢,不知何時相逢……”
這是哥哥為《阿飛正傳》唱的主題曲——《何去何從》。
很難說是張國榮精湛的演技賦予了旭仔的生命,還是旭仔這個角色成全了張國榮。
《阿飛正傳》之前,哥哥的角色大多走的是偶像派路線,俊俏精致的外形固然符合他偶像歌手的身份,但趨于臉譜化、線條化的人物設計也壓制了張國榮的藝術天分。
王家衛的這部電影在表達自我的同時也最大程度地釋放了張國榮,哥哥的壓抑多年的演技在這部電影里達到了井噴的狀態。
每一句臺詞的處理,每一個動作的設計,甚至每一個眼神都打上了濃濃的張式印記——優雅精致卻又不是做作,骨子里散發出魅惑而不是刻意耍帥,張國榮成為這部片子唯一的精神主角。
我想每一個張迷都不會忘記《阿飛正傳》中的經典鏡頭:隨著拉丁音樂的想起,旭仔(哥哥)在鏡子前扭起了恰恰,全然地投入與陶醉。
此刻的他,儼然就是那只自戀而自我的無腳鳥,驕傲地飛翔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的情,來又去誰在意?”
——每一個愛你的人,始終在意。
——“尋覓一些感動,不知何去何從”
——就像那只無腳鳥,自由翱翔就是你生命的狀態。
——“不知何時相逢,不知何時相逢……”
——無需再相逢,因為你一直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