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大娘聞到了海水的味道。不是在夢中,而是在現(xiàn)實中。將近三個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這讓她倍感親切,既安心又踏實。息大娘從小生在海邊,血里有海鹽的咸味。
住在海邊的人也會遠行,但他們通常是向著大海,向著日出的方向,紅頭船迎著海風。他們絕少北上。
息大娘不喜歡京城。這里的空氣沒有海鹽的味道,干澀,滿是塵土。北風利如刀刃,一刀刀割去皮膚上的水分。初來京城,息大娘的 手腳又癢又疼地脫皮,好像一層層 蛇蛻。這里很冷,入夜之后尤甚,她 常常在厚厚的棉被中顫抖。冷得像這里的人,她想。而且他們告訴她
入冬之后會更冷,還會下雪。他們說雪景很美。
雪。息大娘沒見過雪。海邊只下雨,綿綿細雨,瓢潑大雨,推枯拉朽的暴雨,不下雪。息大娘不想看雪,她想回家。在海邊的茅草小屋呆著,雨水滴答滴答往下掉,又濕又冷,一定比她從未見過的雪景美得多。
這里豪華奢侈,天上人間,與她 無關。
她就住在御花園邊上。有一次, 兩個伺候她的小姑娘帶她去御花園散步。路過魚池時,她看著水中 仿佛用艷色勾勒而成的魚兒,呆了。 一呆好久,兩個小姑娘煩了,自顧自 就走了。等息大娘回過神來,天色 已經(jīng)暗了。
她一個人在御花園里走了好久好久。走啊,走啊。好久,好久。她 一直沒有走出來。后來她遇上值班 的太監(jiān),對方把她帶回房里。而且 對方告訴她,御花園還不算大,皇宮 不知比它大了多少,而京城又比皇宮大。
對息大娘來說,這里的一切都 太大,樓宇高聳入云,城墻巍峨駭 人,仿佛是為開天辟地的巨人而設。 息大娘一度以為,需要住在這么大 的地方,皇帝必定是個可與太行王 屋齊肩的巨人。但有一天她在步道 上,身邊的小姑娘指著下面說,那就 是皇上。息大娘鼓足勇氣,從石欄 上探頭往下看。雖然暈乎乎,眼花 花的,她還是看到了皇上。在浩浩 蕩蕩的車馬隊前,是騎著高頭大馬的皇上。他看起來白白胖胖的,比 李大人還矮了一個頭。
在那之后,息大娘就不再去想 為什么要把皇宮建得那么大了。他 喜歡不就行了,他可是皇上。
她只想回家。那里有咸咸的海 風,濕潤的空氣,自己腌的咸魚,腥 味很重的海鮮,還有——
小白。
只要一想起這個名字,她手中就有那種濕潤光滑溫涼的鱗片的觸感,還有溫暖的海水以及她心中蕩瀟著水光的美好。
不要去想,她告訴自己。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蛔屇慊丶?。你以為你這糟老婆子有什么好讓他們貪圖的?你知道他們?yōu)榱耸裁炊筚M周章。
那天早上天氣很好,海上刮著微風,陽光明朗。息大娘正在市場上殺魚。先把魚拍暈,然后一刀下去,掏出內臟。她粗糙的雙手上沾滿了魚血和內臟上的汁液。
她身邊擺了一大筐魚,每一尾都又大又鮮。她自己不打魚,但賣的也不是別人的魚。
然后他們來了,騎著高頭大馬, 披堅執(zhí)銳,威風凜凜。他們踢翻攤子,呵斥商販,踩爛蔬果,來到息大娘面前。市場上雞飛狗跳。
然后--
一個小姑娘端了一只碗進來。 她叫小慧,跟小蘭一個模子一樣材料打出來的。息大娘總是弄不清她 們誰是誰,后來她叫她們一個固定 穿紅衣,一個固定穿綠衣。但她們又以此來戲弄她。
“夫人,請用膳。膳后李大人要來見您?!彼┥碓谧郎戏畔轮嗤?, 露出精致的蝴蝶骨。都是漂亮可愛 的小姑娘啊,來服侍我這個糟老婆子,真是委屈她們了。
想必她們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知道了?!毕⒋竽锏吐暬卮?,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澳阌袥]有聞到海水的味道?”
“什么?”
她聞不到,大概只聞得到我身上的老女人味。
息大娘拿開調羹,拿起碗呼嚕 嚕地喝粥。小蘭,或是小慧,皺起了眉頭。
“龍在哪里?”
自從他們把她從市場上擄走以 后,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他們問了很多次?;蛘邷厝?,或者兇惡;或者居高臨下,或者畢恭畢敬;或軟,或硬。 問題只有一個--
“龍在哪兒?”
我不知道什么龍,她想。我只知道我的兒子,你們要對我兒子干什么?
那天天氣也很好,暴雨剛剛過去。海浪送來破碎的木板和裝在箱子里的貨物,還有陸陸續(xù)續(xù)漂上來的蒼白腫脹的尸體。那是遇難海船的遺體。
這是漁民的豐收季節(jié)。
息大娘沿著海灘緩緩地走,拾撿沙灘上零碎的物件。她老了,不能像壯年一樣下海去打撈貨物。
她撿到一把銹蝕的小刀,兩只銅酒杯,還有一只缺了 □的瓷盤。 她繼續(xù)往前走……然后站住了。
沙灘上俯臥著一具尸體。
息大娘不是嬌滴滴的不經(jīng)風霜的小姑娘,她是海邊與風浪搏斗的漁婦。她見過不少岸邊的尸體,也曾動手搜刮死人身上的東西。沒什么好怕的。
尸體幾乎全裸著,身上糾結著海草,皮膚蒼白,尸身腫脹。令人吃驚的是他的背。他的背上有狂風暴 雨,驚濤駭浪,長蛇,巨鯨,群魚,海 王類,還有虬龍。
刺青。粗獷豪美,手工精致,圖中的海王類仿佛欲裂體而出,擇人 而噬被海水浸泡過之后,刺青更加生動,仿佛生命力因此更加旺盛。
息大娘伸手摸了摸。尸體像海水一樣冰冷,但刺青卻仿佛在燃燒, 摸著有種灼熱感。她咬咬牙,把尸體翻了過來。這是個壯年男子,亂發(fā)虬髯,面容粗豪。他手里抱著一 顆蛋,死死抱著。
這顆蛋幾乎有蟹簍大,表面流淌著溫潤的水光。
李大人身高七尺,虎背熊腰。 他臉上有一道疤,皮膚好似砂紙一般。
“夫人,您可準備妥當了? ”他彬彬有禮地問。
“嗯。”息大娘道。李大人身后 出來兩位年輕的宮女,輕輕攙她。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自己裙子的下擺絆倒。小孩摔大,后生 摔傷,老人摔死。四十歲之前息大娘還沒穿過絲綢長裙呢。
兩名帶刀侍衛(wèi)走在前面,李大人隨后,跟著是息大娘和兩位宮女, 最后是兩名太監(jiān)。
“我跟你說啊,夫人。皇上準備賜封你為龍母娘娘,要各地為您立生祠設香火呢?!袄畲笕嗣硷w色舞 地說。
“哦?!毕⒋竽飸?。在宮里, 在京城,在這里,她總是顯得□拙舌鈍,還有土得掉渣的鄉(xiāng)音。她知道 他們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什么關系? 我本來就是個鄉(xiāng)下老婆子。
立生祠什么的,顯然皇上認為 這是天大的榮耀。我又沒死。不過皇上喜歡就行了。他確實很喜歡。 他在各地廣建自己的生祠。息大娘去過一間,建得金碧輝煌的,不過那 塑像看起來跟皇上不太像就是了。
屋外的庭院里還有一整隊車馬 等著。兩名宮女扶著息大娘上轎。 她雙膝酸痛,險些上不了轎。是舊疾,近來發(fā)作頻繁。
轎內鋪了虎皮,燃著火盆,角落 里一只銅頭香爐燃著香片。這味道可真讓她受不了,土老冒。
她一坐下,一名宮女即取過毛毯,裏住她的雙腿。她手腳冰涼,這是一直有的。不過他們怎么知道? 她用力嗅了嗅,沒有。海水的味道叫熏香蓋了。把香爐滅了,這句話她沒說。鄉(xiāng)下老婆子發(fā)號施令, 指手畫腳?
息大娘探出頭:李大人?” 李大人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披風在北風中獵獵作響。他引 馬來到轎邊,腰邊寶劍搖搖晃晃。 “什么事,夫人?是不是這些丫頭服 侍得不周到?我——”
“她們做得很好,我有事想問您?!?/p>
“但說無妨,夫人?!?/p>
息大娘咬咬牙。“你說,皇上為什么那么想要一條龍?”
李大人哈哈一笑?!氨境熳?英明神武,開萬里之疆土,立不世之功業(yè),文治武功,皆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一條貨真價實的龍,正好用來展示真龍?zhí)熳拥纳裢?。如此?來,本朝天子就真的做到了千古帝王第一人嘛!所以皇上前番才會遣南海的龍戶不計代價深入海中,尋得龍蛋一枚。本欲火速運往京師, 不料陰差陽錯,龍蛋竟落入夫人手中??赡譁蕚鋵⒋她埆I給皇上, 可見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保佑吾皇,定要促成此事。天意啊天意。 足見吾皇當真是真龍轉世,天庇福佑——”
息大娘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如果那條龍不聽話——”
“哈哈哈,倘若這畜生當真野性 難馴,不服王化,便是亂棒打死,骨頭擺在龍椅上,也是好的嘛!哈哈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風暴從海上襲來。 雨點大如牡蠣,風中有萬千哀號,仿佛裏挾著千古的枉死冤靈。
屋里滴答滴答地漏著水,但是 不礙事。特地過來照顧她的阿秀已經(jīng)睡了。單薄的棉被裏在她的瘦削但不瘦弱的身子上,一起一伏,仿 佛其中膨脹的生命力隨時會爆炸開 來。
息大娘坐在床邊,幫阿秀攏了 攏被角。她站起身來,走到屋角,掲開水缸。
她把巨蛋放在水缸里,注滿海水。她沒把這事兒告訴任何人,阿秀也不知道。泡在海水中,巨蛋煥 發(fā)出一股靈秀,殼上蕩瀟著水光。 閉上眼睛,心無雜念,仿佛能聽見從 蛋殼深處傳來的脈動,有一股幾乎要炸開的生命力。
此刻它有點異常。水光從蛋殼 深處發(fā)出,隱約可以窺見其中不安的陰影。息大娘的心頭一陣狂跳, 脈動好似驚雷敲打鼓點。咚咚,咚咚。仿佛茅草小屋也在震動,落下灰塵。
她伸手探進水里。屋里又濕又冷,但水缸里的海水很熱,甚至燙手。她雙手捧住巨蛋。好燙。不是烈火的灼熱,而是開水的滾燙。
脈動,從手上傳來。
良久,她把蛋放下,蓋上水缸。 息大娘拉起一張單薄的棉被,睡在阿秀身邊。
她夢見了海。
溫暖的海,簡直像要把人溶化 的舒適。浪濤在歌唱。
息大娘站在齊腰深的海水里。
媽媽。
息大娘茫然四顧。
媽媽。
聲音清脆溫潤,仿佛玉琢風鈴, 令人如浴清爽海風。
媽媽。
一只小手從水中握住她的手, 冰涼溫潤,仿佛鱗片的觸感。
我一個不行,媽媽。拉我一把,
媽媽。媽媽。
息大娘緊緊握住這只手,用力 往上拉,好似從一團凝膠中拉出什么。盡管這只小手又濕又涼,海水卻開始沸騰起來。
好燙。
好涼。
她用力往上拉,然后…… 她抱著一團光,溫潤、空靈、清 爽如海風。
媽媽。
她的雙乳又漲又痛,流出乳汁。 她的奶水干涸好久了。多年前,她的孩子便一個個辭世了。但……
這團光在吮吸她的奶水,她意 識到。一股暖流在她心中蕩瀟開 來……
突然一聲霹靂巨響,將她從夢 中拉回。息大娘從床上跳起來,風 雨打在她臉上。阿秀已經(jīng)驚呆了。
茅屋破了好大的一個洞,風雨不請自入。
地上散落著水缸的碎片,遍地狼藉。
其中有破碎的蛋殼。
他們把她從轎子上扶下來,一 陣冷風打在她臉上。息大娘骨子里 一陣顫抖。
她一抬頭,看見天上層層疊加 不斷聚攏的烏云,閃電不時劃開這 混沌的黑色。要下雨了,這可真稀 罕啊。息大娘在京城住了三個月, 還沒見過這兒的老天爺?shù)暨^一滴雨哩。在海邊,稀罕的是不下雨的日子。
她略一低頭,就看見了摘星樓。
李大人說這樓高達二百尺,乍 一看,讓人有一種摘星樓的樓頂陷 在烏云里的錯覺。塔身漆成朱紅, 飛檐斗拱,翡翠琉璃瓦下是張開血 盆大□朝四方的銅鑄龍頭,鐵舌伸 向空中。
“鐵條從口中一直通向地下,可 以將雷火引向土中,消弭于無形?!?李大人告訴她,她點點頭,但根本聽不懂。
“請移步樓上,夫人?!崩畲笕?說。兩名太監(jiān)手持燈籠在前方引路, 兩名宮女扶著她,李大人帶著兩名 侍衛(wèi)在后。
樓梯雕欄玉砌,墻上的壁畫精 美,飛仙,虬龍,白鶴和海中仙島呼 之欲出。只可惜每一步對息大娘來 說都是折磨。階梯是老人共同的敵 人,更何況風雨欲來,她的膝蓋痛如針扎。
她每走幾級就得停下來歇一 會,歇得比走得還多。有幾次她險 些失足摔下,幸虧兩名宮女反應及 時緊緊抓住她胳膊。但那兩只手隨 即一陣退縮。不好意思,弄臟了你們的手。
兩名宮女已經(jīng)不耐煩了,雖然 她們什么都不敢說。李大人提議讓 一名侍衛(wèi)背她上去,但息大娘拒絕了。她是海邊與風浪搏斗的漁婦。
終于到了,樓頂。她喘不上氣, 胸口一陣煩惡。
幸虧及時趕到,否則兩名宮女 可能會把她推下樓梯。什么龍母娘娘,真麻煩。
兩名太監(jiān)打開門,一陣清風攜 著海水的氣息吹了進來,讓她神清 氣爽。風雨欲來,樓內的空氣郁滯, 令人窒息。
他們走進門,置身在摘星樓頂?;噬献约侯}字為“戲星臺”。
一條紅毯從門邊鋪出,紅黃交 織,紅為底色,黃為怒放菊花。地 毯兩旁林立武士,虎背熊腰,披堅執(zhí)銳。武士身后是如蜜蜂般忙碌的樂 師,宮女,太監(jiān)和戲子。
地毯的盡頭,是一座立在高臺 上的金黃華蓋。
息大娘不知所措?!翱?,皇上等 著您呢?!崩畲笕舜叽俚?。
她茫然地被宮女拖著來到高臺 前?!肮蛳拢??!彼磉叺膶m女道。
她“撲通”一聲跪下,幾乎聽得 到自己膝蓋的哀號。
然后她就呆住了。“快參見皇 上啊?!睂m女低聲說。
“民……”她腦子一片空白,口 干舌燥。之前他們教她的話不知跑 哪兒去了。
“我說,你跟著念?!睂m女道。
她茫然點頭。“民女……息氏 拜……拜見皇……上……萬歲萬萬歲!”
“平身。”聲音懶洋洋的,而且在 息大娘聽來沒什么中氣。
兩名宮女扶她起來。這時她才 抬起頭,想看看皇上是什么模樣。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見到皇帝。盡管老眼昏花,她還是看了個 大概。他大概三四十歲,白白胖胖, 面上無須,皮膚嫩滑。一雙呆滯的 眼睛嵌在一張暴發(fā)戶似的臉上。他 身邊的宮女太監(jiān)都比他像人,她想, 不過這位可是真龍化身,不像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真龍化身吐出嘴里的葡萄核, 興致勃勃地說:“民婦息氏聽命,因 你培育龍種有功,寡人賜封你為龍 母娘娘,永享皇恩庇佑,各地廣建生祠。”寡人,息大娘茫然地想,他死了老婆?身邊的宮女推了她一把:快 謝恩?!?/p>
她又折磨了自己的膝蓋一次:“民婦謝恩?!?/p>
皇上打了個哈欠,黑眼圈皺成 一團:息氏,可為寡人召來龍種了沒? ”
“是……”
披甲武士退開,現(xiàn)出一個大池。 玄武巖砌成,盛滿海水。
濃郁,卻有些異樣的海水味。 這海水是死的,她意識到。
告訴他們,要海水。很多很多 的海水。玉琢風鈴的聲音如是說。
他們真的弄來了。不知他們怎 么做到的,但真龍?zhí)熳涌傆修k法的。
兩名宮女扶著她走到池邊。池 壁高約六尺,長約三十尺。息大娘 掙開宮女的手,自己沿著石階走上去。
階梯建得很緩,但她仍一陣陣 眩暈,險些摔下來。海水的氣息灌 進她鼻里,盡管死氣沉沉,但仍讓她 奮力往上爬。
她站在池邊。
灰藍的池水波瀾不興,沒有一 絲生機。它跟她一樣背井離鄉(xiāng)。
息大娘抬頭,層層疊加的烏云 似乎不堪重負,就要直接砸到眾人 的頭上。閃電恍如它笨重身軀條條 迸開的裂縫??諝庵杏泄捎魷呐?氣。
她俯下身子,費了好大勁才沒 有讓自己一頭栽進池子里。她把手 伸進池子里,輕輕攪動。池水冰冷, 不是冰塊的冷,而是尸體的冷。
輕聲呼喚,玉琢風鈴的聲音如 是說。
“小白一一”
那許許多多的夜里,那溫暖清 爽的海風,那輕柔舒緩的浪濤聲。 這許許多多的夜是如此相似,以至 于在她日趨模糊的記憶中融成一個 夜晚。相似的美好。
在這樣的夜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充滿活力,膨脹的生命力好似要從身體里炸出來。她赤腳 走過沙灘,讓海水淹到齊腰深的地 方。溫暖,像要溶化掉一般的舒適。 然后她張開雙手,擁抱她的孩子。
“他”是一團觸手可及的光,一 團有形有質的海水,一團空靈的氣 質。
“他”觸摸起來濕滑溫潤,鱗片 光滑柔軟。抱著“他”像抱著一捧清 涼的海水。
媽媽,“他”輕聲呼喚,聲音如海 風中的玉琢風鈴。媽媽。
她叫他“小白",因為“他”好似 沒有一絲雜質的白玉。
一個個夜晚過去。
“他”在長大??床怀鰜?,卻感 覺得出來。鱗片下的肌肉充滿彈性, 跳動的生命力如泡沬般隨時會爆 開?!八钡穆曇暨吘壸兊娩h利,盡管溫潤不改,一如古箏,清風明月之 間,亦可奏出金鐵交鳴的殺伐之聲。
還有“他”的眼神。盡管看不見 “他”的眼睛,卻看得見“他”的眼神, 那曾是小草,如今漸成參天巨木。
“他”在長大。一生能有幾次, 見證一個生命的成長?何況“他”是 你的孩子?
這樣的夜晚,仿佛會一直持續(xù) 下去,直到息大娘死去,或是小白長 大,離開家門,去尋找他的廣闊天地 為止。
然而一切卻戛然而止,一柄金光閃閃的寶劍干凈利落地切斷了一切。
從他們把她帶離海邊之后,息 大娘就再也沒有在夢中見過小白。 連溫暖的海也沒有。無夢的夜她無 眠。她想念海邊,想念清爽的海風, 想念咸魚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她想 念她的孩子。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夜里,息大娘漫步在濃霧 彌漫的沙灘上,霧水沾濕了面頰。
連霧中也有一股海鹽的味道。
此夢大不同以往。
這里不僅寒冷,而且肅殺。霧 氣中流淌著金屬的鋒利。耳邊有幾 不可聞的耳語,似遠似近。
她一腳踩進海水里。刺骨的冰 冷,是刀劍的冰冷。浪濤聲中有金 鐵交鳴之聲。
媽媽。
息大娘茫然四顧,唯有霧。
媽媽。
聲音很近,又很遠。
你碰不到我,看不見我,媽媽。 海風中的風鈴道。我也一樣。離開 了海,我們不能相見,不能相聚。
“我該怎么辦?”
海水,跟他們要海水。有了海 水我們才能相聚。
“他們要抓你——”
他要龍,我們就給他龍。玉琢 風鈴的聲音突然興奮地說,媽媽,我 并不孤單。
濃霧中,突然有許多陰影蠕動 起來。海水下,有什么正在游弋。 冰冷的鱗片貼著息大娘的皮膚。
它們竊竊私語,在濃霧中卻如 奔雷一般。
他們綁架了我,把我從父母的 身邊,大海的懷中竊走。但我并不 孤單。我有你,媽媽。我還有他們。 聽我說,我們很快就要相聚。
她靜靜地聽他說。
海水,輕聲呼喚,玉琢的風鈴在 海風中道,還有——
烏云在翻滾,簡直是在沸騰,像 一鍋打翻了的粥。
雷鳴如鼓,整棟摘星樓都在顫 抖。息大娘都聽見自己骨子里嘎吱嘎吱的響聲了。奇怪的是,她并沒 有一絲煩惡感,反而覺得充滿了力 量。心頭狂跳,和著雷鳴的節(jié)奏。
一道閃電落入水池。
紫色的閃電,像一支百步穿楊 的箭,越過層層烏云,越過廣闊天地 之間的距離,落入這一方渺小的水 池中。
如蛇電流在水面蠕動。水池居 然沒有炸開。池水沸騰著,冒出一股股蒸汽。
息大娘知道,“他”來了。
一截白玉似的剪影,在水池中 一閃而過。影子在池水中游弋,仿 佛早已習慣遼闊的大海,不耐煩這區(qū)區(qū)斗室。
息大娘的心幾乎要從胸膛中炸 出來,濺出白色的狂喜與恐懼。
直達此時,息大娘才第一次見 到“他”的樣子?!八?,也許是天地 間最美麗的事物?!八钡牟弊由嫌?一圈柳絮般的毛發(fā),鱗片白得透明, 能看見其下的血管,起伏的肌肉,甚 至還有內臟。而“他”的眼睛,是大 海的藍,冷冷燃燒,深不可測,幾乎將息大娘淹沒--“他”像白玉,或是水晶——比那更純凈空靈?!八?仿佛泡沬與云霧聚成的一團氣質, 不可捉摸——
然后她聽到那一聲“哈”。
水池發(fā)出一陣粗嘎的響聲,鋼 欄從池壁伸出,封住水池。
池水中炸成一聲怒吼。
息大娘一陣眩暈,幾乎癱坐在 地上。她聽見那個中氣不足的聲音 說哎呀呀,干得好!干得好!龍 母,你果然不負寡人的重望!朕要 加封你!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被一聲山崩般的巨響 打斷。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
那是池水中的“東西”在掙扎, 在反抗。小小的水池幾欲爆裂開來。 碰!碰!碰!碰!真龍?zhí)熳拥哪樕?變得煞白。
息大娘只是暈,沒有呆。她記 得在霧中那個玉琢風鈴般的聲音,
“他”說——
她掙扎著站起來,看著自己濕 漉漉的手。此刻,她不能有絲毫的 軟弱,她是海邊與風浪搏斗的漁婦。 她一步步走下石階。她腳下的石階在震動。碰!碰!碰!碰!碰!碰! 碰!碰!
她慢慢走近真龍?zhí)熳樱莻€瑟 瑟發(fā)抖的胖子。息大娘突然想起他 的胡子。他沒有胡子,我們的皇上 是個沒有胡子的男人。
“萬歲,”此刻她居然頭腦清醒, 口齒伶俐了起來,“這種畜生野性難馴,還是,稍作回避的好……”
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海水,死氣沉沉的海水,從她手 中滴答滴答地匯入金色的衣料中。
一瞬間,天地仿佛屏住了氣。 皇上也許說了些什么,但她沒聽見。 一切,都靜了下來——
然后,天地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一聲響徹云霄的嘯聲。清亮, 溫潤,充滿力量,卻不狂暴。這一聲, 穿透了宇宙。
龍吟。
海水從池中噴涌而出,如同一 條液態(tài)的蛇從巢中竄出,發(fā)出瀑布 一般的轟鳴。
那一瞬間,海水重新煥發(fā)了生機。
巨蛇咆哮著,用純凈的藍色身 軀裏住息大娘,也裏住穿著黃袍的 真龍?zhí)熳印?/p>
巨蛇的身軀溫潤而暖和,充滿 膨脹的生命力。在失去意識之前, 她見到了一雙藍色的眼睛。比海更藍,比藍更藍。
仿佛回到了從前,那許許多多 個夜晚融成的一個夜晚又再一次復 蘇了。清新的海風愛撫著她。她貪 婪地吸吮著空氣中海鹽的味道。浪 濤輕聲唱著海邊的民謠,有種不經(jīng)意的傭懶的艷。
息大娘步過沙灘,留下一串腳 印。海水淹過她的腳踝。她輕輕閉 上眼睛。遠處,幾只海鷗掠過,落下 幾聲鳴叫。
回家真好。
媽媽。
息大娘一轉身就看見了小白。
一個弱冠少年赤腳站在沙灘 上,穿一身樸素的白衣,一頭濕潤的 黑發(fā)披散在胸前。白得一塵不染的 少年臉上掛著美玉般溫潤的笑容。 他的眼睛比海更藍,比藍更藍。
媽媽,聲音猶如海風中的玉琢 風鈴。
息大娘走過去,緊緊抱住他。
好輕,她想。像云,像霧,像水。 他是這么溫暖,卻非人體的溫暖,而 是水的溫暖。抱著他就像抱著一塊 溫潤的美玉。
媽媽,以后,就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母子倆了。
“是啊?!毕⒋竽镙p撫著小白的 頭發(fā)。順滑柔軟,海水滴答滴答地 往下掉。能從他頭發(fā)里聞到海鹽的 味道。
息大娘的身體突然僵硬。“那個,皇上呢?”
他想要龍,我們就給他龍。比 他想的更多。
小白輕輕掙脫她的懷抱,好似 海水從掌中溜走。他微微仰頭,藍 眼睛望進息大娘眼中。
他的眼睛真藍,就像嵌在他臉 上的兩汪海水。不同于藍天,藍寶石,矢車菊。那是海的藍。比海更藍, 比藍更藍。息大娘淹沒在這藍色的 汪洋中——
然后她見到了水下的宮殿。
它坐落在海草之中,由珊瑚,水晶,海巖與貝殼砌成,超乎人力的巨 大,似乎建造它的工匠是可背負太 行的巨人。把整座皇宮扔進去,就
像往洞庭湖里扔了一顆石子。
息大娘的視線迅速拉近,穿過 層層水晶的宮墻,到達宮殿的深處。
此地不是人間的宮殿。冰冷的 海水中,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
息大娘起先沒注意到它。它嵌 在一個架子上,看起來只是個裝飾 用的水晶球。
跟著視線拉近。
真龍?zhí)熳踊淼幕实郾菹伦?著,涕淚俱下,聲嘶力竭地喊著,可惜息大娘聽不見。黑暗的大殿中, 陰影蠕動著,比黑暗更黑暗。陰影
都有一雙湛藍的眼睛---
息大娘又站在了沙灘上。
他想要龍,他得到了。比他想 要的更多。小白說。
息大娘心中一陣憐憫。
這里,小白指著海、天、沙灘說, 還沒有人來過。
息大娘點點頭。
以后,小白說,就沒有人可以拆 散我們母子倆了。
息大娘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夢中。
一只寄居蟹拖著背上的螺殼從 她眼前爬過。她站起身來,腳下踩 的確實是沙子。
她一抬頭就看見藍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的天,和藍得一塵不染的海。 兩種截然不同的藍,完美融合出一 條地平線。
以后,就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母子倆了。
她深深吸進一口帶著大海氣 息的空氣,又深深呼出,沿著沙灘走 去,身后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海浪伸出舌頭輕輕地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