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 壞藍眼睛, 2014.03.21 「一個」
這是我近期聽過最傷感的故事了。
一個大齡女中年,年輕的時候一直走文藝路線,旅行,抑郁癥,囈語,刻薄,尖酸,自以為是,樣樣都嘗試過,推崇與眾不同的人生,但是困于自身條件的局限,人生主旋律變成“奮不顧身做小三”的過程,后來她愛過的“有品質,有趣味”的男性都紛紛回歸家庭或者另覓新歡,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性都已經開始為孩子的教育發愁,她還在每夜每夜為“寂寞的子宮”寫詩,但是因為習慣性清高,這里那里什么都看不順眼,終于變成傳說中的“奇怪的老姑婆”。
記得在一次聚會中,一個著名的大 V 調侃說,最害怕沒姿色的文藝女青年,動不動就撲過來要死要活跟你戀愛,推都推不開,大家當這是笑話,哈哈大笑,笑完之后覺得挺凄涼,什么時候“文藝女青年”已經變成如此可憐的代名詞。
這個資深文藝女青年因為年紀大了,戀愛不好談了,又沒其他什么事可做,所以趕時髦滿世界去行走了,行走途中,她還沒忘記網戀,她用特立獨行的氣質和勇敢走天涯的熱情感染了一個工科男人,這個男人在我們的城市中屬于不好不壞的類型,收入尚可,但是沒房沒車,生活簡樸,情懷浪漫,為人誠懇,未來也許有無限的可能性。
也許是因為恐慌感,也許是因為寂寞,或者是異域行走時候的莫名激情,這個清高的文藝女中年突然浪漫大發,在電話里跟網戀的男朋友求婚,男朋友本來就仰慕文藝女友的獨特氣質,雖然面都沒見過,他答應了她的求婚,電話掛了之后,他激動得一夜無眠,是驚喜,是懷疑,是擔憂,還是其他?未得而知,總之,一個不好不壞,不上不下,不溫不火,規規矩矩的好青年就這樣跟他從未謀面的女友結婚了。
誰也不知道他們在以結婚為前提的第一次見面中都有什么樣的感受,總之不管什么感受,都沒阻礙他們瘋狂相愛結合的念頭,兩人領到結婚證那天,文藝女中年似乎揚眉吐氣,跟各路人馬匯報結婚的消息,包括前男友,失散的小學同學,仿佛結婚變成了成功的標志,之前蹉跎的無情歲月也順勢變成“姐不是沒人要,姐是要求高”,紛紛的祝福聲中,他們大步流星地告別了過去,她惡狠狠地脫掉了對女人來講類似羞辱的單身帽子,雖然前幾天她還在鄙視所謂人間團圓,譏諷那些年紀輕輕就結婚生子的女性,抨擊她們沒有追求,宛如一攤爛泥,而孤身的自己則是高潔明月,脫俗地懸掛。
故事如果到此為止,算是團圓愉快美滿的故事了。可惜,這才是故事的開始。
開始的時候還是新鮮的,文藝女開始按照自己的想象中的丈夫的樣子去改造實際中的丈夫,她讓他看小眾電影,困得他差點把口水流到她肩膀上,她逼著他吃西餐喝咖啡,不允許他看上去沒氣質,讓他換手機,寫微博,買單反,穿潮牌,連走路的姿勢都要私人定制,一兩句話里必須要用幾個英文單詞作為點綴,一兩個外國人名作為裝飾,一兩部外國小眾作品作為注腳。雖然他不懂這樣做的必要,他都一一地聽從她的建議,在他看來,這是新奇世界給他打開的一扇窗,而她就是窗邊的天使,哪怕這個天使的愛好是“不好好說話,不好好吃飯,不好好走路,不好好活著”。
新婚的興奮感過后,文藝女積極地把自己融入到同類(她以前看不起的已婚女性)中去。積極跟大家聚會,網上網下不斷@一些熟人,合群地曬幸福,曬心情,曬小抱怨。幸福如果不曬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才華曬了這些年,無人喝過彩,該曬魅力了,她瞬間倒戈,大談“一個女人的魅力絕對是建立在無數男人追求的基礎上,若沒有一個男人愿意娶回家,這魅力就是笑談”,她的微博一向沒幾個人看,也從來沒人留言,但是這句話引起了很多的人的反感,有人說她膚淺無知,她劍拔弩張,傲慢地一一回復過去,大意就是所有對她不屑一顧的人都是嫉妒她的才華和好運,一邊拉黑難聽的留言,一邊安慰自己“人紅是非多”,她取得了變態的平衡感。
就這樣,“結婚”變成了她的尚方寶劍,“才華”變成了防身護體的武器,她一天到晚在網上跟人戰斗,底氣十足,威風凜凜,出言不遜,一劍封喉,像個宣揚邪教的斗士,不,強悍匪盜般的教主。直到有一天,一個前男友看不過眼,說她,結婚就結婚了,何必這么驕傲,難道是嫁給玉皇大帝了?
一句話,把她深深刺傷,她竟無語應對。
前男友就是前男友,見光死再也不聯系已經是罪不可赦,現在又冒出來看她笑話,果然最可惡的敵人就是曾經最親近的人。
他說得沒錯,她驕傲什么呢?結婚是結婚了,可是值得拿出來顯擺的條件不多,當時只覺得結婚是第一重要的事,當作一個珠穆朗瑪峰給跨過去了,竟然高興地忘乎所以,回頭一看,人人胯下一座珠峰,爬不過去的畢竟是少數。
可是,曬幸福的人各有幸福,結婚已經不再是值得愉快的事,大家表面曬幸福,其實是在曬實力,A 的丈夫有房有車,B 的丈夫有背景有職權,C 的丈夫帥氣新潮,D 的丈夫個性突出,再回頭看看自己拉出來向全世界炫耀的丈夫,相貌平平,收入一般,身材和氣質放在人群中一下就會淹沒,雖然進行了徹頭徹尾的改造,但是底子擺在那里,怎么改造,也沒辦法塑成一個完美理想男。最關鍵的是,他沒房沒車,文藝女這才意識到房和車對于一個婚姻的意義,不亞于上了“幸福牌保險鎖”,她可以粉飾先生的氣質,可以改變先生的衣著品位,甚至可以引導先生的精神層次,唯獨改變不了的是,她沒辦法送給先生一輛車一座房來改善他們的婚姻生活以及能拿得出手的實力。
然后她就開始變臉了,對他提出了形象氣質內涵之外的更深的要求,比如說要上進,給自己制定五年目標以及詳細的職業規劃,她也加入到他的規劃中來,幫他設計各種可能迅速提升的條件,幫他物色跳槽和投機的機會,他也完全按照她的要求來做,妻子對自己的關心,總好過漠不關心吧,雖然這些關心讓本來平凡的他壓力驟增,幾乎無法承受,可他總有辦法說服自己,要感恩,要進步,要成功,要讓愛人以自己為榮耀——他開始沒日沒夜加班,兼職,苦不堪言,本來應該是不惑的年紀,也有穩定的收入和不錯的工作技能,可是為了達到她的要求,他幾乎重新開始,沖進職場跟一群毛頭小子拼殺,她幫他篩選出有用的人的名單,不許他再跟那些沒進步沒出息沒氣質的好朋友見面,“因為你們的追求和境界不同”,她像個施蠱的女巫,完全給他洗了腦,而他也確實是個忠誠的信徒,聽她的話,跟她走,他要進步,他要成功……
拋棄以前的沒牌子的舊衣服,拋棄以前沒品位最喜歡的香港武打片,拋棄最喜歡的電腦游戲,拋棄自己工作后攢下來的有限幾個人品不錯但是沒什么利用價值的朋友,一心一意朝著老婆規定的方向奔去。
她又開始了寂寞而又無聊的生活,現在的寂寞跟以前不一樣,以前是因為沒人愿意陪她過日子,她只能寂寞又恨嫁,現在她終于把自己嫁出去,也有人愿意死心塌地為她付出所有的情感和時間,愿意為她而去奮斗,她又開始感覺生活不如意了,她開始變本加厲地刻薄,冷漠,任性,對丈夫諸多的看不順眼,完全不再是婚前表現出的文藝氣質,她開始挑剔家具陳舊,挑剔飯菜無味,挑剔性生活平淡,挑剔刷牙杯子有污漬,她看上去比任何一個最俗氣的家庭婦女更事兒多,清醒過來的文藝女青年比最市井窮酸氣的主婦更讓人難以接近。
清醒過來的文藝女中年終于擺脫了自己營造的幸福假象,開始認定自己的幸福是一個笑話,把幸福架在一個平庸男人身上本身就是笑話,她又不是沒人要——她為自己打抱不平,忘了自己當初多么凄涼,忘了那些跟她見過面就消失的男人,忘了那些偷偷的卑微的祈禱,忘記了這個男人曾經像神一樣出現在她瀕臨絕望的岸邊,是她唯一伸手能抓到的救命草。
忘乎所以的她認定自己“虧了”,為了獎賞吃虧的自己,她開始流連外面世界的精彩,偷偷投入到她最拿手的網戀中去,憑多年打造的深厚的裝逼功底,她總能吸引一些仰慕她的人,反正隔著屏幕,誰都看不見她日益衰弛的色相,根本沒辦法見人的身材,以及多年積攢的不屑一顧的表情紋,她無聊,又開始鼓吹各種文藝理念,鼓勵自己走出小格局,走向天地間,甚至約男網友一起去赴一場“說走就走的旅程”。
先生在努力,妻子在流(tou)浪(qing)。
他不知道這個真相,她也越來越懶得跟他廢半句話。
三年過去了,她偷偷積攢了無數的婚外戀情,雖然這些其實稱不上戀情,只能算是身體刺激,因為婚后并沒改善婚前的窘局,在網上,在電話里,她可以塑造各種完美假象,一旦見面,相貌身材氣質以及年紀就拖了她文藝女神的后腿,男人畢竟不是瞎子,一見面就變臉,但是不妨礙睡她一晚再走。
三年過去了,他沒日沒夜奮斗也沒攢下一個衛生間的錢,他還充滿斗志,妻子對他的管教越來越少,他卻越來越自律,絲毫沒有對自己放松要求。只不過她已經把他看死,他們幾乎完全沒話說了,他不知道她現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跟誰在一起,都認識什么樣的有趣的人有過什么樣好玩的遭遇,她當然也不知道他在干嘛,規劃實施得如何,不同的是,她不屑于知道,她只關心他銀行卡里的存款數字,她從來沒有滿意過。
為了她,他放棄全世界,只剩下一個信念,而她卻早就已經拔地而起,離他萬里了。
結婚紀念日,他雖然寒酸還是打算好好慶祝一下,偷偷訂了大酒店的豪華燭光晚宴,買了昂貴的行頭,還給她準備了昂貴的禮物,他也不是沒意識到她的態度已經不再跟當初一樣,他把這些歸結于自己努力不夠的懲罰,他想再跟她許個五年承諾,五年一定出人頭地,在五環內買房子,讓她過上完全滿意的生活。
這天晚上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似乎好久沒這么開心過了,丈夫借酒抒情講了好多豪邁的話,妻子也應景地給了他一堆鼓勵,鼓勵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最受用的獎賞了,得到了她的鼓勵之后,他再次信心十足,也不再懷疑妻子對自己失望,一切仿佛抵達理想中的最高潮,雖然他們蹩腳的性生活從來沒有高潮過。
就在結婚紀念日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加班回家累得倒頭就睡的丈夫突然被妻子推醒,月光中,妻子的臉陌生且丑陋,有點嚇人。他嚇了一跳,使勁揉揉眼,三年,1000 天,他好像從來沒好好端詳過她的臉,他把她想象成月光美人,高級天使,從來沒注意到她其實五官不協調,皮膚過于暗灰和松弛,輪廓也太男性化,牙齒外突,根本合不上嘴,簡直像一個完全不認識的路人甲。
她看著他說:我們得離婚。
他很詫異,問:為什么?
她回答:我已經老了,我不能就這樣一輩子跟一個屌絲在一起。
這是她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這句話,她就走了,再也沒回來。
幾天后,離婚協議書來了,他也沒再打電話,也沒再追問,甚至沒再爭取一下。
甚至在簽上自己名字的同時,他感覺給自己松了綁,這幾年她把他五花大綁,現在他終于不必做牛做馬,侍奉一個被自己捧上王位的贗品女王了。這天晚上他終于睡了一個好覺,起床后就辭掉了工作,退掉了房子,背起背包回了老家,把這些年積攢的房款全部送給老父母,老父母握著兒子的手老淚縱橫,半天竟說不出一句話。這一刻他覺得其實也應該感謝她,沒有她的鞭策,他真沒攢錢的習慣和獲得如此有成就感的時刻。
她又恢復了當年風聲鶴唳的單身狀態,這時候她更老了,身邊的同學、朋友們都已經開始為孩子青春期的叛逆頭疼,她重新投入到情場,一副“不找到真愛不罷休”的姿態,用習慣性的文藝狀態各種標榜,她有信心重新組建自己的人生,以前只能怪自己年少無知,不懂婚姻對于女人的意義,錯誤地浪費了寶貴的三年在一個屌絲身上,另外她總結出:爛泥就是爛泥,托到墻上也不會變成一尊雕塑,慶幸自己多聰明,戛然而止,把錯誤的人及時清理出去,爭取了珍貴的時間。
不過現實確實并不如意,連跟她網戀的男人都越來越少,有限的幾個她認為還算不錯的人選,只要跟她見面,要么一夜情后尿遁,要么見光死直接走人,沒有人再跟她談結婚這件事,甚至沒有人愿意跟她談戀愛。
壞藍眼睛,作家。@壞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