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0 煌者隕落·崛起
俞東煌和阿立被送到一座孤島勞動改造,而他的心也成了一座孤島。每天除了開墾山石,就剩下永無止盡的刑訊問話。那些子虛烏有的犯罪事實,有時候會變成一頓飽飯的奢求。而更多的反抗、申述在那個深淵里早已失去了作用。
如果不是因為妻兒在外,如果不是因為惦念著他們,或許俞東煌會去死。但那時的俞東煌其實已經是個活死人,周遭世界的一切都已經對他不起作用,麻木、寡言,即便是最來勁的刑訊人員對他也失去了興趣——沒有一點點反應來刺激他們扭曲的神經。
這樣的日子里,唯獨還能看見俞東煌的只有阿立。從小經歷著俞氏家族的跌宕,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俞家也沒有丟下他。阿立過得也不好,但他打心里覺得,越發是這樣的時候,一定要照顧好少爺,才能對得起俞家對自己的養育之恩。阿立盡可能地多幫俞東煌干活,總把能吃的“好東西”盡量留給俞東煌,哪怕俞東煌一直沒什么回應,他還是每天跟少爺說說話。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五年,過到阿立也快要絕望,以為一輩子也就是死在孤島上的時候。那些平日里囂張跋扈慣了的人們,臉上竟是些神色慌張,甚至連折磨他們的興致也少了去。終于有一天,就跟1966年的早晨一樣突然,一大隊的士兵接管了這座小島,在軍官逐一審問后,被告知,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了,但,家已經不在了。
在身邊那些“勞友”與妻兒相擁痛哭的時候,阿立和俞東煌卻看不到自己的親人。他們等著候著,心心念念了五年的家人,始終沒有出現在迎接的人群中。身邊的同伴逐漸散去,而只剩下三五零落的人,同樣帶著期盼與失望,用絕望的眼神望著來路。
最后盼來的,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用盡量溫和的語氣,宣告著殘忍的現實。有聯系不到家人,有斷絕關系,而當輪到阿立的時候,才被告知自己的妻子不忍受辱,在自己被送去勞動改造后就連著幼女一起自盡身亡。
阿立第一次癱倒在地,失去了神智,只是不停地重復“一定是搞錯了”。而俞東煌在剎那仿佛中了魔一般,一把抓住工作人員,用盡全力嘶吼搖晃,詢問著自己的妻兒老父究竟是在哪里。三五個青年上來扯開俞東煌,拿著本子的姑娘揉著被抓疼的手臂,閃著淚花告知:妻子難產而死;而俞老爺子經不起打擊,一病不起,也早已過了世;如今三個孩子已經搬回了別院,可以回去看看孩子了。
三個孩子?
俞東煌從亡父喪妻的悲痛中驚醒過來,心中的慟切終究是生出些希望。他扶起地上的阿立,踉蹌地撲進小別院,一邊喊著兩個兒子的名字,卻不見殘破的小院里有人影。就在他到處探看的時候,已經變得陌生的“爸爸”在身后響起。兩個青年小伙撲進俞東煌的懷抱,哭著喊著,緊抓著不放。
原來當年俞東煌和阿立被抓走后,全家被趕出了小院。俞老爺子年紀大了,雖然沒有被送去勞動改造,但時不時被拉出來批斗,俞承志和俞承杰還有他們懷著身孕的母親也都沒有逃過這場混亂。俞老爺子一病不起,很快就過世了,而俞夫人身子也被整壞了,終究撐不過難產,生下小女兒還沒看上一眼就死在了產房。呱呱落地的小女娃和兩個痛哭的少年讓醫院里年輕的大夫心中不忍。此時才在醫院見習的醫科大學生程鐸悄悄地領走了剛出生的女孩,又把兩個少年好生安頓,這五年來定期資助他們的生活費。俞承志因為政治問題,中學畢業后,就開始做小工,貼補家用和弟弟的學費。而他們的小妹,程醫生想著兩個少年照顧不了,便還是留著自己將養。
俞東煌聽完大兒子的講述,連忙喊著讓帶著自己去找程醫生。一面又讓二兒子好好看著阿立叔叔。俞承杰帶著父親來到醫院的辦公室,俞東煌第一次在人面前“撲通”跪下。程鐸連忙扶起比自己長好多歲的俞東煌,帶著他來到醫院的幼兒園,從一群孩子中抱起“俞小妹”,指著俞東煌說,這是你的爸爸。
別院雖然破落,但一家人終究是團圓了。阿立的精神還沒好,俞東煌想著承杰和阿立的女兒同年出生,便讓承杰多以討教功課的名義多和阿立親近。俞小妹也回到了別院,俞東煌正式給小女兒取名俞承雅,小丫頭的天真浪漫給破落的俞家帶來一些色彩,每每阿立逗弄承雅的時候,俞東煌總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絲光彩。
政府的撫慰工作逐漸開始進行。上面來人進家里談話,說了些安撫的話,宣布恢復阿立的學籍,可以繼續大學的學業,承志也可以去考大學。至于俞東煌,政府給安排了工作。早先俞家經營的鋪子收為了集體所有,政府便在這單位里為俞東煌安排了崗位。
但失去的終究是回不來的,那些時光,如小別院般,一次次地被損毀,那些殘破已經無法復原。但俞東煌卻比在孤島上要清醒,他要養起一宅子的人,他不想自己的兒女如同自己般多舛。
俞東煌和阿立,在工作和學習中,慢慢與這個世界再度接軌。程醫生也成了別院的常客,俞承雅最喜歡的程叔叔常常帶著些好吃的去看望全家。漸漸熟悉了之后,俞東煌才了解到,程鐸成長于軍隊,父親是軍區內干部,也因為這樣,當年才有勇氣不避嫌地援助著俞家三兄妹。
這樣過了四年,阿立從大學畢業,而兩個兒子也先后考上了大學。雖然俞東煌從小不覺得念書能有什么用,但抵不過阿立和程鐸的影響,三個子女的教育卻在那樣的年代,領先于普通人。而俞東煌心中總有什么東西在不斷膨脹著。或許不甘于一生就在如此的跌宕中無所了了地結束,或許他世家弟子的高傲心氣隨著年歲的沉淀卻越發激烈。
終于有一天,俞東煌與程鐸、阿立說出了自己內心思量已久的想法。在那個還未開放的年代,俞東煌借用程鐸的關系,拿下了困鎖自己五年的孤島,當年繁復的開采工作,讓他發現星星點點,在內心枯死的年代固然被自己所忽視,但現在卻迸射出火花。
“當年的第一筆本金還是文昌贊助的呢!”程鐸喝了口茶,笑呵呵地望向三人中最年輕的何文昌。
“是啊,我都沒想到我這個忘年的同窗眼光那么好。就我無意間說的一句話,便下了鐵心地拿出了那么一筆錢,那時候這筆錢可了不起呢!”金立難得地說了那么多話,仿佛在與老友們回憶中,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何文昌只是笑著搖搖頭,仍然一副謙遜。根正苗紅的他與復學后的金立成了室友,偏偏自己就是很佩服這位身上有故事的大哥,也因為這樣,做了人生最大的一筆投資。雖然自己畢業后還是按照家里的意思,按部就班成了律師,但與東煌的命運就此牽連在一起。
“外人以為,東煌的發跡就是靠著搶在改革開放之初,就開始買賣土地,開展房地產業。但如果沒有當初寶石的開采,就不會賺取第一桶金。”
“所以,俞老才會回到這里來吧。”
廳堂里又是一陣沉默。
“家霖那邊還沒有消息?”程鐸打破了靜寂,問向何文昌,只見他眉頭深鎖地搖了搖頭。
金立站起身來,走到老同學身邊,寬慰地拍了拍肩頭。似乎又回到平日那威嚴的總管模樣,望著窗外的天色,沉聲道:“看來,我該去找婷儀談一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