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天寒。一場凍雨從清晨下到傍晚,先是將礦上的煤渣子澆了個透實,緊接著鵝毛般的大雪又漫天揮灑了下來,將新礦區這一片的黑晶灰土覆蓋上了一層松軟的白被。
“嘟……嘟嘟……升井咯,嘟……嘟嘟……升井咯!”
一長兩短尖銳的哨聲,呼號人嘶吼的嗓音與咯咯…咔咔…升井機鏈條的摩擦聲,開啟了山坳子里最熱鬧的時刻。一群下井工人頂著黑不溜秋的腦袋被升井機吊著從井口擠了上來。
冬日里天短,平常出井,天都黑透了。今天剛上來時,建軍覺得井口有一些發白,還暗地里高興今天下工得挺早,緊著些許的光亮,可以趁早翻過南風坳的山頭趕回家,也不用摸黑走夜路了。等出了井口,雪花落在臉上,飄進脖子里,他才知道這是下大雪了。
班長薛老漢仰著他那顆碩大烏黑的腦袋深吸了一口氣,咧嘴露出黑臉下的滿口黃牙說:“呵,今年這初雪下得可真大,下雪天最容易想家,再加上今天臘八,大家趕緊洗洗,完事我請大伙喝酒。”
小四川操著一口川普,高興的直拍手:“那真滴太好咯,我還愁今天晚上一個人過,這下子好咯還有酒喝。”
建軍是一群人里唯一不情愿的,他不情愿是因為他跟大伙不一樣。建軍是本地土著,家中獨子,成年后順理成章的頂了他老子的井下工人的職。家就在山那頭的老礦區,與新礦只隔著八九里地,只要翻過南風坳的山頭,走得快些,半個小時就能到。到家吃上一頓老婆煮的餃子,再摟著她軟綿綿的身子睡進暖洋洋的被窩里過活,那可不比跟這一幫子光棍喝幾口劣酒,扯幾個不著調的黃段子舒適多了?
沒等他開口推辭,薛頭就說話了。
“建軍啊,這走夜路又下著大雪,山坳子上路滑得很。今晚喝了酒,就在我屋里頭睡下,明兒一早再回。干咱們這行安全第一,自個安全了,婆娘才是你的婆娘,娃才是你的娃。”
小四川跟建軍年齡相仿,平日里最愛跟他打趣。他沖著建軍眨巴眨巴眼調侃著說:“你屋里頭的小花,開胯都這么久咯,怎么還老是念著?一個晚上不喂,餓不死,哈哈……”
話說到這,再加上大伙跟著一起哄,建軍也不好再推辭。心里想,這天反正也黑了,喝點酒熱熱身子,等停了風雪再趕回家,走幾里地行散酒氣,到家正好龍精虎猛的行事。
井下的氛圍是黝黑沉悶的,連空氣都透著一股子不似人間的味道。那年歲井下事故也頻繁,常常有人早上還站著進去,夜里就躺著出來。下到井底的人內心急躁、恐懼只能不停的賣力干活,來打消心頭的不安,期盼著盡快完成當日的產量,早早的升井。
建軍與一幫工友圍坐在薛頭的屋子里,碳燒的火熱,酒喝的正酣。他們像一群去了韁繩的野馬,盡情的暢飲。
“薛頭,我剛才在澡堂子里洗澡嘛,聽到說隔壁那個礦又冒頂咯,一哈子就砸死咯五個,還埋咯一個沒挖出來,是不是真叻?好慘喲……”
“你狗日的小四川,喝酒都堵不了你嘴,說這掃興的。”薛老頭橫眼指著這不開眼的小子就罵。這一罵,大伙也就安靜了,都瞪圓了眼看他。
薛頭是個老好人。上一個班,下一個井的伙計都敬他,都愿意聽他的指揮干活。薛頭不光歲數大,井下工齡長,也因為他平日里對這一幫小子很是關愛,小四川家離得遠,人又機靈,所以薛頭待他最是親近。
同理于會叫的狗不咬人,總喜歡吵吵沒事就發火的暴脾氣,大家見得慣了,也就不當回事。也正因為薛頭是個老好人,他這一發火大家就都愣住了,停下喝酒抽煙的手,看了看薛頭又瞅了瞅小四川,氣氛僵住了。
回過神來的建軍,趕忙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小四川:“快給薛頭敬酒,讓你小子口沒遮攔。”
“呸呸呸…嘴上無毛,不光辦事不牢,這犯忌諱的話也是在這能說的。薛師傅別慣著他,訓死這個爛嘴巴的瓜娃子。”
礦上老早就流傳個規矩。井底離著地獄近,下井工人橫尸地底魂回得快,頭天死第二天就回。這時候談論這個就犯了忌諱。
小四川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雙手端過一碗酒,舉在眉前。
“薛頭,我錯咯。我就光想到你昨天,調到那邊礦去帶班,嘴巴一快就問了。我敬你一碗酒,祝你老人家神鬼勿近。”
薛老頭臉色陰沉,自顧自的盯著炭火發呆。小四川將酒一口喝盡,看著薛頭發黑到臉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喝酒嘛就是喝個熱鬧,喝個氣氛。到這會,大家伙也都覺著喝不下去了。建軍給左右示意了個眼色,將手伸在炭火上來回翻轉著烤了烤說:“薛頭,您看這雪也停了,大伙今天這酒也都喝好了,要不就散了吧?我家小花這會估計還在家里傻等著我回去,這大雪天的她一個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建軍這一起頭,大伙也都跟著說喝好了。薛老頭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他,緩緩的說:“你家里那個女娃不要緊,你真不留下住一晚再走?”
“不留了,夜里涼您老注意身體……”建軍緊忙著起身,跟著大伙一同散去。出門前隱約的聽到薛頭在那念叨了一句,該走的走,該留的留,留不住啊……
呼呼的北風,在南風坳上吹出了異樣的靜感。那黑鴉飛離樹梢掙落的雪沙;那掛在山路旁枯枝上未被大雪掩住的半截塑料袋,像招魂幡一般迎風被吹的高高揚起作響。
下了雪的夜晚,月光很亮,建軍裹緊棉襖頂著風上山,急行著往家里趕,身后走過的一排雪地腳印在月色下慘白的發亮。
翻過坳口時,那風吹得他心窩子直顫,兩邊林子里的烏鴉呱呱亂叫,讓他心煩意亂,再加上今晚喝酒時那檔子事。頭一回,他覺著夜里過這個嶺心里又一些發毛。他越走越快,幾乎要小跑著下山,心里一會想著小花,一會罵著小四川,一會又想到薛老頭那張陰沉發黑的臉。
遠遠的,他瞅著山下也迎面走上來一人,不知是月光太亮還是雪地白得晃眼,他極目望去也看不清來人的模樣。只覺得那人低著頭上山走得極快,幾乎是貼著雪地漂移,像一團黑色的影子。
南風坳之所以叫南風坳,是因為在山南面的腰眼附近有一處,一年四季都刮南風。建軍下到這里時風正好反向,奇怪的是,往常下到這里總有一股子暖意,可今晚這風,卻冷的比山頂還刺骨。
建軍將兩只手各自抄進袖口,跺腳將鞋底沾上的殘雪蹬掉,張嘴深呼吸著驅散酒后的困倦,心里想著再趕一陣就到家了。正巧這時那黑影也從山下拐角處轉了上來,他只覺著一陣冷風直往張開的嘴里鉆,差點給他嗆了一個趔趄,抬眼與那黑影一照面,依稀覺得有些眼熟,卻又不那么真切,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很莫名,莫名的讓他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從張開的毛孔流出,一下子將整個后背都打濕了,緊貼在身上的棉襖冰涼又森冷。
黑影頭上戴著礦燈,發青膚色在這樣亮的月光下也看不清面容,渾身上下都沾滿了煤渣,難怪在這雪地上看著就像一團黑色的影子。
不對!一想到雪地,建軍就恐懼的渾身打擺子。他剛剛跺腳時還回頭看了一眼自己下山踏出的一行雪地腳印。可是來人的身后,別說是腳印,居然連鬼影子都沒有!一想到是鬼,建軍腦袋嗡的一聲就像要炸掉似的,耳邊只余下先頭喝酒時小四川的那句話。
“隔壁礦又冒頂咯,一哈子就砸死咯五個,聽說還埋咯一個挖都沒挖到……”
建軍低頭不看它,心里默念快跑,快跑,可一雙腿卻好像不是長在自己身上一樣不受控制的直哆嗦。
“建軍?你咋這時候才回家呢?”黑影摘下礦燈,碩大的腦袋上咧了滿嘴的黃牙。
“薛……你……你怎么……”
“嗨,我才從隔壁那礦上回來,昨兒個借調過去幫著帶班。他娘的,沒成想在窯里頭居然冒了頂,差一點給老子活埋了。這不,剛爬出來。”
“……”
“你小子凍傻了?我是薛頭啊,小四川沒跟你說我調到隔壁礦這事?”黑影說著就伸出一雙在月光下青烏到發亮的手掌向建軍的臉上摸去。
“啊……”一聲慘呼響徹了整個山坳。
小花是個膽小的女人,自打嫁了建軍后她就更膽小了。丈夫的職業讓她整日整日的擔驚受怕。每晚只有等到他回來,抱著自己縮進被窩,她心里才踏實些。
臘月初八這晚,小花將做好的臘八粥溫了一遍又一遍。她等到心里慎得慌,一直跳個不停的左眼皮總讓她覺得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
她起身將向著山坳的窗戶打開,看向建軍每晚回來需要翻過山坳。一聲慘呼從幾里外的山腰處呼嘯而來,這呼聲像極了烏鴉垂死前掙扎著發出的驚叫,顫抖中帶著七分對死亡的恐懼,和三分對生存的眷念。
前一秒這呼聲還在山那邊,后一秒就仿佛來到了窗下,小花被這聲嚇得尖叫:“建軍你個死鬼怎么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正好這時,屋外響起了敲門聲。
“小花,小花,我是建軍,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