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月明時，有絲竹之音，往來神女峰峰頂，山猿聞之皆鳴，達旦方漸止。這是懷王拜月后，巫山上第一次不眠不休的盛會。
神女祠里，瑤姬娘娘一邊酹著流霞美酒，一邊吩咐身旁的女子：“煙羅，這幾日巡夜緊些，莫讓山里的精怪嚇跑了客人。”
那薛荔為衣女蘿為佩的女子當即呼來兩只神獸往山林深處走去。
? ? ? ? ? ? ? ? ? ? ? ? ? ? ? ? （一）
蒼穹似碧，清輝如水，夜里的巫山多了幾分澄練。
借著月光，一襲白衣的少年在林中前行。
“上至觀側，地蓋底平。箕踵漫衍，芳草羅生。秋蘭茝蕙，江離載青。青荃射干，揭車苞并。”
一句句辭賦躍然心中，少年不由欣喜，腳步也跟著雀躍了幾分。
“公子，更深露重，你一人行路寂寞嗎？”有極嬌媚的女聲傳來。
少年抬起頭四處尋找著問話的女子，忽然有人喝到，“阿紫，你又想故技重施，噬人魂魄嗎？”
先前的女聲亦不慌亂，“煙羅姑娘，自打你司掌山林，我們哪個還敢再滋事端。我不過見這孩子生得俊俏，想要逗一逗他罷了。你若喜歡，我讓你便是。”
并不見人影，少年也不膽怯，“煙羅姑娘，小可子淵，你是巫山的神女嗎，讓我看一眼可好？我想寫篇傳世的文章。”
只聽見瀟瀟夜風，猿啼鳥鳴，少年蹙一蹙眉頭，“神女果真是難請呢。”
言色之間倒也未惱。
? ? ? ? ? ? ? ? ? ? ? ? ? ? ? ? （二）
天色漸亮，三峽氤氳的水汽為四周的山林籠上一層白霧。
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反倒朦朧起來，那行了半宿山路的少年有些疲倦，腳步也跟著踉蹌起來。
不知何處滾落一顆石子，少年一個不留神竟從山巖跌落下去。
待他醒轉，已身處一座草廬。
草廬不大，陳設也甚是簡陋，一種沁人心脾的香味幽幽若若彌漫過來。
臥在榻上的少年試圖起來，忽然發現右腿沒了氣力。
“有人嗎？”他喚上一聲。
門外走進一個少女，端著藥碗回應他，“你醒了嗎？”
少年眨了眨眼睛，睫毛纖長，翩躚如蝴蝶。他忽然莞爾一笑，“我認得你的聲音，你是昨夜那個叫做煙羅的姑娘。我猜著你不會不見我，只是你沒有我想像中那么好看……”
“閉嘴。”煙羅冷冷掃了他一眼，心里卻暗自欣喜，“這少年說話倒是有趣，沒有半分假意虛情，而且他的模樣，自己仿佛在哪里見過呢。”
? ? ? ? ? ? ? ? ? ? ? ? ? ? （三）
巫山十二峰，當推瑤姬娘娘容貌無雙。五十年前，不知何因，娘娘抽出自己的一魂一魄，以花木為身，云雨為質，化了一個煙羅，來照看山林。
容貌亦是傾城絕色，據說是娘娘托付云中君筆筆勾勒而成。
她記得那個叫作屈原的文人偶然遇到她，還專門做了詩篇：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只是名字不像其他女神那樣好聽，他叫她山鬼，并且暗自揣測她多么思念一個人間的少年。
后來無數人唱著這首歌經過巫山，念念想要見她。
數十年如一日，她賦予巫山風雨、掌控幽冥如晦，卻始終不懂那個文人筆下的“離憂”之情。
她去問娘娘，娘娘喝得酩酊，嘴里不住念著，羋槐。
她去問長相好看的云中君，云中君眼睛掃過瑤姬娘娘的畫像，笑著不言語。
她猜不透娘娘、云中君和那凡人君王的關系，卻也暗暗明白，這就是離憂。
”離憂或許就是見不得一個人的哀傷，還有看到她的欣喜吧。”煙羅說。
? ? ? ? ? ? ? ? ? ? ? ? ? ? ? ?（四）
“煙羅姑娘，你們神仙也發呆嗎？”少年笑著說，“其實，你也不是不好看了，只是沒有達到我心中女神的標準。”
“我叫宋玉，是頃襄王的文學侍臣。如果我見不到其他神仙，也一定好好寫你的，畢竟你心地善良，救了我，而且仔細瞅瞅，你也挺美的。”
“還真是話多呢，先停一會，喝了這碗藥。”煙羅說，“還有，我不是什么煙羅，我叫阿碧，是山里采藥的姑娘。”
“但你們的聲音一模一樣。”少年一邊喝藥，一邊嘟囔。
“山里精怪是學人說話的啊，我從小在這里和父親采藥，聲音肯定能被她們學會啊。”煙羅偷笑，想要逗逗少年。
“說的也是，神仙應該比你好看呢。”少年補上一句。
“你就是這么感激自己的救命恩人，早知你這么說我，我就該不去管你，任你被豺狼虎豹吃掉，被山精鬼怪吸掉魂魄。”煙羅笑著說。
“不不不，阿碧姑娘，你如果是凡人的話，也算一等一的美人呢，比我們大王的不少姬妾都美。先前我一直拿你當神仙，以為神仙要比凡人美些，所以有些失落罷了。現在我正式賠禮道歉，等我傷好后，畫張畫像給你，讓你永遠漂亮下去。”
還真是好騙呢，煙羅心想。
? ? ? ? ? ? ? ? ? ? ? ? ? ? ?（五）
山中數日，兩人也慢慢熟絡。
煙羅化了人間女子的皮相，自稱阿碧，是采藥人的女兒，因為父親莫名失蹤，一直流連巫山，白日外出，亦是聲稱尋找父親。
腿傷漸愈，少年便自告奮勇，要隨她一起去。
煙羅折來幾株楊木，用刀劈砍起拐杖。
“阿碧，你可真是厲害呢。”少年說。
煙羅摸著手上的傷痕，心里甜滋滋的，原來不用法術，也能守護一個人呢。
娘娘有羋槐，云中君有娘娘，連那林中大大小小的妖怪亦有自己的歡喜恩愛，唯有自己的心中空空落落，什么也沒容下。
眼前的少年卻會擔心自己的安危，會很笨拙的幫自己洗衣做飯，會畫畫像，會告訴自己萬古千秋里那么多燦爛的故事。
她覺得這個少年就像星辰一樣，一下子照亮了自己蒼白的生命，哪怕他整天絮絮叨叨，也勝過亙古不變的寂寞啊。
“要是找到你的父親，我就帶你們去鄢郢吧。你救了我，而且，我覺得你和其他姑娘不一樣。”宋玉悄悄說。
“你說什么？”煙羅一臉緋紅。
? ? ? ? ? ? ? ? ? ? ? ? ? ? ? ?（六）
林寒澗肅，山色郁郁，愈往山峽深處，愈是草木兇莽，枝林蒼蒼。
霧搴卷幔，不知不覺，兩人竟在山間迷了方向。
除了繁復的術法，煙羅本身的法力并不強大，平素多虧瑤姬娘娘的名聲，以及赤豹文貍兩只神獸，一些魑魅魍魎才不得近身。
此時，既要護著宋玉，又要防著妖魔，煙羅也隱隱有些擔憂。
“公子，到這邊來。”有聲音飄然入耳。
宋玉的眼神開始渙散。
“阿碧，我好像看到神仙呢。”他說。
眼前一下子出現無數亭臺，三三兩兩的錦衣美人，自庭院間翩然出入。
“子淵，閉上眼睛，我們一起從這霧幛里穿過去。你要信我，這巫山，除了娘娘，再無仙娥。”
宋玉說，“好，阿碧。我信你。只是我很想見見你真正的樣子。”
“果真是聰明呢。”一下子出來幾位聘婷的美人。中間說話的女子一襲紫衣，眉眼嬌媚，腰肢如楊柳一般擺動。
“公子，還認得我嗎？我是那晚喊你的阿紫。而你身邊的姑娘，就是掌管我們巫山的煙羅。”女子嗤嗤一笑，“不過，她也不是什么神女，和我一樣是妖精呢。”
? ? ? ? ? ? ? ? ? ? ? ? ? ? ? ? （七）
“莫要信她。”煙羅有些害怕。她生來有靈智，亦能不老不死，娘娘說，那是半神半妖的血脈。只有消了命里的孽障，才能脫胎換骨，羽化登仙。
這世上人人都怕妖精，當她們是磨牙吮血禍害眾生的角兒，這一番折騰，如何再與宋郎廝守下去。
“到這地步，煙羅姑娘也能要緊牙關，果真是好膽色呢。”阿紫盈盈一笑，“不如我讓公子開開眼界，看看什么是妖魔。”
頃刻間，女子化為一只巨蟒。
“公子，你看看，這就是皮相下的我們呢。”巨蟒晃著吐著信子，發出女子的嬌笑。
“夠了，不管煙羅是人是妖，我都喜歡她。”宋玉的身子微微發抖，言語間有些慍怒。
“只怕煙羅姑娘做不到呢。”阿紫說，“人妖殊途，這是天律。”
“我和宋郎的事不用你管。”煙羅一邊說一邊暗暗召喚神獸。
“我只是代你們的娘娘提醒一下你。”阿紫說。
“還有，我要殺了你。”阿紫話鋒一轉，竟直直往煙羅身上撲去。
說時遲，那時快，宋玉扔掉拐杖，從腰間抽出配劍，猛地刺向巨蟒。阿紫吃痛，甩一甩尾巴，將他打翻在地。周圍的婢女仙兒紛紛化出原型，將宋玉團團圍住。
“宋郎”，煙羅一邊避開阿紫，一邊念起術語，右手凌空劃出一個結界，將宋玉罩在當中，周圍妖精紛紛避開。
趁其分心，阿紫一躍而起，伸出獠牙，狠狠咬在煙羅肩上，血中含毒，煙羅剎時跌倒，面色蒼白，生生暈了過去。
“煙羅，煙羅。”宋玉不停地拍打著結界。
阿紫懸空一劈，打開結界，一群妖魔再次涌向宋玉。
“放了那書生，煙羅一死，巫山多得是行人，讓你們吸髓吮腦。”阿紫命令著其他妖獸，“赤豹文貍就要來了，我們快些離開吧。”
她將臉轉向煙羅，神色竟頗為悲戚，“瑤姬，我等了幾十年，終于滅掉你的一魂一魄，你是神仙也好，是這半神半妖的精怪也罷，如若我阿紫不死不滅，一定拼上性命，教你不復萬劫。”
涔涔淚珠從宋玉臉上落下，忽然，他用劍劃開煙羅的外衣。
肩上的牙印已然發紫，往外滲著烏黑的血珠，宋玉咬咬牙，用嘴吮了下去。
? ? ? ? ? ? ? ? ? ? ? ? ? ? ? ? ?（八）
煙羅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到她嫁給宋玉，生兒育女，兩個人恩恩愛愛，一直到白了頭發。
“夫君。”她輕輕喚著，忽然覺得有甘霖落在身上。掙扎著打開眼睛，才發現是赤豹和文貍舔舐著她的傷口。
“宋玉呢？”
文貍跑到不遠處，叼來一塊衣襟，她飛也似的跑過去。只見那白衣的少年倒在地上，面皮已經腫脹，只剩一絲余熱。
“宋玉，你快醒醒。我帶你去見神女，她是三界最美的人呢，見到她，你一定能寫出名動天下的文章。”煙羅伏倒在地，雙手捂住面孔，失聲痛哭。
“赤豹文貍，快帶我去找娘娘啊。”
一路風馳電掣，終于到了神女祠。
“娘娘，求你救救宋郎。”煙羅匍匐殿前，求著瑤姬。
瑤姬沉吟半晌，柔聲說道：“煙羅，人妖本身殊途，這是他的劫數，你救了他，亦沒有什么結果。無論神仙妖魔，都無法與人廝守終身，這道理你是知道的。”
煙羅直起身子，仰望著空中的瑤姬，她臉上神色，竟是一片淡然安恬：“娘娘，你愛懷王，甚至能抽出魂魄履行職責，自己的元神卻貪杯落淚，念念不忘一段仙凡情緣。煙羅不是草木，又豈能不嗔不念，看著情郎死在面前。宋郎因我而死，我亦會以死報之。”
瑤姬微微有些哽咽，語氣中有說不出的惋惜愛憐：“煙羅，無情無愛，方能生死涅槃。此番堪不破，放不下，一生恐怕再無機會位列仙班。”
“娘娘，你活過千年萬年的寂寞，你其實懂煙羅的，哪怕只有短短一個時辰，能和宋郎在一起，也勝過無悲無喜的萬古歲月呢。”煙羅望著宋玉，眼中是濃濃的留戀和不舍。
“傻孩子，可惜我救不了他，只能幫他續命三日。這世上能解此毒的，只有阿紫，你去找她渡此劫難吧。我與阿紫有約，河井不犯，千秋不見。”
“不過這孩子也真是傻呢，阿紫的毒要不了你的命，他卻生生用自己的命去換了。”瑤姬斟滿酒杯，“羋槐如若這般對我，我不做這個神女又如何。”
“這顆藥給她服下吧。”她扔來一只錦囊。
? ? ? ? ? ? ? ? ? ? ? ? ? ? ?（九）
“煙羅，我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宋玉醒來的那刻，趴在桌上的煙羅喜得打翻了香爐。
“瑤姬娘娘救了你，只是你真是傻呢，怎么想到以身弒毒。如若娘娘不肯出手相救，你早已經成了一坯黃土。而我是妖，哪有那么容易死，真是個呆子呢。”煙羅強顏歡笑。
“夫子說，這世上唯一無解的毒便是相思。哪怕活著也形如走肉，食無味，夜不寐，不生不死最是難堪。所以，我宋玉拼了命，也要護你周全。就算我……”
“別往下說了。”煙羅堵住他的嘴。
“生生世世我都會保護你的，煙羅。”宋玉寵溺地摸摸她的頭，“只是到現在我還沒見過你的模樣呢。”
“我怕會嚇著你的。”
“不會不會，我家妻子怎樣都美。”
“你叫我什么？”
“妻子啊。”
“亂喊什么呢？”
“妻子、妻子，快讓夫君看看你。”
香茅酒暖，錦幄初溫，喝下一壺流霞，煙羅喚來赤豹文貍，“我就是你先生筆下的山鬼呢。”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其象無雙，其美無極；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手指蘸著清酒，宋玉在桌上寫下一段辭賦。
美酒放入截魂香，愿宋郎今宵飲千杯，酒濃夢不醒。
? ? ? ? ? ? ? ? ? ? ? ? ? ? ? ? （十）
“阿紫，你要的是我的命，我拿它來換宋郎的命。”煙羅說。
“你的瑤姬娘娘，真是鐵石心腸呢，都到以命換命的地步，她仍舊不愿出面求我，不愧是天上無情無愛的上神呢。我們這些做妖怪的真是可憐。”阿紫咬牙切齒，睚眥微微裂開，有了瘆人的妖氣。
“煙羅，你我亦算同類，這般為難，皆因瑤姬而起，你要怨就怨她或者怨你體內她的魂魄。我殺不死你，滅不了她，亦要你們和我一般嘗嘗這蝕骨的滋味。所以，你的宋郎，我不救。煙羅姑娘請回吧。”
“你恨得是瑤姬娘娘的一魂一魄，不是我煙羅，更不是無辜遇害的宋郎。我舍了魂魄與你，只求你救救他。”煙羅臉上寫上必死的決心，“我身為浮云，魂魄應由云中君掌管，我去求他，如你心意可好？”
“真是癡女子呢，和以前的我一樣。這般誠心實意，我再不應你，委實不近人情，那你去尋云中君吧，他若舍得將瑤姬的魂魄交付于我，我便救活你的宋郎。”阿紫笑著，容貌出奇瑰麗。
“我不知道，娘娘和你有怎樣的仇怨，但宋郎的性命，我煙羅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是要救的。”
? ? ? ? ? ? ? ? ? ? ? ? ? ? ?（十一）
巖巖九嶷，峻極于天，云霧深處，隱隱現出開闊的仙境。
沒有雕梁畫棟，亭臺樓榭，只有漫天的青藤花蘿，從上往下傾瀉開來，石蘭香草、辛夷荼蘼在漫山遍野開得爛漫。這番野趣天成，畫意悠然竟與巫山有幾分相似。
“云中君，奴婢煙羅有事求見。”躍下赤豹，煙羅便急切地喊著。
“原來是煙羅，又要問什么是離憂嗎？”玄色衣袍的云中君，微微一笑，“這個真是不可說呢。”
“這句話，奴婢懂了，就像那個屈原寫的。我一人佇立山巔，看著云海茫茫浮游卷舒，腦子里全是他。山色幽暗，白晝如夜，東風狂舞，澤披萬物時，我心也不系萬物，只念他的喜怒。有愛就有憂，愛上宋郎那刻，我便懂了，縱然七海連天也會干涸枯竭，縱然云荒萬里也自分崩離析。紅塵紫陌，種種情愛，往來著實如潮汐，只是，總有那樣一個人，讓你詞窮哀慟，悲戚痛鳴。這就是離憂啊，神仙妖魔，誰也免不得。”
煙羅身子一晃，已是跪落塵埃：“奴婢這等無用之人，便是深深陷進去了，只求君上成全，煙羅愿灰飛煙滅佑他無恙安然……”
“傻煙羅，你的情郎在哪里，帶我去看看吧。”云中君輕輕嘆息一聲。
? ? ? ? ? ? ? ? ? ? ? ? ? ? ?（十二）
好像一夢忽醒，煙羅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成仙的過程。
雖然得證金丹大道，飛升于天仙之中。心卻如同九天里重重的宮闕，無雪，無晴，無喜，無悲。
只是每當有人唱起那首叫做《山鬼》的歌謠時，自己就會久久沉溺，仿佛天涯云水間都是生生不息的思念。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煙羅覺得，這個詩人真是和神仙一樣呢，怎么能把自己的心描摹得那么透徹。我真的是在思念一位公子，只是他是誰，又身在何方啊？
? ? ? ? ? ? ? ? ? ? ? ? ? ? ? （十三）
“子淵，此次巫山之行，你一人失蹤數日，豈是與那神女共赴云雨。”神女祠外，襄王和眾侍從都頗為戲謔。
眼前少年倒是不見卑亢，神色如玉，朗朗道來，“臣在林中昏迷數日，多虧一只小貍攜食救之。臣便尋思，這有靈性的小獸，多半是神仙派來的吧。一日，我假寐之后，隱隱看到有仙子來喚它，臨行前，仙子瞥了臣一眼，好像怨著臣，又好像憐惜臣。但臣知道，這位仙子不是臣的愛人呢。”
清風徐來，祠堂大門緩緩推開，一尊塑像端坐廟堂。
“大王，你看，瑤姬娘娘真是絕色。”周圍侍臣笑著說。
避開眾人，宋玉朝四周望去，忽然發現角落里掛著一幅畫像。
畫上的姑娘一襲青衫，素面清妍，裊裊立在煙波之中。
“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宋玉輕輕念道。
“只是這畫上的姑娘，你這么美，我看到你為什么只感覺到悲傷。”
? ? ? ? ? ? ? ? ? ? ? ? ? ? ? （十四）
“這番因果，究竟是好是壞？”九嶷山上，云中君飲著清茶，一臉茫然。
“瑤姬，我終究舍不了你的魂魄，只好用那個秘密，讓阿紫改了心意。只可惜煙羅這孩子，要千年萬年渡這斷情之殤。”
云中君憶著，眼前仿佛鋪開一幅畫卷。
那是好多年以前了，人間君王羋槐客宿巫山。天帝的小女兒瑤姬，那個幫大禹治水，又自愿守護人間的仙子忽然愛上了他。
怎料人心難畫，癡情易改。
瑤姬巡視山林的夜里，那人間的君王又留情于蛇妖阿紫，兩人甚至有了骨肉。
神女何時受過這般屈辱，一怒之下，竟將懷王與阿紫的女兒殺死，轉而拔劍刺向那嬌弱的女妖。
可惜她一心托付的良人，生生護在阿紫面前。他說，自己的心里已經放不下那個女妖，他愿斬斷一切情絲，只求她留著蛇妖阿紫的性命。
他拔出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一口一個瑤姬娘娘。
有婢女請來云中君，在他的見證之下，瑤姬、羋槐、阿紫三人立下血咒，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瑤姬也不是惡人，待她冷靜下來，便后悔自己的魯莽，害了無辜生靈。她抽出一魂一魄，喚醒羋槐與阿紫女兒，是為山鬼煙羅。
這就是阿紫不知道的秘密。
? ? ? ? ? ? ? ? ? ? ? ? ? ? （十五）
云中君抿上一口薄茶，“瑤姬，當時我真是欣喜，我想，過不了多久，你便會忘掉這場鬧劇。只是沒料到，你和那妖精阿紫都沒能放下。”
“云中君，前塵往事，莫要提了。”不知何時，瑤姬竟悄然站在身邊。
“今天，煙羅說，娘娘我好羨慕你呢，哪怕你痛著也有一個可以永恒的瞬間。而我終其一生，只會去思念一個莫須有的離憂。我忽然發現，比起煙羅，我終究是幸福的呢。”
瑤姬娘娘說著說著，流下幾顆眼淚，“我猜是阿紫以救人為由，教你渡煙羅斷情之殤，做娘親的覺得自己虧欠了女兒，是一定要補上的，所以，她許煙羅羽化為仙，不老不死。都說神仙妖魔無情，到最后，我們才是最多情、最可悲的呢。”
“煙羅說，她想去人間看看。我勸她去鄢郢，他的情郎雖說喝了忘情之露，卻隱隱記得巫山的情景。煙羅眼光不差，那少年的文采真真不差呢。你聽，他是這么寫的……”
“茂矣美矣，諸好備矣。
盛矣麗矣，難測究矣。
上古既無，世所未見，
瑰姿瑋態，不可勝贊。
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如畫的青山兩側，浣紗的女子歌聲清冽。
“我總覺得，他寫的是煙羅呢。”瑤姬娘娘笑著說。
? ? ? ? ? ? ? ? ? ? ? ? ? ? （十六）
“公子，我們東邊新換了鄰居。”
書童高高興興跑過來說，“那位姐姐長得真是很漂亮呢。就像你寫的辭賦一樣，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小小年紀，就學登徒子。”宋玉拿起竹扇，敲一敲他的腦袋。
“小女子煙羅，新來鄢郢，請公子多多關照。”門外有環佩之聲。
宋玉定睛一看，“這姑娘，我好似在哪里見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