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從圖書館借得一本《豐子愷家書》,是豐子愷之孫豐羽匯輯的,收入家書的以致幼子豐新枚的書信180篇為主,還有為新枚幼時所作的畫47幅匯輯成冊。
因我年輕時讀過一本《天心月圓》,李叔同先生傳記,深為李豐二位先生傾倒,為《護生畫集》畫滿100幅的圓滿,為弟子劉質平在戰亂中拼死護書的忠勇,為李叔同與豐子愷師徒二人的知音相交,感佩不已,無限的仰慕,而自詡為“私淑”弟子。
忽忽30年過去,世事紛擾,我也從20歲一轉眼到了知天命之年。那日去圖書館還書,雖然規模不大,所喜經常有新書出現,轉著看著,就看到了這本《豐子愷家書》,重新走進了豐子愷的世界。
原來豐老先生一生約摸畫了4000多幅畫啊,這只是隨機發了幾幅。我從網上查資料,得知原來我以為是他畫的一些畫,其實是他幼女豐一吟畫的,風格極像乃父,幾乎分辨不出來。豐一吟也是豐子愷七位子女中目前在世的僅有的一位。
豐老的畫,我是極熱愛的,私底下也認為世上所有的人應該都是喜愛他的畫的。說他是“現代漫畫之父”,他的美學風格也被更多的人研究,在一些理論專著中,豐子愷的美學思想被視為20世紀30年代藝術家的美學思想的代表。畫風獨特,簡單平易的文字和純仁的畫風。讀了家書,我更理解豐子愷的畫了。
天真——我想了半天的小標題,卻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來,無法代替這個“天真”。終豐子愷一生,天真無處不在。即使在他1969-1973年最困苦的日子里,也不失天真無邪。
“貓伯伯也比以前胖得多了。”
這是新枚去天津大學讀書后,給兒子寫家信說家人都平安,也把家中的大貓算上。
“恩狗、咬貓”
恩狗是新枚的乳名,咬貓是豐子愷妻妹徐警民“聯阿娘”的女兒,名字是沈綸,小名“小毛”,因家鄉話常稱“小”為“咬”,亦稱其為“咬毛”。后嫁給新枚,生子豐羽。咬貓是戲稱,因新枚乳名恩狗,便相應地稱其妻為貓。
經常信頭變換稱呼,一般是“新枚”,或“新枚、佩紅”,信中經常咬毛,好毛,佩紅,都是指沈綸。
芳芳和平平每天晚上一定來這里。阿姐很喜歡平平,芳芳昔日的地位現在被平平奪去了。從性格上講,平平確實勝于芳芳。芳芳是林黛玉式的,平平是薛寶釵式的。兩個女孩(有時她們的弟弟維維也一起來……)每晚在這里玩到八點。一到八點鐘,她們的父親會來喊她們回去。
芳芳和平平在家信中出現了6次,有一次是新枚上大學后轉寄給芳芳的一枚書簽,有一次是鋼琴無人彈,只有芳芳偶爾彈些拙劣的小曲子。兩次是家中寂寞,芳芳平平來玩,最后一次是75年平平從下放的地方回城了來找阿姐說話。
從對這兩個鄰居家女孩的描述,可以想象家里的熱鬧景象,眾小孩環繞,嘰嘰喳喳的,大人不叫不回去。不僅是豐一吟喜歡孩子,豐子愷一生也極為喜愛小孩,這種童趣,體現在30年代,在家鄉石門重造的“緣緣堂”(請弘一大師命名的家鄉舊居),后來據豐一吟回憶,緣緣堂不但是他們一家人生活的地方,也是豐子愷以六個子女(當時還沒有豐新枚,豐新枚是抗戰逃難到廣西生的)為模特創作力最豐盛的時期。
客堂里的鋼琴也在等你歸來。你離去之后,這鋼琴沒有一個人彈。只有偶爾芳芳來彈彈蹩腳的小曲。
新枚去天津上大學了,家里很寂寞,鋼琴也很寂寞。只有鄰居家女孩偶爾來彈彈。
他的畫令人百看不厭,心生歡喜,只有觀察細微、富于童心的人才畫得出如此溫和、童趣、自然的畫。
悲憫——說起《護生畫集》,應該是家喻戶曉了,此處不贅述。
這本家書中附的一些小畫,以前多未見過。略舉幾幅。
天心月圓是記述弘一大師的傳記取的名字,我覺得也適用于豐子愷。
幽默、達觀——讀家書,幾次忍俊不禁。
游行時,關照要盡量穿新一點的衣服,你的“壽衣”沒帶去大概后悔了吧?寒假一定帶去。
新枚去天津大學上學,未帶新衣。豐子愷戲稱最好的衣服為”壽衣“。
廣洽法師無端寄我四十元,我給小明十元,小羽十元,和尚的錢買物吃了健康。
提到廣洽法師若干次,印書,寄錢等等,和廣洽法師自《護生畫集》結下深情厚意,豐子愷1975年去世,1978年廣洽法師到中國親來吊唁,后來又出畫集、在海外推廣宣傳,皆因廣洽之力。
小羽誤吃一杯酸梅酒,上口甜蜜,后來面孔通紅,大發酒瘋。
寫于1971年8月,此時小羽2歲。大師寫人寫物,幾字而見風采。
老孫來,說畫院中人都在畫山水花鳥,因尼克松來,到處要裝飾。我說”山水花鳥是毒草呀“,老孫答:“現在不毒了。”好笑。
1972年。
到那時,牛皮官司諒必打完了。自從拖拉機入中國后,國內萬事都拖拉。
1972年,豐子愷的“解放”問題幾乎在1969-1972年每篇家書中均有提及,從開始的積極樂觀態度,到后來的無可奈何,拖到1972年12月30日才被正式宣布“解放”。自1973-1975年5月,去杭州和故鄉石門去游玩,不知為何后來沒提到石家莊。
阿姐日內就要“大上來”。
上來后不再下鄉了。
也有一些語言令人頗動容:
1.你來信,地址一點不錯,而郵局退回,不知何故。你以后來信,勿寫“。。。。先生”二字,直書姓名可也。------此為1969年,新枚來信收件人寫上“豐子愷先生”都被退回,聞之令人心酸。
2.指望秋日痊愈,到石家莊看你。
江南正是“催花時節”。“小樓一夜聽春雨”,正是此時。窗前楊柳初見鵝黃,不知北地春色如何。------此種寫景小語家書中很多,不知怎地,讀到這句我淚濕眼眶。此時是1970年3月,豐子愷剛出院,以后三年的家書中,幾乎每信必提及要到石家莊看兒子。新枚在石家莊當工人,豐子愷極為喜愛幼子,和新枚在家書中互相唐詩接龍,嵌字詩、探討一些詩詞的涵義,作為那一代文人,有一文化知己何況還是親子,該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
3.昔日朱顏綠鬢,盡成白發蒼顏。昔日小鬟,今成老嫗了。
時入孟夏,窗外樹色青青。我端居靜坐,飲酒看書,自得其樂。
時為1975年5月,豐子愷最后一次回故鄉。每日飲酒看書,身體康健。到9月15日去世,中間亦無大的變故,不過老人之逝,還應該歸結為他的肺,日吸煙半包,7-8支,這算是少的,有時一包,還自我發明噴煙之法,曰不傷肺氣。還性啖螃蟹等大涼之物,也傷肺氣。三姐豐滿(豐滿也曾皈依弘一法師),在一個月前8月15日過世。姐弟二人,想必早登極樂世界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