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話說,我還以為這一屆的‘最新銳女作家’獎肯定是胡布你獲得的。主辦方肯定是看中小荻高中生身份,想以此為噱頭。若是得獎者是胡布你——一個多年默默無聞的女作家——新聞的關注度肯定會大打折扣,”金易鹿斜靠在沙發的一角,點起一支煙,悠悠地說道,“你今年出版的那本小說《丹麥圣誕夜》真的精彩極了,更像是游記一樣,讓人身臨其境,多想放下一切包袱馬上到丹麥去一趟。像我這種只會寫寫青春少男少女戀愛故事的作者可能一輩子都寫不出這樣的文字。”
“快別這么說了,要說我們這群人,知名度最高的還是您了,金老師。您隨便去個學校邊的書店簽售,哪里不是大排長龍。像我們,簽售生怕冷場,提前到處宣傳不說,還要提前找幾個托兒在書店門口循環排隊,”胡布喝得微暈,搖晃著手里的玻璃杯,接著說道,“你知道嗎,有一次我去簽售,問一個表情迷茫的讀者知道我是誰嗎,他告訴我,‘不知道,只是看到有人在排隊,所以跟著排起來的’。呵,他甚至連看看封皮上的名字都懶得看,誠實到這個地步也真是傷人啊。”
酒過三巡,幾位作家們都懶懶的躺靠在沙發邊,小酒吧舞臺傳來淡淡憂傷的民謠歌,愈發讓幾個在文學大賞上空手而歸的作家們平添幾分惆悵。
“別人都覺得我們作家一個個都是掛著光環的人,可以創造屬于自己的世界,但是中間的心酸又有幾個人知道呢。又不是多有名的大作家,靠著幾部小轟動的成名作苦苦撐著,一旦成名,寫作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事了。為了迎合大眾的口味,迎合市場,要放棄自己心愛的角色。沒有靈感的時候,要被編輯甩臭臉。有時候明明自己都知道寫得像一坨屎,還要違心地冒著被粉絲罵的風險趕在截稿日前把他們交上去以維系生計。有時候真他媽想放棄不寫了,但是每次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再細想想,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呂紅雪開始抱怨起來。
新之初出茅廬,又是當紅的作家,確不知道其中心酸,但看大家都往著這些方面聊起來,只好跟著聊道,“是啊,還要莫名其妙的參加一些比賽,文學這東西本來就是感性的,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雷特,那有誰比誰強之說。要我說,保存本心,安心寫作比搞這些獎項要實在多了。”
這話一出口,坐在對門的正位上許久沒有說話的周炳,冷冷地哼道,“你可別說這風涼話。你多厲害啊,年紀輕輕就能拿下這樣的大獎,報紙電視各種宣傳,書店的最搶眼位置夜全是你的書。像我們這種,熬了一輩子都自己坐冷板凳的找誰說理去。你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周炳作為這一波作家里最年長的,平日里聚會便不怎么說話,今日開口,還帶著酸酸的味道,其他作家便很識趣的不再開口了。新之尷尬的動動嘴想說什么,卻終究什么也沒有說。空氣就這樣突然安靜下來。樓下的酒吧舞臺一曲終了,片刻寧靜后,竟然破天荒的唱起了一首快歌。歡快的節奏和曲子,加上畫風陡然變化的嘻哈歌手,第一句歌詞一出,大家便像爆炸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樓下的歌手賣力的唱著,“小小的人啊,假不正經啊……”
陸離看著左邊的新之因為言語上的過失尷尬極了,右邊的蘇夏格格不入地坐在一旁悶悶不樂,正想著找什么理由叫上他倆一先起走,恰好趕上這個小插曲,氣氛突然歡快起來,便順勢起身說道,“各位,我們幾個小孩兒明天還要早起上課,就先走了,大家繼續玩哈。”
周炳見氣氛不錯,也沒好意思再為難,只是半開玩笑地說道,“喲呵呵,年輕人這么早走,我們這些老年人還有什么好玩的哦。”
胡布趕緊說道,“周老師,我看他們幾個在這也挺無聊的,畢竟還是幾個小孩,有些話不到也是情有可原,別耽誤他們學習才是正事。”
陸離一邊微笑著向胡布點頭示意,一邊面向周炳說道,“您不知道,我們都是晚睡一會兒第二天準遲到的主兒,過了點還沒睡準要愁眉苦臉的,反倒掃了大家的興。我們走了,大家都接著玩哈,待會我跟老板說一下,讓他再送一打啤酒上來,算我請大家的。”說罷便牽著荻新之和蘇夏往外走。
“哈哈哈哈哈,”一出酒吧,新之便像脫韁野馬一般放聲大笑起來。脫掉頒獎典禮上的高跟鞋,隨手從包里丟出一雙拖鞋換上,一邊笑一邊拍著陸離笑道,“誒喲我說,剛才那個唱《窮開心》的也太逗了吧,而且打扮的也好笑,唱歌的樣子也好笑。”
也不知是酒意濃了,還是故意模仿歌手唱歌的動作,新之搖搖晃晃地走著,一手擺著拿麥克風的姿勢,一手指著陸離笑著說,“說,那人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
“得了吧,我的大小姐,我哪有那本事啊,我也沒看你喝多少啊,怎么還喝醉了。”陸離說著趕緊把新之扶起穩。
“喂,今天看到你的喜歡的作者很激動吧。”新之又晃晃著拍了一下沉默著雙手插兜走在一邊的蘇夏。
“還好吧。”蘇夏淡淡地說。
“胡布也是我很喜歡的作家,看她的小說就像是在旅游一樣,美景趣聞美食一氣呵成。而且她很有氣質,那種一般她那個年紀的女生都沒有氣質。”說道胡布,新之眼里仿佛泛起光點。說著說著她不知不覺又跳了起來,跳得也不像舞蹈,隨意的動作胡亂擺動著,但是看著卻舒服極了。
沿著酒吧的河往前走,是一條被茂密的兩排樹遮蓋住的小路,淡黃色的路燈把每一片葉的脈絡都氤氳地格外清晰。即便是炎熱的盛夏,走在這樣的道子里也絲毫感覺不到一絲熱氣。每到夏日,小路兩旁的住戶都會每日往石頭路上潑一大盆水,水汽蒸騰起來比開中央空調還要來的涼爽。新之的家恰在小路的中間,一個不大起眼的二層小樓,一樓的小賣鋪坐著一個拿著蒲扇聽著收音機的大爺,看到新之回來,笑瞇瞇地給新之丟來一顆蘋果,新之接過來也回給大爺一個微笑,兩人默契十足,都不需要多說一句話。看著新之蹦蹦跳跳的背影,蘇夏第一次萌發起一種想要了解一個人的感覺,新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感覺,和自己很像,卻又不怎么像。
06
“我還以為你會很開心呢,這么晚還特地把你叫出來。”陸離雙手撐著后腦勺,大搖大擺地走在林蔭路上。
“什么?”蘇夏點起一支煙。
“知道你喜歡那個叫胡布的作家啊,一聽說她今晚要來我們酒吧,我立馬就給你打了電話,本以為你會開心,不過看你這樣子,愁眉苦臉的。”
“說不上來,我感覺,喜歡一個作家,看看他的文字就夠了,看到真人多多少少會和心里的形象有落差,還不如不見的好。再說,這樣的場面我也確實不喜歡,你來我往的,一句話翻來覆去折返好幾遍,各個都保有深意,與其去體會他們話語下的含義再絞盡腦汁想出得體又不讓自己吃虧的話來,還不如做幾套閱讀理解來的爽快。”蘇夏笑著說道。
“你總是把社交上的事情想得太復雜,交朋友又不是寫考卷,哪有那么多彎彎道子。沒有人會像你這樣,非要找到一個最得體的表達方式才把話說出來,出來聚會就是求個輕松,干嘛事事強求完美,把自己搞那么累呢。”
“也許吧,”蘇夏扭頭看著陸離,很難想象平時嘻嘻哈哈的陸離,會這么義正言辭的說出這樣說教的話,接著問道,“對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歡胡布的書。”
“我拜托你,這么顯而易見的事還用問嗎,平時陪你去書店,基本所有書都是在書店就看完的。只有胡布的書,你會看完后還要買回家,而且是每一本。我就是再大線條也不會連這種事也沒注意到吧。”陸離終于把半空中的雙手放了下來,插到褲兜里。
在蘇夏心里,陸離確實是個粗線條的人,經常會睡到上完第一節課才會慌慌張張的趕到教室,因為忘帶作業或是課本被叫家長也不是一兩次,偶爾也會打完籃球順勢回教室而把籃球好端端地留在籃球場,導致之后體委再也不把班上公用的籃球借給他。這樣的人竟然會注意到自己每次買回家的書是誰寫的這種小事。而自己,自己在書店看書的時候,陸離都在干什么,蘇夏卻從來沒有注意過。
“有時候覺得你跟荻新之好像啊,”陸離打斷了蘇夏的遐想,“每天都要做些明明自己不喜歡做的事。不對。你們不一樣,新之之所以要去參加自己不喜歡宣傳活動,不喜歡的社交場合,是被逼無賴,年少成名讓她不得不經歷這些。你是為什么呢,明明可以不那么叛逆的,跟你一起玩那么久,明知道你不是老師口中那種渾身戾氣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做點什么,不讓我成為他們口中的我。小時候一直被所有老師和家長夸成好孩子乖寶寶什么的,這讓我很厭惡。我也覺得變成他們口中的那種樣子很可怕。”
“干嘛那么在乎別人的想法。”
“那你呢,你會不在乎別人對你的想法嗎?”
“我嘛,”陸離想想說道,“怎么說呢,不知道。我壓根不知道我在別人眼里是個什么樣子。”
在蘇夏眼里,陸離是個怎么樣人呢。蘇夏仔細地想了想,除了和其他人一樣,陸離是當之無愧的校園偶像,其他的形象是怎么樣的呢?蘇夏還真想不出來,作為別人眼中陸離最親近的朋友,蘇夏似乎從來沒有關心過陸離。就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如果換過來,蘇夏是不會給陸離打電話的。或者說,蘇夏根本不知道,陸離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只是覺得有這樣的一個朋友在身邊,也就這樣了。好像永遠都是陸離叫蘇夏出去玩,有什么新鮮事也是陸離分享給蘇夏的。
蘇夏想,這或許就是自己從小到大就沒幾個朋友的原因吧,總是想讓自己處在一個舒服位置,讓自己成為別人眼中羨慕的對象,從來不會考慮身邊的人會有什么感受。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是自信還是自卑哦。
“喂,”終于穿出樹影稀疏的小道,夏風從路口穿過來,竟然在盛夏的日子里感覺到一絲絲秋天的涼意,兩人走到了分岔口,一左一右將要道別了,蘇夏停下腳步,叫住陸離說道,“陸離,我跟你說聲對不起哈。”
“哈?”陸離一愣,隨機拍了一下蘇夏的后背,說道,“你哪根經搭錯了吧,說什么鬼話呢。”
蘇夏撓撓頭,指著背后,“沒什么,那我走了。”
陸離笑著揮手,“拜拜,明天見。”
穿出小路的汽車,打出暖黃的路燈,拉長兩個少年相離的背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