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月君回到房中,便命小翠服侍自己睡下,她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待小翠吹了燈,在外間床上睡熟,方才悄悄起身,自穿了衣衫,挽了頭發(fā),獨自出了房門。此時夜色已深,員外府中眾人早已入睡,四下一片寂靜,若在平時,顧月君斷不敢獨自出門,可今夜她卻毫無畏懼,徑直沿著小路,往客房的方向去了。
一路四下無人,偶有值夜家仆,也都給顧月君躲了過去,不多時便已至客房門外,顧月君見那房中透出光亮,料定房中之人還未入睡,便放輕腳步,悄悄靠近。哪知那房門突然“吱呀”一聲從里面拉開,戚玉娘手中端了個銅盆出現(xiàn)在門口,顧月君又正好站在門前,避無可避,二人猛然見到彼此,都被對方嚇得一怔,顧月君不禁“啊”地叫出聲來,戚玉娘先是眉頭一皺,又很快恢復(fù)如初,微笑著叫了聲“顧小姐”。
顧月君驚魂初定,向戚玉娘手中銅盆一瞥,只見里面盛了半盆血水,盆沿上還搭著一條帕子,上面也是血跡斑斑,她自幼最怕見血,此刻一見,頓時胸口發(fā)緊,忙側(cè)過頭去不敢再看。戚玉娘道:“我去把這水潑掉,再換清水來。”說完便繞過顧月君,向門外去了。
顧月君微微喘息,又向房中看去,見姚柏正坐在床邊,為躺在床上的人蓋好被子。顧月君一見了姚柏,頓時心中恐懼俱消,反生出許多柔情來。她踏入房中,輕輕叫了聲:“姚大哥。”
姚柏的一雙眼原本只顧盯著床上的人,對方才門前發(fā)生的一切皆不知情,此時聽到叫聲方回過頭去,一見來人,立時起身作揖道:“顧小姐?你……怎會來此?”
顧月君的雙眼緊緊盯在姚柏臉上,眼波流連不去,對姚柏的問話恍若未聞。直到姚柏再次出言相問,方回過神來,說道:“我……我不放心,有人受傷,我便來看看。”姚柏道:“多謝小姐掛念,大夫已看過了,說都是些皮外傷,雖然傷勢不輕,好在暫無性命之憂,顧伯伯又留了些上好金創(chuàng)藥給我們,想來我?guī)熋帽責(zé)o大礙。”顧月君道:“那就好,我聽你叫這位姑娘秦師妹,是么?”姚柏道:“是。”說完轉(zhuǎn)過身去,為那秦師妹把了下脈,又將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
顧月君順勢看向那躺在床上的秦師妹,這會兒她的頭發(fā)已被梳理好,換了干凈衣物,可是她的左面臉蛋上卻也斜斜的貼了一塊白布,顯得格外刺眼。顧月君看看那白布,又看向姚柏,姚柏面色凝重,低聲道:“秦師妹臉上也被刀劍所傷,傷口深可見骨,大夫說,就算用上最好的金創(chuàng)藥,只怕也難免留下刀疤了。”
顧月君聽到姚柏如此說,想到這姑娘將來即便傷愈,也必容貌盡毀,同為女子,不免物傷其類,心中難過不已,只想著這位秦師妹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怎會對她下手如此之重。然而她又看到姚柏注視著昏迷的秦師妹,滿臉皆是關(guān)懷,心中突然沒來由的一陣酸痛,對秦師妹的滿腔同情登時化作怨懟,不由叫道:“姚大哥!你……你……”
姚柏聽到她叫聲,又轉(zhuǎn)過臉看向她,顧月君臉上發(fā)燙,一句話哽在口邊,不知如何說出才好。而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二人循聲看去,見是戚玉娘端了清水回來,顧月君胸口一陣氣悶,一股熱意涌上頭頂,猛的叫道:“姚大哥,你隨我來,我……我有些話要對你講!”
姚柏聞言愣住,顧月君見他看看自己,又看向戚玉娘,她也轉(zhuǎn)過頭去盯著戚玉娘瞧,而戚玉娘只是點了點頭,說道:“你們?nèi)チT,我來守著秦師妹就好。”姚柏道:“辛苦你了,我很快就回來。”戚玉娘笑了笑,又點一點頭。顧月君見他二人這副情態(tài),心中又添酸楚,一把拉起姚柏便跑了出去,把戚玉娘還有那位秦師妹都留在房中。
彼時月華如水,清風(fēng)搖曳,顧月君拉著姚柏跑出院外站定,姚柏不明就里,問道:“顧小姐,你有什么話,就請講罷。”顧月君道:“姚大哥,我想問你一句話——我聽爹爹說,你已和那位戚姐姐定下婚約,可有此事么?”姚柏奇道:“顧小姐怎么問起這個來?”顧月君道:“姚大哥,你只需回答我,是也不是?”姚柏道:“是,我和玉娘已訂了親。”顧月君只覺心中最后一線希望也倏然破滅,不禁悲上心頭,顫聲道:“那么——那么——你心中也是情愿的了?”姚柏道:“自然是情愿的。”顧月君聽了這話,再也忍受不住,雙手掩面,痛哭出聲,姚柏怔住,忙問:“顧小姐,你——你怎么了?”
顧月君只覺心中痛楚難當(dāng),心臟似要被人揉碎一般,除了哭,還需放聲高喊幾聲方可消減,正欲張口,卻忽感腰上一緊,雙足猛然離地而起,身子似是給人提了起來,正要呼喊,卻被一只手掩住了口,一個聲音湊到她耳邊,輕聲叫道:“別怕,是我,小姐請不要出聲,事出有因,在下自會與你解釋。”
顧月君一聽這聲音便知是姚柏,心頭懼意頓消。她眼珠一轉(zhuǎn),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房檐之上,幾個小廝舉著燈燭正從下面走過,再看自己大半個身子正靠在姚柏身上,腰也被他一只胳膊緊緊攬住,登時心頭狂跳,有心將他推開,卻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半點力氣也使不出,心中又隱隱想著,若能一生一世如此被他攬在懷中,可該有多好?
待那幾個小廝走遠,姚柏便又提起她身子,縱身一躍,雙雙落在地面上,他輕功甚好,二人一起一落,都沒發(fā)出半點聲音。甫一落地,姚柏便將她放開,抱拳道:“顧小姐,事出緊急,在下實屬無奈,請小姐恕罪。”顧月君見他放開了自己,心中頓生不快,撅起嘴問道:“你,你干嘛……”姚柏不明她真意,還道她是惱怒自己輕薄于她,忙說道:“如此夜深之時,你我孤男寡女在此,倘若給人看到,恐傷小姐清譽,顧伯伯如此厚待于我,我又豈能讓小姐以清名冒險?時候不早,顧小姐,請你速速回去罷!”說完便轉(zhuǎn)身要走,顧月君急道:“你別走!姚大哥,我,我……”
顧月君心中焦急萬分,她眼見姚柏轉(zhuǎn)過身去,只道他這一去,自己一腔癡心恐要盡付東流,一急之下,萬事不顧,竟縱身一撲,從背后將姚柏緊緊抱住。姚柏大驚,忙閃身掙出,返身叫道:“顧小姐,你……”顧月君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雙手又抓住姚柏胳膊,哭道:“姚大哥,我想問你,在你心中,究竟如何看待于我?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輕薄女子,深更半夜前來尋你,什么男女大防都不顧,覺得我不懂自重、不是個好姑娘?”
姚柏先前被她猛地抱住,已然吃驚不已,這會兒又見她哭個不住,更是不知所措,口中訥訥道:“這……我……”見她抓住自己胳膊不放,甚覺不妥,有心甩開,又怕她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顧月君見他這副神態(tài),倒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便說道:“姚大哥,你應(yīng)允我不走開,我便放了你手臂,咱們好好地說話。”姚柏道:“好罷,我不走,你說罷。”
顧月君見他應(yīng)允,便松開了手,抹了抹眼淚,正色說道:“姚大哥,實不相瞞,我本來也不想趁夜前來找你的,只怪我爹爹,白日里不許我來見你,我只能等到他睡下了,我身邊的丫鬟媽媽也睡了,才敢偷偷出來找你。”姚柏道:“小姐找我到底所為何事?”顧月君道:“姚大哥,其實我今日去求了我爹爹,求他向你……向你提親,可爹爹不肯,我只好——”姚柏聞言,雙眼瞪大,道:“提親?你——”
顧月君說了這番話,臉上早已滾燙一片,可此事無人為她做主,自己若不說,更待何人?何況心上人就在眼前,一片情意又上心頭,念及此,她又柔聲說道:“姚大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今日我在牡丹園里見過你之后,一顆心就全系在你身上了,我爹還說要為我尋一門好親事,可是我如今心里只有你一個,除了你,我是誰也不肯嫁了。”姚柏目瞪口呆,驚道:“顧小姐,你……何出此言?姚某何德何能,敢蒙小姐如此厚愛?”顧月君道:“姚大哥,總之我是愛定了你,我要么一輩子都不嫁人了,要么就嫁給你。”姚柏道:“不,不!小姐美意,在下萬不敢受!”顧月君看他一副窘態(tài),風(fēng)度翩然之外竟有幾分可愛,不由破涕為笑,說道:“你不敢受,還有誰敢受呢?”姚柏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行走江湖,四海為家,顧小姐乃千金之軀,在下豈敢有半分高攀之念?”顧月君想起父親也是這般說話,不由心中微惱,板起臉來說道:“你下一句話,大約是要說我們門不當(dāng)戶不對了罷?”姚柏道:“在下不敢與小姐稱門論戶,況且在下已有婚約,更加不能——”顧月君聽了這話,心中又生悲慟,忍住哭腔道:“我知道你有了婚約,一到了秋天,你就要娶戚姐姐的,我也不敢僭越,只求她容得下我,讓我做你的妾,我也甘心情愿了。”姚柏道:“這怎么行?小姐是大家閨秀,斷不可能為他人妾,我姚柏一介布衣,更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顧小姐,你還是請回罷。”
顧月君聽姚柏說話,言語間毫無轉(zhuǎn)圜余地,分明是要斷了自己念想,又見他再次回轉(zhuǎn)身去,邁步欲行,心中無比痛楚,幾乎就要暈厥過去。她強自鎮(zhèn)定,突然大叫一聲:“姚大哥!”聲音急促,連姚柏也身子微震,止住了腳步。顧月君飛身攔住他去路,與他面面相對,這一次她并未去抓他胳膊,只是站在他面前,正色說道:“姚大哥,我不管你心中怎么想,總之,我顧月君嫁定了你,我這一生一世,便是要做你姚柏的妻子,永遠守在你身邊,一生一世不離開你,除非我死了,否則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姚柏聽了她這番話,怔怔立在原地,只說了一個“你”字,便又說不出話來。顧月君眼中含淚,也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夜風(fēng)乍起,卷起姚柏衣袂,蕭蕭肅肅,這份風(fēng)采在愛慕他的顧月君看來,簡直飄渺若仙,不由得癡了。
二人這般相對而立,一時無言,就在此時,忽然客房的門又被拉開,戚玉娘跑了出來,手中還捏著打濕了的手帕,叫道:“姚郎,姚郎,你快來!秦師妹醒啦!”
姚柏聞言,立時拔足飛奔,沖入房內(nèi),沒有再看顧月君一眼。顧月君又覺心痛,有心走開,卻又無論如何舍他不下,猶豫片刻,終于也跟著進房去。姚柏和戚玉娘都守在床邊,誰也沒注意到她進來,那床上的秦師妹已睜開雙眼,一看到姚柏,登時發(fā)出“啊”的一聲,聲音雖虛弱不堪,卻也足見她內(nèi)心的驚喜,一面顫顫地伸出手來,姚柏握住她手,親切地叫道:“秦師妹,是我,你怎么樣,可好些么?”秦師妹嘴唇一癟,似要說話,可未及開口,淚珠便已奪眶而出,姚柏柔聲勸道:“秦師妹,別哭,我和你戚師姐都在這里,沒人傷得了你的,你告訴師兄,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是誰傷了你?還有,你怎么也到洛陽來啦?”
那秦師妹抽抽噎噎哭了一陣,好容易在姚柏的安撫下平靜下來,戚玉娘端了一碗水來,用勺子喂她喝了幾口,秦師妹方漸漸開口,聲音氣若游絲,姚柏需將耳朵貼近她嘴巴,方能聽得清楚,顧月君站在門口,實在聽不清秦師妹說了什么,她也并不關(guān)心,她眼里只癡癡盯著姚柏的一舉一動,心里想著,倘若那受了重傷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姚柏會不會這般關(guān)照她呢?
過了好久,秦師妹終于不再說話,而姚柏也抬起頭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秦師妹,別擔(dān)心,有我在,你好好養(yǎng)傷,戚師姐會陪著你的。”說完站起身來,顧月君見他面色十分難看,心中起疑,忙踏上一步,問道:“姚大哥,你怎么啦?”姚柏看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說,轉(zhuǎn)向戚玉娘,說聲“有勞你了”,便大步出了房門去,顧月君追了兩步,看他徑直走進隔壁那間客房,關(guān)上房門,房內(nèi)燈火頓熄,心中更是焦急,可又無法再去追問姚柏,只得回過頭來,看向正在銅盆里擰著手帕的戚玉娘,問道:“他……姚大哥,他這是怎么了?”
戚玉娘擰了手帕,去給秦師妹擦了擦未受傷的那半邊臉面,開口道:“他奔波一天,本就累了,又從秦師妹口中聽到師門生變,自然心情不好,先回房睡下,明日一早再做打算。”顧月君道:“師門生變?德遠門怎么了?”
戚玉娘看了眼秦師妹的臉,又道:“秦師妹說,一個月前,師父突然病倒,偏逢此時,有一群江湖人士來到德遠門,燒殺搶掠,威逼師父交出劍譜,師父抱病抗敵,終將那伙人打退,可他老人家也因此病情加重,臥床不起,師父恐那些人又來生事,便派出弟子前去洛陽尋找我們蹤跡,要姚郎盡快返回師門相助。”顧月君道:“秦姑娘就是專程來找姚大哥——和你的?”戚玉娘道:“是,秦師妹原是和幾個師兄弟一同前來,誰料一入洛陽地界,便遭人暗算,他們一路且戰(zhàn)且逃,四處打聽,終于得知我們在此,而拼殺到最后,只有秦師妹一人活下來,身受重傷,好在終于尋到了員外府來。”顧月君看了眼戚玉娘受傷的半邊臉,吸了口涼氣,說道:“他們,他們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為什么要下如此重手?”戚玉娘搖頭道:“我也不知,只能待秦師妹身子好些之后再說了,顧小姐,我要幫師妹換藥,您先請回罷。”顧月君雖還有諸多疑問未解,但姚柏既已不見,又怕見到那秦姑娘傷口,聽見戚玉娘如此說,立時逃也似的步出門去,且將房門關(guān)上。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