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月君見父親與姚柏向牡丹園后門方向處走去,便徑直穿過回廊,從小路直接繞到牡丹園后門,本以為此處空無一人,誰知竟一眼望見一個年輕女子立在后門處,倒嚇了顧月君一跳。只見那女子一襲白衣,身量修長,衣著相貌均無甚過人之處,她左右兩側腰上各掛了一柄短劍和一口長劍,那長劍無甚稀奇,短劍的劍鞘上卻鑲金鍍銀,還穿著幾顆珠子,顯得很是華麗,女子立在原地,低頭不語,雙手輕輕擺弄著那短劍的劍穗。
顧月君見那女子面生,并非府上之人,而那女子也注意到了她,抬起頭來向她看了兩眼。這時顧員外與姚柏雙雙踏出后門來,女子便收回目光,迎向二人。顧員外對這女子也是十分熱情,慚愧讓她在此久等,請她一同前往水閣用飯,顧月君聽到他們三人對話,這才明白,原來這女子乃是姚柏的同門師妹,姓戚,此次正是她和姚柏一道出來辦事,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那也是顧月君第一次見到戚玉娘,后來她父親在水閣款待姚、戚二人,她本想繼續跟隨,不料劉媽媽和小翠找了來,好勸歹勸,方才勸得顧月君打消繼續跟去的念頭,乖乖回房吃飯。
劉媽媽和小翠固然是好心,卻不知道顧月君那頓飯完全食不知味。她一直等到顧員外水閣飯畢,安排了客房供姚、戚二人住下,這才叫上小翠,趕到父親房間,請過安后,便直接說道:“爹爹,女兒有一事相求,求爹爹定要成全女兒才好。”
顧員外這一日過足了德遠門劍法的癮,又與江門主的弟子把酒論道一番,此時心情正好,見女兒前來問安,心中更添喜悅。他平日里最疼這個女兒,見她如此說,立即應道:“月兒有何事要為父成全?你說來聽聽,爹依你便是。”顧月君道:“女兒素日常聽爹爹對德遠門夸贊不已,今日見了姚大哥,果然都如爹爹所說,不瞞爹爹,姚大哥一表人才,女兒傾心不已,只盼爹爹向他提親,成全了女兒一片心罷!”
顧月君知道父親一向疼愛自己,又對德遠門欣賞有加,料定父親必會同意自己和姚柏的親事,卻不想父親聞言大驚,手中茶碗一歪,滾燙的茶水灑得滿身都是,小翠忙拿了帕子,跑過去給老爺擦拭,顧月君也嚇得怔住了,可顧員外卻渾似茶水都灑在別人身上一般,全無察覺,只將茶碗一丟,指著女兒道:“你,你方才說什么?你要我去向誰提親?你再說一遍!”
顧月君見父親臉色大變,一時也有些驚慌,結結巴巴答道:“就是……姚柏……姚大哥啊,爹爹不是也很喜歡他么?我想嫁給他,爹爹為何不肯?”
顧員外氣得“唉”了一聲,一拍大腿,說道:“你平日里最是聰明不過的,怎么如今倒犯起糊涂來了?你那姚大哥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雖說是德遠門的弟子,到底無根無梢,如何配得上你?女大當嫁,為父心中有數,到時自然會為你挑選一門好親事,但你要嫁姚柏,卻是萬萬不行。”顧月君急道:“爹爹今日明明對姚大哥大加贊賞,分明是屬意于他,怎的這會兒卻又說姚大哥配我不上?”顧員外道:“你這個傻丫頭,爹夸他好,又不是要他做女婿,他劍法再好、本事再大,和你門不當戶不對,豈能做得長久夫妻?”顧月君叫道:“我就是喜歡他,我誰也不嫁,我只想和他做對長久夫妻!”顧員外嘆道:“月兒,平日里隨你怎么使性子,爹都依你,此事卻萬萬不可,別說他配不上你,就是配得上,只怕也不成。”顧月君叫道:“為什么不成?”顧員外道:“傻孩子,你不知道,姚柏已訂過親啦,他已有婚約在身,怎能再娶你為妻?”
父親的這句話仿佛一記驚雷打在顧月君頭上,她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暈去。小翠見狀,忙跑過來扶她,顧月君扶著小翠的手,竭力站穩身子,問道:“爹爹這是怎么說?他有婚約,是跟誰?”顧員外道:“這次有個姓戚的姑娘與他同來,那戚姑娘既是他同門師妹,又是他自小一塊長大的伙伴,去年由他們師父做主訂了親,只等今年秋天完婚則罷,我看那戚姑娘為人矜持守禮,性子溫和,與姚柏倒也般配。”
顧月君一聽父親的話,登時想起戚玉娘的身形相貌,心中氣血翻涌,開口便叫道:“他們哪里般配了?我看那戚姑娘無論如何配不上姚大哥!”顧員外道:“他們般配不般配,你就不要管了,還是快回房去歇息吧,明日一早他們走了,自然無事。”顧月君眼中涌出淚水,叫道:“爹,女兒對姚大哥一片真心,您當真不肯幫我么?”顧員外道:“爹若不是為你好,怎會對你說出這些話來?他非你良人,你不能嫁他,小翠,快扶小姐回房去!”顧月君咬牙道:“我喜歡他,我要嫁給他!他要娶他師妹為妻,那我就做他的妾!”顧員外氣得一拍桌子,道:“快別說了!你是侯府千金,怎能為他人妾?咱們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這種話以后你永遠都不要提,聽見沒有?”顧月君甩開小翠,扭頭便跑,小翠慌忙追了去,只留下七竅生煙的顧員外,更牽連了數個茶碗茶碟粉身碎骨。
那晚顧月君跑回房中,只覺氣惱異常,悲憤難抑,一頭撲在床上哭個不停,小翠苦勸無用,正欲打發人去請劉媽媽,劉媽媽反倒自己來了,她不發一言,只是端了清水來幫顧月君洗了臉,顧月君母親早逝,自小與這乳母感情極深,此刻見了她,心中更添悲傷,哭得更厲害了。小翠將方才發生之事說與劉媽媽,劉媽媽聽后半晌無言,只是撫著顧月君的背,顧月君哭得累了,也覺得心中諸多委屈不吐不快,便拉著劉媽媽道:“媽媽疼我,我都知道,如今我遇到這等難事,爹爹說什么都不肯幫我,劉媽媽,求你幫幫我罷。”
劉媽媽長嘆一聲,握了顧月君的手,說道:“月兒,你真傻,你說老爺不肯幫你,殊不知他是為了你好。”顧月君哭道:“怎么媽媽你也這樣說?縱使姚大哥訂了親,難道我就不如那戚姑娘?大不了她為妻,我為妾,我叫她一聲姐姐,服侍她一輩子,只要能和姚大哥一起,我也認了!可爹爹只顧著他的臉面,一點也不顧惜我!”劉媽媽道:“好孩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顧月君素來信賴乳母,忙道:“你快講來。”
劉媽媽道:“月兒,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最知道你的性子,你想過沒有,就是你肯做妾,也未必能和那姓姚的長久。”顧月君急道:“為何不能?我明兒一早就去找他們,我去求戚姑娘,求她答應讓我陪伴姚大哥。”劉媽媽嘆了口氣,說道:“傻孩子,依我說,你千萬別去求她。”顧月君道:“為什么?難道她會不應允?”劉媽媽道:“她不會應允的。”顧月君道:“你怎知她不會?我方才還聽我爹爹說呢,說她性子溫和,我好好的求她,她怎么會不應允?”劉媽媽道:“說起戚姑娘,我方才過來你這邊,經過牡丹園,倒是見到了她,還有那位姚少俠也在。”顧月君一聽姚柏也在,立時心頭一顫,叫道:“他們……他們在牡丹園做什么?”
劉媽媽道:“我看到他們在交談,那位姚少俠還摘下一朵牡丹花給戚姑娘別在頭發上,倒很恩愛的樣子。”顧月君聽了這話,頓時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又哭了,劉媽媽正要說話,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陣響動,似有人從門前一溜煙地跑過,劉媽媽便道:“小翠,你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小翠聽說,便開了門出去查看。
顧月君悲不自勝,把臉蛋埋在劉媽媽懷中只管哭泣,全不理會外面的異動和小翠的去向。不過一刻光景,小翠便跑了回來,進門便慌慌張張說道:“小姐,劉媽媽,可不得了了,我一出去,就看到咱們家的丫鬟、小廝都往大門那邊跑,連老爺房里的梅香都跟著去了,我叫住梅香一問,果然出大事了!”劉媽媽道:“什么大事?”小翠喘了口氣,說道:“就在方才,突然有人拍咱員外府的大門,守門的小廝說門已上了鎖,有事請明兒再來罷,可門外的人卻喊道:‘等不得!要出人命了!快開門啊!’守門小廝聽著不像,也就開了門,卻發現是幾個街坊,用門板抬著一個人,那人渾身是血,就在咱們大門口,那幾個街坊說這人受了重傷,拼著一口氣求人送他來員外府,守門小廝不敢怠慢,趕緊去稟告老爺,老爺便打發人去接。”劉媽媽道:“那是個什么人要找我們老爺?”小翠道:“我聽梅香姐姐說,那人倒不是要找我們老爺,是聽說德遠門的姚少俠在我們府里,特來尋他的。”
劉媽媽一聽這話,倒像松了口氣,可顧月君一聽“姚少俠”三字便噌的一聲站起身來,叫道:“你說什么,快帶我去!”劉媽媽道:“月兒,這事自有老爺做主,你不必去啦。”顧月君一言不發,也不等小翠帶路,兀自推開房門,大步跑了出去,劉媽媽和小翠忙著追趕,顧月君卻頭也不回,腳下生風,剛跑到離大門處不遠,就見兩個身影穿過小路,飛奔而至。顧月君一眼看見跑在前面那個白衣人影,心中一喜,幾步攆上,高聲叫道:“姚大哥!”
正一路飛奔的姚柏聽見叫聲便止住腳步,對顧月君抱拳作了個揖,叫了聲“顧小姐”,而跟隨在姚柏身后的戚玉娘也向顧月君略一施禮,二人未曾多發一言,便繞過她繼續前行,顧月君看著二人雙雙離去的背影,不由心中一陣發酸,她一咬牙,一頓足,跟在二人身后,拔足狂奔,緊緊相隨,不多時便趕到員外府大門處。
顧員外早已先他們一步趕到,這會兒正打發幾個小廝,將那門板抬了進來。顧月君一瞥之下,看到那門板上果然躺著一個人,滿頭滿臉都是血,一頭長發亂糟糟的,周身上下無處不是泥漿灰土,她不由眉頭一皺,心里暗暗害怕。可姚柏卻一步上前,撲到那門板前,伸手撥開散落在那人臉上的頭發,叫道:“秦師妹,是你么?秦師妹!”
顧月君聞言一驚,原來這重傷之人竟是女子?她忍住害怕,邁步上前,站在姚柏身后不遠處,借著月光仔細看去,果見那人身量較男子更瘦小些,那人聽到姚柏呼喚之聲,一只垂落在身側的手緩緩抬起,顧月君看見那只手上雖沾滿泥土,可手掌嬌小,手指也纖細,顯然是女子的手。而這會兒劉媽媽和小翠終于趕到,一老一小都是氣喘吁吁,小翠上來扶住小姐,她年紀尚小,一眼看到門板上重傷女子的慘狀,嚇得尖叫一聲,不敢再看第二眼。顧月君本有心安撫小翠幾句,正要開口,卻見那重傷女子將手掌緩緩遞向姚柏,姚柏也伸手握住,口中叫道:“秦師妹,你堅持一下,我馬上給你找大夫!”
月光之下,顧月君見姚柏滿臉都是緊張憂懼之色,聲音也微微發顫,似乎對眼前這女子極為擔心,她聽到他呼那女子為“師妹”,想來做師兄的擔心師妹安危,乃是人之常情,但不知怎的,看著姚柏去握那女子的手,顧月君心中全然不是滋味,竟恨不得撲將過去,將他二人緊握的手一掌打開。而顧員外上前一步,擋在顧月君身前,開口問道:“姚賢侄,這位姑娘也是你師門之人么?”姚柏道:“正是!顧伯伯,我師妹受了重傷,侄兒求顧伯伯幫忙,請大夫來救治她!”顧員外道:“這是自然,我已吩咐人去請了,先將這位姑娘抬去客房安置了再說!”姚柏道:“多謝顧伯伯!”一旁的管家為難道:“老爺,今日之事來得倉促,下人只收拾了兩間客房給姚少俠和戚姑娘住,剩余客房來不及打掃,您看——”顧員外罵道:“蠢材,怎么這點小事也辦不來?還不馬上打發人去收拾,越快越好!”管家連聲答應,忙張羅著喊人,一時員外府門前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這時突然一個女聲說道:“顧伯伯不必焦急,今日事出緊急,任誰也想不到,不如先將秦師妹安置在我的房間吧,別的客房,明日再收拾也不遲。”眾人循聲看去,原是戚玉娘在說話。顧員外道:“可是如此一來,戚姑娘你住在哪里?”戚玉娘道:“顧伯伯不必擔心,我們行走江湖之人,只要有個遮風避雨處歇腳就很好了,何況是顧伯伯家的客房?再說我們冒昧叨擾,已經很過意不去,哪里還敢挑挑揀揀、給伯伯您增添麻煩?”姚柏道:“玉妹,這樣豈不是太委屈了你,還是不要——”
戚玉娘微微一笑,說道:“姚郎,先別說這么多,咱們還是先把秦師妹抬進去,給她治傷要緊。”姚柏滿臉感動之色,不再多說,和小廝們一起抬了門板,向戚玉娘的客房走去。顧月君腳步一動,便要跟隨而去,顧員外擋在她面前,壓低聲音道:“你干什么,快回房去!”顧月君心中酸楚,賭氣道:“我就要跟去!”顧員外低聲喝道:“你還跟著添亂是不是?快回去!你真要氣死你爹?”顧月君從未見父親對自己如此態度,又急又氣,淚水汩汩而下,想要說話,又見父親臉色極是難看,只怕自己再一開口,便要被父親當眾斥罵,遂不敢再頂撞,與劉媽媽、小翠一道回房去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