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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講? 故? 經(jīng)
? ? ? ? ? ? ? ? ? ? ? ? 顧? 冰
? ? ? 牛牛,快過來!我給你講故經(jīng)。
? ? ? 隔壁江北阿爹又在扯著喑啞的嗓子,焦急地喊我。我故意不理他,讓他躁狂。他只會講一個故經(jīng),反來復(fù)去,重三倒四,不知講過多少遍,開始,我聽得動情,還難過得落淚。后來,聽得多了,也就不以為然,再生動的情節(jié),也無法使我漾起心中的波瀾。說實話,聽得我耳朵都長老繭,背都能背下來了,尤其是那句開場白和結(jié)束語:我恨死這個人了,是他害死了阿秀啊!
? ? ? 老家講故事,叫講故經(jīng)。江北阿爹就特別喜歡講故經(jīng)。江北阿爹,癱子,終日坐在一張老得泛紅的竹椅上。聽大人說,他年輕時,人高馬大,力氣大得象頭牛。原先,家在江北,劃著一只小木船,到了這里,靠捕魚,蹚螺絲,勉強渡日。后來,幫人家打打短工,因肯賣力,頗受歡迎。隔壁老太錢寡婦,無兒無女,又有一份不薄的家產(chǎn),便發(fā)了善心,贈予一間房子,使他脫離了那條破船。
? ? 打我懂事起,見到的江北阿爹,卻是整日與竹椅相伴,臉上毫無表情,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只有講到故經(jīng)的前半部分,才稍稍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愜意。
? ? ? 我恨死了這個人,是他害死了阿秀。一一江北阿爹又講起那個講爛了的故經(jīng)。
? ? ? 那年,八月初一。橫山廟會。平日赤腳扒地的農(nóng)民,難得忘情狂歡。他們調(diào)龍燈,踩高蹺,蕩湖船,從大林寺一直巡游到白龍廟。白龍廟前,正演著白龍傳說的灘簧。(錫劇前身)。此劇說的是,小姑在河邊浣衣,水面漂來一個桃子。小姑吃了桃子,肚子竟大了起來。其嫂誣她偷漢。小姑不堪其辱,投井自盡。隨即,井中飛出一條白龍。白龍廟即因紀(jì)念此事而建。
? ? ? 戲正演得精彩,一位衣冠楚楚的惡少,(鎮(zhèn)長公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厚顏無恥地調(diào)戲扮演村姑的少女。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盤大,就在巡游的人群中,他撥開眾人,沖上前去,英雄救美,驚心動魄。
? ? ? 幾天以后,盤大正在門前大村下行飯碗。一位姑娘走過,也來到樹下歇息。四目相對,訝然,驚喜,悸動。一個是英雄,一個是美女。雖然偶遇,但不能不說是上天的安排。
? ? ? 廟會那天,他倆誰也不知道對方姓名,更不知家住何方。這天,姑娘到陳巷看娘姨,路過此地,意外重逢,才使千里姻緣在這里喜結(jié)。
? ? ? 鄰村的姑娘娘姨,了解盤大的人品,當(dāng)起了紅娘。
? ? ? 盤大堅辭不應(yīng)。自己無爹無娘,無地?zé)o房,無錢無糧,有的只是一身力氣,怎么討家小呢?娘姨說,有力氣,就足夠了,怎么討?搶!娘姨又問姑娘,阿秀,肯不?阿秀偷窺了一眼盤大憨厚的面孔,和一身結(jié)實的肌肉,羞澀地低下了頭。
? ? ? 那天,天陰沉沉,灰濛濛,砭骨的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鵝毛大雪下個不停,屋檐下掛著長長的冰棱。窮人怕過冬,連麻雀也怕過冬,一只只瑟縮在屋檐下,但盤大心里卻燃著一團旺火。按照約定,阿秀一早打扮一番,背上紫花布包袱,到陳巷去探望娘姨。黃昏時分,盤大闖進阿秀娘姨家,背起阿秀就跑,等一團人影在遠處消失,娘姨驚呼,搶親啦,搶親啦!盤大心中驚慌,一口氣跑出陳巷,腳上的蘆靴,也跑丟了一只。
? ? ? 這邊家里,貼上囍字,燃起紅燭。全村人都來了,屋里擠不下,門外也站滿了人。阿秀真好看。她身材高挑,勻稱,眉清眉秀,皮膚白晰,臉上泛著紅暈,一笑,兩個酒窩。于是,拜天地,拜錢家老太太,夫妻互拜,鬧洞房,直鬧到午夜,人們才逐漸散去。
? ? ? 講到這里,江北阿爹習(xí)慣地停下,露出一絲幸福的笑容,仿佛還沉浸在洞房的喜慶之中。
? ? ? 天有不測風(fēng)云。 江北阿爹繼續(xù)講故經(jīng)。
? ? ? 雪,還在下著,沙沙沙,象春蠶噬桑,風(fēng),還在刮著,嗖嗖嗖,象翠竹搖曳,美妙極了。砰砰砰!咣咣咣!急促的砸門聲,將正在巫山云雨中的盤大和阿秀驚起。接著,那位惡少,領(lǐng)著一伙人,破門而入,破口大罵,膽敢搶親,傷風(fēng)敗俗!
? ? ? 惡少掄起扁擔(dān),朝盤大頭上劈去,阿秀奮力一擋,額頭血流如注。她上前死死抓住扁擔(dān),催促盤大逃走。盤大不顧赤裸著身子,推開后窗,奪路逃命,惡少等人緊追不舍。
? ? 一條大河擋住去路,河面銀光閃閃,結(jié)著薄冰。 眼看就要追上,盤大不顧一切,縱身跳入河中,繼續(xù)逃。約摸一連游過三條冰河,終于擺脫追趕。而阿秀,也被擰著胳膊,揪了回去。
? ? ? 幾天后,盤大悄悄旋回家里。但癱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 ? ? 一天夜里,盤大聽見屋外嘈雜的人聲,叫罵聲,和一個女人的啜泣聲。他從床上滾到地上,艱難地爬到門口,從門縫中往外看,但已恢復(fù)寧靜,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當(dāng)時,有人看見,阿秀頂著風(fēng)雪,躑躅在盤大家門口。突然,燈籠火把齊至,隨即,又迅速遠去。
? ? ? 第二天早晨,人們在河里發(fā)現(xiàn)了阿秀的尸體,她懷里還緊緊抱著一雙棉布鞋,男的,新的。
? ? ? 我恨死了這個人,是他害死了阿秀啊!
? ? ? 江北阿爹又停住了。每回講到這里,他都要哽咽,掉下叭嗒叭嗒的眼淚。這會兒,他沒掉眼淚,也許已經(jīng)流盡了。
? ? ? 不久,我再聽不到江北阿爹喊我牛牛,也再沒人給我講盤大搶親的故經(jīng)。
? ? ? 江北阿爹走了。走時,人們給他穿上了,阿秀臨終抱著的那雙簇新的他總也舍不得穿的棉布鞋。
? ? ? 江北阿爹就是盤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