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篇兩扇門。
(一)阿新開門
早上四點半,屋里亮著燈。
夫人半臥在躺椅上,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電視,屏幕上一個女孩正在報道一場活動。
夫人看得津津有味。
突然,夫人像聽到什么似的,她豎起耳朵,坐直身體,叫道:“阿新,去開門。”
阿新是一個瘦小的年輕女孩,她從床上翻下身來,揉揉惺忪的眼,又穿上拖鞋,‘噠噠噠’走出臥室,穿過客廳,來到廚房,打開門一看:“天還沒亮呢!”便折回來,上床睡了。
夫人靜靜地看了會兒電視,沒多久,又叫道:“阿新,去開門看看,風(fēng)暴來了。”
阿新又去了一次,回來說:“沒有,門前只有一片樹葉呢!”說完就鉆進了被窩。
夫人依舊看她的電視,過了一會兒,她竟又叫道:“阿新,真的有人在敲門。”
阿新被徹底吵醒了,她爬起來,甩了甩辮子,鞋也不穿,一邊走一邊說:“哎呀?jīng)]有嘛,天才蒙蒙亮呢!”
打開門,天空微亮,空中淺黃一片似細沙彌漫,仿佛東京的大霧天。
阿新是夫人的侍女,伺候夫人三年了,自從夫人不小心摔傷了腿,她便代替了夫人之前的阿姆,過來照顧夫人起居,并和夫人睡在同一個房間里,平日里雖說夫人精神不太好,經(jīng)常失眠,但她通常都是安靜的一個人看電視,今天不知是怎么了。
阿新起床后,開始屋里屋外忙起來,她的身影穿梭在這座象牙色,兩層高,兩近身的西式小別墅里。
這是一幢位于宮崎縣西南平原上的小別墅,大多數(shù)人會輕易認為這是一幢大理石結(jié)構(gòu)的別墅,走進去才會發(fā)現(xiàn)這是完完全全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室內(nèi)布局也很簡單:推開門便是廚房,再推開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門,呈現(xiàn)的便是寬敞的客廳,客廳一側(cè)是夫人的臥室,臥室旁邊,也就是廚房后面,是一個書房,整個布局大致為“田”字。一樓客廳靠廚房一面的墻壁設(shè)有轉(zhuǎn)角樓梯,可直接到樓上,樓上除了沒有廚房,書房改為畫室外,格局差不多。別墅外面的東南側(cè)有個花園,西北側(cè)圍著幾棵參天大樹,是一個幽靜的處所。
別墅的男主人是日本名古屋大學(xué)的物理系教授——藤原博言。教授非常敬業(yè),即便上了年紀也還常年住校,整日和那數(shù)不清的研究打交道。
眼下這座房子里一共住了三個人,三個女人。除了夫人和阿新,還有教授的妹妹,信子小姐。不明事的外人以為信子小姐是夫人和教授的女兒,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那是教授的妹妹,只是兩人年紀相差懸殊,兄妹倆差了近20歲。信子現(xiàn)在快四十了,二十多歲的時候有過一個非常要好的戀人,后來因為某些原因并沒能在一起,這也是信子一直單身到現(xiàn)在的原因。
(二)夫人開門
阿新今天要回家看奶奶,她從小和奶奶相依為命,因此感情很要好。伺候好夫人吃完中飯,她就收拾東西打算回家了。
夫人吩咐:“阿新,帶點海帶和三文魚回去,給可憐的老太太煮點粥喝吧。”
夫人記得她奶奶,那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突出的顴骨鋒利得像是會割手,穿著黑布衣,駝背(如果還能叫背的話)厲害,高高攏起的背簡直像個駝峰,老太太的腦袋就掛在峰下,貼著肚子,目光呆滯,直勾勾看人的樣子讓人害怕。
夫人想起這幅模樣,不禁打了個寒顫。
阿新一個月回一次家,好在家就在隔壁村,所以也不太費事。這次,她拿了夫人給的東西,高高興興出門了。
天氣有些陰暗,別墅周圍的樹木高大茂密,因此更顯陰郁。
阿新出門后,諾大的房子里就只剩夫人和信子了,信子住在樓上,想必此時正在午休,夫人一個人在一樓的客廳,看著她的電視。
下午,夫人在躺椅上犯了困,在似睡非睡之時,她聽見“咚咚咚”的敲門聲,于是驚醒,巍巍顫顫走出客廳,走到最外面廚房的門后,問:“博言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咚咚聲。
夫人又問:“阿新?”
還是沒有人回答,咚咚聲卻越來越強烈,門也抖動起來,灰塵木屑被震落一地,好似千軍萬馬破正門而入。
夫人嚇了一大跳,慌慌張張退出廚房,走進客廳,“砰”的一聲把那扇雕花木門關(guān)上。
這可不是一扇普通的門,它原本是三十年前從泰國運過來的一塊百年桃木,宮崎縣僧人贈與教授母親的禮物,后來才被做成一扇門。夫人有點迷信,早年還請僧人看過,僧人說門鎖往右邊旋轉(zhuǎn)可以防地震、防風(fēng)暴、防武力入侵,但是往左邊擰卻有神奇的能力,能夠防妖魔鬼怪,一切妖魔都是進不來的。于是,太太哆哆嗦嗦的將門鎖往左邊擰了一圈,又感覺敲門聲就在這扇門外。
“是他回來了嗎?”不知何時,信子出現(xiàn)在樓梯轉(zhuǎn)角處,她穿著一席紫色絲絨長裙睡衣,一手搭著扶梯,一手拖著酒杯,輕聲問道。
“沒有,不是他。”太太回道,不知為何,那奇怪的聲音就在信子發(fā)問的時候停止了。
信子對夫人此時的怪樣感到疑惑,但她沒有多問,轉(zhuǎn)身便回自己房間了。夫人被信子剛才的問話打斷,也聽不到奇怪的聲音了,于是壯著膽又開了門,發(fā)現(xiàn)廚房門下的木屑也不是那么多,難道是年久脫落的碎片?難道是自己幻聽?不管怎樣,夫人到底還是松了一口氣,頓時覺得清凈了,又開始安心的看起她的電視來。
信子回到房間,放下酒杯,夫人剛才的舉動讓她越發(fā)覺得詭異,可又說不出個具體來。她走進畫室,拿起畫筆胡亂在畫板上涂抹,鮮艷亮麗的色彩頓時出現(xiàn)在畫布上,星星點點,五彩斑斕,信子要畫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這都是她喜歡的顏色。信子輕嘆一聲,似乎很不滿意,側(cè)頭望向窗戶,窗外灰蒙蒙一片,這幾天天氣不太好,不,應(yīng)該是很多年前天氣就不太好了,因為她已經(jīng)記不清讓她欣喜的藍天是多少年前的畫面了。
(三)信子出走
第二天傍晚,阿新回來了。
一進家門,她就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述這一天的所見所聞。廚房里,信子和她一起準備晚飯。
“你知道嗎,現(xiàn)在村民們都往大分縣去了,聽說很多漁民在那里抓到了大魚,海灘上還出現(xiàn)了新奇的扇貝,保準你沒見過,聽說大分縣的溫泉現(xiàn)在也更舒服更大了呢!”阿新一邊洗米一邊興奮的說著。
“是嘛,大分縣現(xiàn)在這樣好了啊。”信子漫不經(jīng)心的回道,心里卻咯噔了一下。
“可不是,要是哪天夫人給我兩天假,我都想背上奶奶去泡那里的溫泉呢。”
阿新是家里唯一的新鮮源泉,她每次回來都會帶來新鮮事,很多時候從她嘴里蹦出的事兒真真叫人好奇,誰誰一次生了三個娃娃,誰誰又挖了一個古董,哪里又在演出何種大戲,信子每每聽得心里癢癢的。阿新又自顧自的說了很多話,然而這次她說了什么,信子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信子只管安靜的站在那里,攪著一碟芥末醬,手下的芥末已經(jīng)被她出神的調(diào)出了暈圈,她忘卻了自己的存在,腦海中滿是一片一片的青山,無邊無際的海岸,還有成群成對在海邊玩耍的人們,也還有無休無止的黑夜和撕心裂肺的慟哭......
“哐當”一聲脆響,信子回過神來,只見手下的碟子已經(jīng)打翻在地。
晚餐時分,廚房很安靜。湯匙在瓷碗里發(fā)出小心翼翼的碰撞聲。信子還在想:大分縣什么樣了?和四年前差多少,和十四年前更有區(qū)別了嗎?他還在嗎?他又去哪了?就在信子專心想這些問題的時候,眼前冷不丁出現(xiàn)了一張蒼白又毫無表情的臉,嚇了信子一跳:“大嫂,你嚇到我了。”
湊在信子眼皮底下的夫人瞪大了眼睛:“信子,怎么了?”
好在信子馬上反應(yīng)過來,她禮貌的向夫人笑笑:“我在認真品味這個生蠔,”又看著阿新,贊許道:“這個生蠔很有味道。”
就在剛才,信子腦中又一次閃現(xiàn)那個念頭——出走,這種想法在信子頭腦里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洶涌澎湃,讓她忍無可忍,將她逼至絕路。很多次她發(fā)了瘋似的收拾東西,咆哮著就要沖出去,可是每次到關(guān)鍵時候,一當她看見青山,看見青山的小路,就邁不動腿。
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出去了,上一次出門還是四年前,她在害怕。她最常的活動就是在房子周圍修修花草。
吃過晚飯,阿新收拾好桌子和餐具,夫人坐在餐椅上休息。
信子問夫人:“今天白天你……他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夫人慢吞吞的回答:“不太清楚,最近應(yīng)該不會回來了。”
誰都沒有注意到信子那若有所思的點頭。
第二天,信子不見了。
當夫人還在聚精會神的盯著電視機,當阿新還在被窩做美夢的時候,她帶上四年前就備好的行李,躡手躡腳地下了樓梯,輕輕的開了門,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和她一同上路的還有她的記憶,還有別在腰間的一把鑰匙。
(四)初遇男孩
眼前是一條淺淺的小溪,上面歪歪扭扭的鋪著好些個供行人通行的大巖石,潺潺溪水繞過大小不一巖石,再一起向下流去,山谷周圍聳立著高高的山峰,清脆的鳥鳴和山間的清風(fēng)讓人神清氣爽。
信子有點陶醉,坐在一處巖石上,想在此地休息片刻。她兩頰通紅,額頭微微冒汗,雖然腳上穿著運動鞋,走山路還沒有累到讓她走不動,但也讓她氣喘吁吁了。陸續(xù)有游人經(jīng)過此地,他們?nèi)∷词郑嫘Υ螋[,笑盈盈的和信子、彼此間打招呼。
路還是原來的路,雖然幾年不曾踏上,熟悉還是照樣熟悉。信子原本可以乘車去,兩小時就能到,但她還是選擇了走山間小路,一來想看看風(fēng)景散散心,二來可以隨心所欲的暢想憶舊。
四年前的春天,信子來大分縣祭奠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男孩。
那是在一個干涸的山間溫泉邊上,那時信子坐在那里休息,一個戴斗笠的老人挑著一擔(dān)扇貝恰巧從路旁經(jīng)過,一個男孩吆喝道:“老人,請過來給我?guī)讉€扇貝。”
老人聞聲走了過來,在男孩腳邊放下兩籮筐扇貝,男孩挑了幾個最大的,然后給了老人幾個錢。老人一看,面露難色:“你挑的那么大,給的這么少。”
男孩指指背后一群正泡著溫泉的人,笑著說:“我沒有錢啦,賣給他們錢多收點就行啦。”說著調(diào)皮的站起身來,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光滑的身子像泥鰍一樣,一溜煙就鉆進后面的溫泉里不見了,一會兒又冒出頭來,向老人揮手大喊:“我選的很大,可是里面都沒有肉啊。”
信子看到這一幕,不禁噗哧笑了,男孩看到信子在笑他,便游過來跟信子說:“真的呀,何況這是我最后的錢了。”
兩人在岸邊聊起天來。這位看上去不過八九歲的男孩,說話卻儼然一副大人模樣。他問信子:“你怎么養(yǎng)活自己?”
信子臉紅了,她沒有說自己沒有工作,就敷衍說:“我畫畫,我哥哥有時候幫我賣。你呢,幾年級了?”
男孩默不作聲,隨后低聲說:“我在酒鋪里做幫工,有空的時候就去學(xué)校。”
信子呵呵笑了:“‘有空的時候’,看樣子還是個‘大忙人’啊!”
男孩窘迫的笑了笑,解釋說:“我不是很喜歡去學(xué)校,還是愛這大好山海。”
信子不再追問下去,他們歡快的聊了其他,一邊聊天一邊下了山,男孩請信子去他做幫工的酒鋪里小坐,送上一壺酒,一碟小菜。
趁著信子品酒的空檔,男孩掏空了扇貝的嫩肉,將殼串成收尾相連的一串,說:“送給你。”
信子接過來,會心的笑了,因為她看見上面工整地刻著“受け取ってください”(請接納),她小心的將這份禮物放進包里,又悄悄在酒杯下放了些錢,便起身告辭,打算回山上旅館了。
走出酒鋪數(shù)米遠,男孩居然追了出來,執(zhí)意要送她。信子很高興,路上又有人陪她說話了。
“你開心嗎?”男孩認真的問信子,他看到了信子的微笑。
有一瞬間信子詫異到難以置信,眼前的小男孩和此刻的場景讓她覺得像在做夢,她不知道男孩這樣問她是出于何意,雖然如此,她還是立刻回答了男孩的問題:“開心,這里是我最開心的地方,今天也是我非常開心的一天,我交到一個可愛的小朋友呢!”只是,信子那深遠的眼神以及這話中的深長意味,男孩必定沒有理解。但是信子說的是實話,這里曾是她的天堂,她也的確很多年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開心過了。
“真好,希望我也一直開心。”男孩朝她調(diào)皮的眨眨眼。
“你住哪里?”信子問。
“我沒有住的地方,以前住在一戶人家家里,現(xiàn)在出來了,晚上就睡在有屋檐的亭子里。”
“那你不害怕?”
“不怕,因為我有很多同伴,大家都擠在那里。”
聽了這話,信子頓時可憐起男孩來,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兒子,可憐起自己來。信子曾經(jīng)是有兒子的,十年前她生了一個男孩,那個孩子如果還在,明天就整整十歲了,比眼前的男孩大一兩歲而已。信子望著男孩,突然有種錯覺,她感覺他就是自己兒子,那個自己日夜思念的小男孩!信子眼里忽然涌出淚水,趁著男孩沒注意時悄悄拭去了,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讓男孩住到那個神圣的地方去!
于是,她俯身認真的對男孩說:“我在這里有一處地方,你可以去那里。”說完從腰間拿出一個鑰匙,遞給男孩。
男孩顯然受寵若驚,他怔怔接過鑰匙,不知道說什么好,許久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如果我去,那里就是我的家。”
傍晚,他們在旅館門前告別。
(五)圣地揭秘
第二天早上,男孩來找信子。
信子領(lǐng)著他一路往山上走,在一個叢林隱蔽的小山坡后,藏著一間木質(zhì)平房。
他們來到門口,信子摸出另一把鑰匙,竭力控制住發(fā)抖的手,慢慢轉(zhuǎn)動了門鎖......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推開門。原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能夠從容自若的應(yīng)對一切,可隨著門徐徐被推開,熟悉的畫面再現(xiàn)眼前時,信子的記憶像火山一樣噴發(fā)出來,所有溫馨的甜蜜的時光,所有感動的刺痛的片段,所有悲痛的絕望的瞬間都向她迎面撲來,她幾乎要站不住,手緊緊抓住門把,身體倚在門上,勉強笑著對男孩說:“進去吧。”
男孩興奮的看著信子,說了聲“謝謝”,便快速走了進去。房間的格局簡單明了:一張沙發(fā),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插滿了假珊瑚的魚缸,四扇貼著五顏六色印花的玻璃窗,很西式。雖然房間里落滿了灰塵,但對男孩來說,這可謂是人間天堂了。他欣喜若狂的在沙發(fā)上坐了幾下,又繞著房間走了幾圈,湊到魚缸前看看,推推玻璃窗,簡直高興至極。最后他跳到床上大笑,雙手拍打著床墊:“這就是我的家,我的家!”
倚在門口的信子覺得自己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一眼掃視過去,熟悉的都沒有變。她盯著魚缸,那些假珊瑚是自己親手放進去的,等著他捉幾條魚來;她盯著窗戶,窗戶上的貼花是自己親手畫的,他幫她糊好;她還知道衣柜里放著小小的嬰兒搖籃。這就是她心中的圣地,也是她不能碰觸的禁地。她覺得十分傷感,轉(zhuǎn)過身去,已經(jīng)潸然淚下了。
幾個行人的笑聲打斷了信子的回憶,她擦擦眼睛,回過神來,放眼向前望去,曲折的山間小路,樹木郁郁蔥蔥,看不到盡頭,那后面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一直往北走,翻過這個山頭,再穿過一片平坦樹林,跨過一條山腳下的瀑布,沿著海岸線走一會兒,就能到大分縣她想去的那個鎮(zhèn)子了。
信子又開始上路了,路上沒有人和她同行,她卻并不覺得孤單,因為她的腦海中始終有一個人在那里,放佛隨她走在一起。
(六)這是悲劇
“博言,你快回來看看吧,信子早上走了。”夫人焦急的對著電話說道。
吃中飯的時候,她們才發(fā)現(xiàn)信子不見了。阿新上躥下跳的尋找都不見人影,才知道信子拎著行李走了。
“哦?知道了,我會盡早抽空回來的。”電話那頭藤原教授回應(yīng)到。
“嗯,你也該回來了。我這兩天……”夫人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就傳來急促的嘟嘟聲,夫人很無奈。好在夫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教授忙的時候總是來不及道再見,不過知道教授這兩天會回來,夫人心里頓時舒服多了。可是信子,不會是去了那里吧?夫人心里琢磨著。
信子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家酒鋪,那里變化不大,只是裝修一下變得更有檔次了,曾經(jīng)墻壁上破舊的浮世繪圖案已經(jīng)被新的浮雕和花紋代替,桌子椅子也都煥然一新了。
信子找了一個座位坐下,放下行李,松了口氣,現(xiàn)在已經(jīng)中午了,她早已饑腸轆轆,不過她現(xiàn)在還沒有心思吃東西。
一個年輕的酒侍走過來,她想看清楚是不是四年前見的那個男孩,等到對方走進細看時,卻發(fā)現(xiàn)不是他,心中不禁有些失落,不過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他,信子心里還是有些激動,她微笑著向眼前這名酒侍打聽男孩的下落:“真太(男孩的名字)還在這里嗎?”
看樣子這是個新來的酒侍,他很有禮貌的請信子等待片刻,自己去后面叫老板。
卷簾被掀開,老板笑容滿面的走了出來,信子站起身來,向他行禮問好,老板看著信子,只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信子開口說道:“我們有過一面之緣的,四年前我和真太來過這里。”
“哎呀,是的,我想起來了,四年前他是帶過一位女士來過這里,就是您吧~”老板拍拍腦門,打量著眼前這位優(yōu)雅美麗的女士,然后一拍雙手:“對,就是您,一點沒變。”
信子謙卑的笑笑,隨即問道:“他呢,我今日路過這里,想見見他,應(yīng)該長很高了。”
老板的笑容頓時凝固了,他遲疑了片刻,將信子請到了隔壁的小房間,酒侍端來一壺小酒和兩疊小菜,老板在信子面前坐下,開始訴說起來:“哎,這是個可憐的孩子……”
“……前不久,沒兩個禮拜,真太去世了……”
“啊?”信子張大了嘴巴,驚訝的呼出聲來。
“……他在那個房間里和朋友們起了沖突,一個孩子嘲笑他沒爹沒媽,還把別人家當自己家,一副主人模樣。玩笑開著就打了起來,有個魚缸被不小心打破……真太趕走了他們,可能是打掃碎片時不小心滑到在地,玻璃片就插在了胸口……”
信子用力咬住嘴唇,雙手交叉緊扣在胸前。
“……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蜷縮著在村口墻根下,雙手捂著胸口,血跡可以一直延續(xù)到山里頭,哎,是晚上發(fā)生意外的,他跑出來求救。那血跡都干涸在胸口,身下好大一片,下葬前清洗時才看到那口子有兩寸深……他手上還緊緊握著這個……”老板說完取來一個東西。
“啊!”又是一聲驚呼,老板拿出來的是一把鑰匙,正是信子當年給真太的那把鑰匙!
信子顫抖的雙手接過鑰匙,看到上面刻著一個字跡“家”,真太臨終前還不忘鎖上家門,還深信自己能平安回家呢……
信子眼淚噗噗落下,喉嚨像哽了一塊石頭,她忍住悲傷,問:“真太其他親戚呢?”
老板嘆了口氣:“哎,真太以前有父親,他和父親住在一戶人家家里,他父親幫那戶人家打點生意,也出海捕魚。可是好些年前,他父親在打魚的路上一去不返,就留下了真太,那戶人家嫌棄真太要撫養(yǎng),真太也執(zhí)拗,于是出門流浪,在我這找了一個糊口的工作。可憐啊……”
“……說起這個孩子,我和他也是有緣,當年抱來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父親哭嚎讓我救救這個孩子,外面大雨傾盆,真太那時全身冰冷,嘴唇發(fā)紫,看樣子是沒得救了……”
信子“嗖”的一下站起來,瞪大雙眼急切又恐懼的看著老板。
“……還剩一絲氣息,我太太幫他擦干凈身子,又托人去請來醫(yī)生,喂了幾日米湯和奶,才算有起色,雖然已經(jīng)十四年了,但我不會忘記……”
仿佛晴天霹靂,信子按住胸膛,急促的喘氣:“你說十四年前,他父親……”
信子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和丈夫并肩走著,他們的兒子就跑在前面,那么小,那么蹣跚,她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只覺得眼前很明亮,兒子停下來轉(zhuǎn)身叫“媽媽”,向她跑來,她正張開雙手想要抱他的時候,兒子突然不見了,她很慌張的看著丈夫,只見丈夫就是笑著不說話,瞬間也消失在光里……
蘇醒過來后,信子懇求老板帶她去真太的墳前祭奠,老板周到的準備了熟肉和、燒紙和酒,將她帶至墳前,信子鞠躬道謝。
祭奠完后,她一個人默默的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傍晚她才決定當天回去。
(五)爆發(fā)呀爆發(fā)
信子很晚才到家,她整個人看上去非常不好,阿新給她開門的時候被她發(fā)青的臉色下了一大跳。
信子一句話也沒說就上了樓。
教授還沒有回來。
第二天,信子沒有下樓,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傍晚黑壓壓的烏云籠罩整個天空,然后就是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落下來,刷刷響成一片。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阿新走過去開了門,教授正撐著傘站在門口,“夫人,教授回來了!”阿新一邊幫教授收拾雨傘,一邊朝屋里喊道。
教授脫下濕漉漉的衣服,換上干凈的鞋子,經(jīng)過客廳時,發(fā)現(xiàn)信子站在樓梯上望著他,蓬頭垢面。
教授整了整衣服,挺著筆直的身板,對信子說:“信子,你不該去那里,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
信子沒有說話,跟著教授走進了書房。
教授背對著信子,將包放下,信子深黑的眼眶里一雙通紅的眼睛直逼教授:“那天,你親手把我兒子扔進海里。”
教授轉(zhuǎn)過身來,眉頭緊皺,嚴肅的責(zé)怪道:“怎么又提這事兒,一個不足月的死嬰,一個骯臟的私生子,難道還要大葬嗎?”
信子渾身發(fā)抖,她嘶聲力吼:“是不是,是不是你親手扔的!”
“信子,你不要激動!”教授厲聲制止。
“他呢?你又把他送到哪里去了?”信子撲向教授,一把掐住教授的手,雙眼射放出憤怒的目光。
“信子你干什么!”教授被信子手指甲掐得生疼,他奮力掙脫信子的手,不料將信子推倒在地,桌上的書也被掀倒。
“信子!”教授想走過去扶她起來,又怕她再次撲倒自己身上來。
“當晚是他自己走的,你難道還不明白么,他怪你生了個死嬰啊~~”教授扭動著手腕。
信子輕蔑的哼了一聲,挑著眉毛冷笑道:“還要騙我到什么時候!”
“大哥是為了你好啊~~你是堂堂藤原家的女兒,怎么能和那種人在一起。一個是名校的美術(shù)老師,一個是卑微的刻碑匠,你不嫌丟人嗎?”
“我絕不會為了一個千百年前的姓氏,為了一個祖宗給的虛榮就出賣自己的良知和靈魂!”
一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夜,像一把閃閃發(fā)光的利刀劃開一塊黑色幕布,房間里,吊燈忽明忽滅,夫人出現(xiàn)在門口,她呆若木雞般看著眼前這一幕,阿新也在身后,噤若寒蟬。
“信子,大哥也是迫不得已,藤原家不能毀在我手上,我怎能眼睜睜看他毀你一生呢!你不止是我妹妹,我待你也像女兒啊~~”
“騙子,惡魔!你根本就不懂感情,你殺了我孩子,逼走我丈夫,害我生不如死,你是我大哥嗎,你是我唯一的至親嗎?”信子發(fā)瘋似的伏在地上嚎哭。
夫人站在一旁,喃喃自語:“毀了,已經(jīng)毀了,早就毀啦。”她走到信子身邊,望著腳下的信子,不無憐憫的說道:“可憐的信子,孩子沒有扔進海里,讓他父親抱著帶走了。”夫人望望愁眉不展的教授,繼續(xù)說:“那個雨夜里,他抱著孩子走了,答應(yīng)永不再和你相見。”
“我的孩子沒有死,他還活了幾年,”信子激動的嗚咽,“可是他是怎樣孤苦可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都是那樣悲慘,守望著他的家……”“……我的丈夫被你逼到給人出海打漁,葬身大海,魚兒們啃食他的尸骨,您真狠心吶!”
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教授、夫人、阿新,一個個像雕塑一樣靜默、靜默。
“可是他們現(xiàn)在都死了,死了!”信子忽然扯開嗓門大叫,又哭又笑,然后又悲傷的啜泣:“死了,都死了……”
驀地,她站起來,推開門口的阿新,跌跌撞撞的爬上了樓,阿新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追著上去……
教授倒吸一口冷氣,癱坐在椅子上,點燃一支煙。
夫人關(guān)掉忽明忽滅的燈,整個房間就被書桌上那盞小小臺燈昏暗的照著,她走到教授面前:“上次回來已經(jīng)是好久之前了,你也應(yīng)該經(jīng)常回來,學(xué)校也不是很遠。”
教授抬頭看了夫人一眼:“我肩上可是一家人。我努力工作并不完全是為了自己。在這點上,我問心無愧。”
“你總是有理由,我知道你追求名譽,心里裝著虛榮,不然,你會娶一個其貌不揚,長你五歲的我?”夫人的輕描淡寫讓教授一時答不上話,她又說到:“看看我,看看信子,想想我們的女兒!”
“早點去休息吧,讓我一個人靜靜。”教授的聲音有氣無力,異常疲憊。
夫人看到教授這幅樣子,不便再打擾他,一人回到了臥室。
(六)教授啊教授
外面雷聲大作,雨聲刷刷作響,教授的腦海中也有一個曾經(jīng)讓他寢食難安的畫面,他不會忘記當年那個晚上,他是怎樣把那兩個人趕走的。
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同樣電閃雷鳴,教授帶著兩個村民闖進那間房子,信子已經(jīng)躺在床上昏迷過去,一旁的男人抱著剛出生的孩子,一臉驚恐,哀憐的眼神仿佛是在苦苦乞求,教授和村民奪過孩子,孩子沒有哭,男人跪下來求教授還給他孩子,教授瞥了一眼死嬰,大聲吼道:“下作,報應(yīng)!帶著他永遠消失,休想再見信子!”男人看了看昏迷不醒的信子,裹著孩子消失在蒼茫的雨夜。
又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房間。
教授覺得面前有人影,一抬頭便和一雙渾濁的眼睛四目相對,他看見一張毫無血色的臉,臉上松弛的耷拉下來的皮膚,還有貼在臉兩旁的凌亂的頭發(fā)。
“你……”教授指著她,一時說不出話。
“嚇到你了。”原來是夫人,她嘆了口氣:“在這個冰窖里呆久了,人也冷了。信子還是冰塊,陽光還可以將她融化,我呀,大概是一塊冰鐵了。只有這皮膚融化成一灘軟泥了。”
從夫人的極具自知之明的自嘲里,教授知道她其實是在表達對自己的不滿,責(zé)怪自己沒有給予他家的溫暖,但是現(xiàn)在,他只想一個人待著,就算他原本想溫和的安慰一下他的夫人,只是,此刻的他并沒有心情。“你快點回去休息吧,我還有自己的事。”教授沒好氣的說道。
“可是我睡不著,我總是聽見奇怪的聲音。”夫人的眼神冰冷犀利,透出一道寒光。
教授驚訝的望著他的夫人,一股寒意生來。
“你聽。”夫人忽然驚恐的將手做成噓狀,臉緩緩轉(zhuǎn)向門外。
教授驚愕的站起來,向太太望去的方向看去,閃電的亮光照見他臉上僵硬的表情。
他沒有聽到聲音,此時沒有雷鳴,外面只有雨聲。
夫人老態(tài)龍鐘的臉上露出猙獰,她沖過去一手拉住教授的衣服,靠在他身上,一手按在教授的胸膛上,細聲問:“聽到了嗎?”
教授睜睜瞪著夫人,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他聽到了外面的雨聲,聽到了樓上信子如泣如訴、如癲如狂的嗚咽聲,聽到了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越來越急劇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胸腔急速擴張,血管就要被撐破,一股熱流從嘴中噴發(fā),“啊~”一聲尖叫,教授倒了下去。
(七)怎樣結(jié)局?
教授完全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后的事情了。
他被診斷為慢性心力衰竭,在醫(yī)院診治了三個多禮拜,不久前才脫離危險轉(zhuǎn)到家來療養(yǎng)。
在此期間,夫人和信子做了很多事,比如為信子的丈夫設(shè)一個牌位,就在宮崎縣尖角山藤原家的墓地里,居于父母牌位之后。信子又請石匠在真太的墳前刻了石碑,修繕了墳臺。阿新一個人忙不過來,家里又請了新侍女。總之,在這許多事做好后,信子就下定了決心。她又踏上了那條路。
天氣開始暖和,洗過了初春雷雨的花草樹木,光鮮又嫩綠,信子身后是一條長長的泥土小路,從山頂望過去就像一根盤旋的絲帶,然而信子沒有回頭,她背著畫夾,將所有的過往,將那個她的家遠遠拋在身后,春風(fēng)撩動了她的長發(fā),她聽見有一個男聲在問自己:“信子,你開心嗎?”
頭腦中另一個信子堅定的作了回答:“恩,開心,不過我們要走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一直往前。”
“那我們要走到什么時候?”那個信子又問。
“一生一世。”
信子來到真太的墳前,將那把刻了字的鑰匙埋下,她站起來放眼環(huán)顧四周,這是真太出生的地方,是他長大的地方,也是此生他們母子唯一一次相遇的地方,真太屬于這里,所以他長眠于此。信子灑下一杯酒,默默祈禱:“想家就拿上鑰匙自己回去吧!”
從此以后,在深幽的山谷里,在斷絕的海蝕崖上,在荒蕪的田野中,總能看到一個中年女子的纖瘦背影,她在安靜作畫,她的畫下有她兒子最愛的大好山海。
夫人除了每天看電視,有時也和教授一起坐在花園里曬太陽。她的女兒回來過一次,竟然和電視上的女主持人一模一樣,女兒探望父親在家住了兩天,又匆匆走了。
有一次曬太陽的時候,教授向夫人說了一通感人至深的話:“我不是一個好大哥,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
“博言……”夫人聽到教授突如其來的自責(zé),不知所措。
“我的固執(zhí),毀了兩個家庭,這么多年我隱約察覺到了自己的錯誤,可你知道我是很驕傲的人。”教授空洞的眼睛望著天空,盡管明媚的陽光有些刺眼:“沉溺工作可以幫我掩蓋怯弱,我要更加在你們面前樹立自己的威嚴。”教授頓了頓說:“我無法面對你和信子。”
夫人仰頭曬著她那滿是紋路和溝壑的臉,安靜的聽完了教授的話,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親近,這是前所未有的。
教授全完痊愈的時候,收拾好東西準備去學(xué)校,夫人去送他。在別墅通向大路的小路口上,教授停住了:“別送了,以后我就不回來了。”夫人雖然心里很失落,但她毫無辦法,她點點頭,艱難的走回了別墅。
阿新,照樣活潑,夫人準許她多休息兩天,她真的帶她奶奶去泡了大分縣的溫泉,不過不是背著去的,她們是乘車去的,走山路那段倒是不少行人幫了她忙。
說也奇怪,自從信子的事情解決后,夫人就再沒聽見那奇怪的敲門聲,家里少了一種聲音,夫人反而感覺少了些什么。
廚房里新侍女在做料理,家里樓上樓下被打掃得干干凈凈,臥室和客廳的窗戶大大開著,廚房以及廚房和客廳間的門也敞著通風(fēng),輕盈的紗簾被輕輕吹起,寬敞舒適的躺椅正適合夫人那脆弱的骨頭,她躺在上面,又打開了電視,電視上還是那個女主持人,她的女兒。
她感嘆自己,住著寬敞舒適的別墅,品著數(shù)不清的山珍海味,享著揮霍不完的自由,內(nèi)心卻像這空蕩的房子一樣空虛,像信子杯里的酒一樣滄桑,二十多年前她搬進了教授的家門,卻可能一生也進不了他的心門。
有時候夫人真希望自己又聽到敲門聲,倘若如此她一定要親自開門看看,是教授還是女兒抑或是信子,她懷著期盼,在電視中日復(fù)一日。
她的世界又跟以前一樣了。
好啦,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啦。
這真的是某天中午我做的一個夢,我在午休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做了這個夢,在夢中有一些很詭異的畫面和恐怖的細節(jié),也有一些溫馨的場景,比如開門時候的那種恐懼,比如信子對男孩說這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地方以及最后教授說的那一通感人至深的話。在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其實是半睡半醒的,我意識到這是個夢,夢中的我居然還知道要馬上把這個情節(jié)記錄下來!隨后我真的醒了,趁著記憶還清晰的時候記下了這個夢。
為什么會夢見兩扇門,我想有的人可以走進別人的家門卻永遠進不了對方的心門,而有些人在別人心里住了很久很久,卻始終進不了家門。進家門和走進心門其實一樣難,不溝通的兩個人就算是做了幾十年的夫妻,隔著的又何止是兩扇門。而那個牽動心弦的遙遠的那個人,他可能遇到的阻礙也不止兩扇門,那阻礙或許要用一生去打破。也許潛意識里是在為夢中的主角抱不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