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墨恪走了,就再也沒有歸來過。
他與白冰,知音一遇,落花時節,琴舞和鳴,百鳥朝鳳,傳為佳話。緣分就是這樣,要么有緣無分,要么有分無緣。無論如何,只是苦了白冰那孩子,每年九月,都要去看看那些殘敗的花,懷念那個溫潤的男子。
慶歷五年九月,京城藝閣天下第一樓,高朋滿座,齊聚天下第一比試藝禮。每年的比試之中,琴舞榜首都可以進宮做梨園藝人,為獻帝所養,用于慶典或者外使來朝。
白冰是藝閣的第一舞女,自然也在其中,每年的比試她都因各種意外被淘汰。她的好姐妹百靈,舞藝比之于她虐遜一籌,也在去年的比試中奪得榜首,入了宮,成為獻帝最喜愛的舞女,只因身份低微,獻帝無法封其名分,只當是最寵愛的舞姬。畢竟是宮里,就算不是娘娘,也比民間藝人好太多了,雖免不了勾心斗角,但若安于本分,還是能夠夾縫中求得生存。
墨恪本愿歸隱山林,無奈父親曾是朝廷正三品大員,對待子女極端苛刻,知他琴藝天下無雙,便責令其去藝閣比試,入朝為官。三年來與父親僵持不下,直到前不久母親走了。母親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他能與父親化解矛盾,這時,墨恪才與父親妥協說愿意一試。
字如其人,這是藝閣一直奉行的觀點。所以想要參加藝閣的比試,必須要經過書畫這一關的考驗。無論是作畫還是寫字,只有通過這一輪的比試才能有機會進入藝閣,與眾天下第一比試。
墨恪到了京城就感到一陣不適應,面對繁華的大街,街上叫賣,他恍然不知所措,背著琴匣,墨色如他,緩慢前行。走過一遍一遍的喧囂,苦集滅道。終于令天下人趨之若鶩的天下第一樓,后于他的人為了擠進這小小的樓閣把墨恪撞到在地,琴匣散落。那人形色匆匆說了對不起,繼續往前面擠。墨恪搖頭笑笑,起身便一直站在最后,看著這一波接一波的人群,還有來來往往的車馬,靜靜等待著,無奈人群只增多卻不曾減少。
墨恪不知,白冰在藝閣的閣樓上,珠簾翠幕之后,看著他,一見傾心。
他一直站到夜里打烊,白冰這一看,地老天荒。他滴水未進,她也滴水未進;他站著一動不動,她也坐著一動不動看著他。這世界,還有這樣美麗色彩。
小斯宣布今天的比試結束,欲要比試藝禮者可明年再來,剩下的人才遺憾散去。白冰這才動了一下,片刻到了藝閣的門前,墨恪準備離開,卻見了一副國色天香的面容,點頭致意不做停留。
剛邁出了一步,就聽到天籟般的聲音喊“公子”,他仍然走著。
“公子”這一聲稍微大了些,他才回頭。
“公子稍等”白冰也是笑了笑,轉頭給正在整理書畫的小斯塞了一些碎銀“這位小哥,能否行個方便”。小斯一見,立刻會意。
“白姑娘以前也幫了我們不少,看在您的面子上,好吧,這位公子,我們可以破例一下,麻煩您前來寫一幅字或者作一副畫吧,晚上師傅要看,明晨就可公布入選名單了。”
墨恪看到這一幕本想拒絕,但是想到了娘親去世時的囑咐,若是拒絕,完成娘親的遺愿還需再等一年,父親也會整天對他訓叨,想既然來也來了,還是去了。
書寫完畢,看見姑娘還在原地看著他,微有些尷尬。
“多謝姑娘了”說完抱拳行了一禮就走了。
白冰看著他背著琴匣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轉頭再看,桌上擺著的四個字墨跡未干——如是我聞。
第二日,墨恪果真入選。
再過一日,便是藝閣的琴藝與舞藝的比試。
歌舞歌舞,有歌方有舞,音律有聲,成歌者再舞。所以每年藝閣都將琴藝比試放在了舞藝比試之前。進入此次考核的只有三位琴師,一個畫了富春山居,秋意甚濃,另一個為天下第一樓題字,氣勢恢宏,最后一個當然是墨恪,它的“如是我聞”四個字就驚艷了堂上眾人。走筆如行云流水,又有佛家的禪意,安靜而林立。
果真如此,前面兩位真如自己所寫所畫,彈出的意致皆是秋意濃與長江黃河之氣概。到了最后墨恪的《秋塞吟》,也如他所寫,如是我聞,禪味濃濃,與前兩者不同的是《秋塞吟》更多的是給人回味,彈琴者對曲子付出了自己的情緒,當然略勝一籌。而其他兩位則是一個悲嘆過甚,一個只剩恢宏。當堂,師傅就點了墨恪為琴藝的榜首。
殊不知,墨恪之后,改朝換代許多年都無人超越他的琴藝。而又聽說墨恪辭官去了塞外,當時有幸聽他琴藝只是年少,不知塞外之后墨恪的琴藝又達到多么高深的境界。
琴藝比試完成,按規則,琴師們可以繼續觀看舞蹈,也可以為自己喜歡的舞姿伴樂。琴師們都為能看到絕色的舞姿而慶幸,一般都不會先走。墨恪正想收拾琴匣離開,卻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遂也留了下來。
紅姬對于此次的舞藝比試勢在必得,雖然知道自己的舞藝比不上白冰,但她每年都在這樣的比賽上面出差錯,難保今年也一樣有誤。所以今天,她穿了一身妖艷的紅色,奪得眾人眼球。白冰還是一如既往,穿著白色。唯一的不同是在今天,她戴了一副面紗,也是白色的,頭發梳著簡單的髻,兩三朵白色小花點綴。
墨恪位列其中,還是一身墨色衣裳,還是那把古琴,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盯著自己桌前的茶杯看。面前眾女舞蹈,他絲毫沒有動容。紅衣姑娘長袖翻飛,像一只靈動的蝴蝶,眾人已經看得驚嘆,堂上師傅無不交頭接耳,連連稱奇。聽到驚嘆聲墨恪才抬眼一看,看到的不是紅衣姑娘,是穿過翻飛的袖帶一身白衣的女子,一眼就認出了是前夜幫助過自己的姑娘,難怪自己會驚鴻一瞥看見白色一身就留了下來。這才知道,那位白衣姑娘一直在看著他,他們就這樣對視了片刻點頭行禮。
隨后,墨恪又看著眼前的茶杯。紅姬一舞結束,笑在嘴角,現場掌聲如雷,所有人中只有墨恪低著眉看茶杯,忘記了鼓掌,白冰也是,看著墨恪,忘記了鼓掌。白冰看久了,仿佛不是在看他,眼睛好像是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如走神一般,叫了她名字三次她才聽到。這才起身,墨恪也是看著她。
“小女子白冰,為眾位獻舞,這舞的名字叫——《鳳凰行》”。
白衣輕柔,并沒有什么過激的動作,只是淡淡的,仿佛在訴說一個故事,平鋪直敘,坐下亦覺美則美矣,并無特色,紅姬冷眼笑著。只有墨恪,看著茶杯的眼先被這舞步吸引了,便看著女子舞蹈。他看著,女子仿佛深在閨中,郁郁不得,忽然許多鳥兒都飛了過來,女子看見百鳥,驚現喜色,白衣舞得有力氣了,仿佛活了一般。坐中疑惑,紅姬蹙眉,墨恪面帶微笑。女子與鳥兒一起舞蹈,明明雙腳還在地上,卻似飛了起來,面紗輕啟,鳥舞翩翩。少頃,鳥兒漸漸飛離,女子摔倒,紅姬這才面露笑顏,坐中驚呼,墨恪欲起身相扶,卻看到另外一番景象:女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方才明白,舞蹈還沒結束。躺在地上的白冰,雙手還在舞蹈,靈動得像剛才飛過的鳥兒,墨恪跟著彈出幾個曲調,漸漸配合舞動的節奏,鳥兒飛得越來越慢,最后像一片落葉,枯死地上。
許久,眾人都還在這歌舞的情緒中,沒有出來,有孩子竟然哭了出來,“母親,鳥兒死了,姐姐也死了嗎?”
墨恪這才鼓掌,眾人終于回神,坐著的起身,在此悲涼氣氛中掌聲一陣蓋過一陣。紅姬心服口服,面露微笑真心鼓掌,白冰還在地上,如折翼的飛鳥毫無生氣。良久之后,掌聲漸停,白冰才緩慢起身。對四座行禮,卻見了一雙閃爍的眸子。
“多謝各位,白冰逾越了,躺在地上獻舞,實在不雅”說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即是舞蹈,就沒有什么逾越不逾越的,正是躺在地上這一段落才讓整個故事與舞蹈完美融合,有何不雅之說呢?”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是是哪位王孫貴胄在幕簾之后,也對白冰的舞藝徹底折服,堂上的眾位師傅也難掩欣喜。
那人便是獻帝,他看見了這一切。
藝閣的比試,實際上相當于殿試,只有藝閣的幕后老板知道這個消息,所以才能讓所有拔尖的藝人進入宮中,珠簾之后,獻帝握著茶杯,久不平靜。
自然,這一年的藝閣,琴舞天下第一,非白冰墨恪不屬。
可惜最后,上朝做官的只有墨恪,不見白冰。眾人也很疑惑,琴舞天下第一的是白冰和墨恪,但入宮做琴師的只有墨恪,而填補上去的舞女則是紅姬。墨恪也不得其解,并且在藝閣之中再也沒有白冰的名字存在了。白冰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在眾人的眼中,也像她自己的舞蹈一樣,死去了呢?
在墨恪心里,這個遺憾是永遠的了,他無法知道白冰的下落,他其實多么想再與白冰,琴舞和鳴?,F在誰都不知道白冰去哪兒了。這世間,知音難遇,仿佛是永恒的話題。
同年十二月,獻帝命墨恪與同僚為歲末題字,他將自己懷想所寫的字藏于枕中,字嘆“白若冰霜,墨恪如是”。墨恪的字寫曰“須惜昔,須忘昔,須忘昔往昔”,有意無意被同僚潑了水,模糊了字跡。獻帝并未對此事責罰,權當意外處理,采用了其同僚的字“普天同慶”,這場暗中的比試不了了之。
翌年二月,梅花開落,白若冰霜。外國使臣來朝,向我朝挑釁字畫,同僚們的字畫皆被使臣比了下去,墨恪任命與其比試。墨恪作了一副潑墨山水畫,用墨與水潑而成,別出新意,外國使臣甘拜下風。說雖然字跡模糊,但筆鋒仍然俊逸,畫風婉轉,似有千言萬語,似緣分怎么明了。
同年六月,太后壽辰,琴師們獻藝,百靈見墨恪的羽弦被同僚割斷,自己上前假意摔倒,撞壞了墨恪的琴,賠了墨恪一把新琴,化解危機。
同年七月,百姓傳說在京郊某處見到白冰。
同年八月,墨恪父親辭世,遺愿兒子歸鄉。
同年九月,墨恪辭官。
獻帝自從見了白冰的舞姿,就將其收為己有,由于白冰身份特殊,不能給予特別的封賞,獻帝又不愿其入宮受什么委屈,所以將白冰養在京郊的某處尼姑庵,另辟了一處院落供其居住,白冰在此,行為受到限制,不得走遠。除此之外獻帝給了她除名分以外最大的寵愛。常微服出巡看她跳舞。僅僅只是看她跳舞,白冰的任何要求他都回答應,可是白冰除了墨恪還能有什么要求呢,所以她委托百靈暗中幫助墨恪免受責難。
可惜的是,白冰再也跳不出當年京城藝閣上的那一舞《鳳凰行》了,獻帝還是囚禁她。對她無奈,也對她惋惜,但不愿放她離開。
又是九月,墨恪背著琴匣離開京城,看見了白冰,在一棵開花的樹下,站著,背對著他。案幾上擺著一壺酒,兩只酒杯,像剛與誰交談過。還是那么美麗的身姿,穿白色衣裳,發髻上點綴了幾朵白色小花,背面看去,多了許多憂愁。墨恪欣喜,白冰也轉身也看見了墨恪。
“原來是墨大家,當初京城藝閣上的一曲《秋塞吟》,小女子至今記憶尤深呢?!?/p>
“呵呵,比之白大家一舞《鳳凰行》,把鳥兒都引了過來,我可不敢當‘大家’二字。”
慶歷六年的九月,原來又是落花時節??茨切┗▋?,紛紛自落。
“墨大家在音律上的造詣,小女子真是望塵莫及?!?/p>
“我們今天只談藝禮,不說其他?!?/p>
“那小女子先獻舞一曲……”
原來落花時節適合送行,適合離別,適合所有與風月有關與圓滿無關的事情。
一曲《秋塞吟》,一舞《鳳凰行》。良宵引仙音,身似柳多情。
“墨大家下一路準備去哪兒?”
“先去玉門關外走走,我一直想見見塞外風光,曲子里總是彈不出那一種味道?!?/p>
“如此,小女子敬墨大家一杯,莫愁前路無知己,切記今朝酒一杯。干”
“好,干!”
落花時節又逢君,當為君舞一曲,若是君解琴相惜,琴舞合鳴。
人生難得一知己,知己難得才珍惜,落花舞餞行。
落花時節又逢依,當為依琴音起,解開匣而座前御,翻奏宵引。
又見你長發如雪,又見長袖舞青月,輕聲嘆別離。
一曲盡,一舞意未盡。白冰與墨恪的緣分,大概就到這里了。墨恪背著琴匣,繼續前行。
白冰將墨恪的字“如是我聞”,還有那被水潑過的“須惜昔,須忘昔,須忘昔往昔”一一葬在了花樹下。往后每年的九月,她都會在那棵花樹下懷念那個解琴相惜的男子。
墨恪不知,有個姑娘在閣樓上看他;墨恪不知,有個姑娘在暗中幫助他;墨恪不知,那個姑娘在花樹下等他;墨恪不知,那個姑娘……喜歡他。
墨恪不知道的事情還有,那個姑娘長發及腰。而白冰不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她的少年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