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掉了慘淡的白熾燈,他大步走向客廳漂亮的落地窗,窗口依舊洞開,透進絲絲涼意。周天置身于黑暗中,從角落的窗口,將手機緩緩放了出去。
放線器內軸直徑10CM,這樣算來,將手機放至十一樓大概要放23—24轉。周天不自覺屏住呼吸,雙手牢牢握住放線器,生怕它會突然脫手飛出窗外一樣。黑色的手機如同特技電影里的夜行人,攀住安全繩,沿了墻壁,從樓頂一點點向下緩慢滑行。
周天手心沁出點點汗水。他一邊數著線軸的圈數,一邊注視著手機鏡頭里場景的變換,倒數著目前的樓層。
靜夜無風,畫面還算穩定。但付諸實行時周天才發現這件事也并不如想象中簡單。手機沿著墻壁下滑時沒有什么問題,但它在窗戶的空當無可依靠時卻會輕微地旋轉,而且線放得越長,這種現象越嚴重。
黑衣的探子停在了十二樓的上方,再下降一層就將抵達終點。周天看著手機屏幕上的萬家燈火,有些沮喪,鏡頭怎么偏偏在最后關頭又扭向了外面。但事已至此,賭把運氣吧。他在褲腿上蹭了蹭手心里的汗,繼續放松轉輪。
十一層。周天的心突突狂跳。會看到什么?
探子竟然奇跡般地轉過了身,好似剛剛想明白自己的使命并不是看夜晚的星星。
屏幕里一片漆黑。
難道鏡頭現在正貼在墻壁上?不對啊,周天數得明明白白,線軸已經放了二十四圈,誤差不會這么大。
像是解答他的疑惑,鏡頭稍稍轉動,周天能看到小區燈光在窗戶玻璃上的反光。
該死!周天攥緊了手中的線軸,甚至騰不出手來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怎么沒想到會有窗簾!現在小區住戶家中肯定會裝有窗簾!就連自己住的小房間里都安著窗簾!
黑衣探子兀自懸在窗沿上方,輕輕扭動著身子,靜待著進一步的指示。周天嘆了口氣,實際情況果然要比想象中復雜許多,絞盡腦汁想出的方法不費吹灰之力就被事實擊破。他扯動線軸,準備將手機吊上來。
突然,一陣優雅的旋律順著細細的魚線傳入了周天的耳朵里。雖然隔著厚厚的雙層玻璃,那輕靈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辨。
周天聞聲一怔,側耳仔細聆聽,依稀辨別出是在鋼琴鍵上跳躍的音符。
是了,這個愛慕虛榮的拜金女之前是藝術學校的大學生,后來攀上趙建國這根高枝,才從山溝溝里的一只土雞搖身一變成為了家財萬貫施粉涂脂紅毛綠尾的火雞。當然要彈一彈曲兒來取悅這生命中的貴人。
但彈不多時,一聲粗暴的男聲響起,聽不清說了什么,琴聲隨之戛然而止。良久,再無半點聲息。
周天快速將完成使命的探子救起。看眼時間,已近子時。小區內萬籟俱靜,鮮有人聲。
他將工具收起備用,又從鐵盒里翻出兩部厚實的手機。一看就是山寨貨,雖然也能稱之為智能機,但明顯是智能機中的老年機,運行速度堪比蝸牛,唯一的優勢是電量充足,滿電待機狀態下能續航一周左右。而且還配有手電筒的功能。
山寨機,就是牛!
手機內依舊只安裝有一款聊天軟件,周天點開唯一的聯系人,打開了“位置共享”功能。然后設置靜音,拒接一切來電和短信。
兩部手機設置完畢,周天又檢查一遍,確認無誤,轉身又從鐵盒里拿出一些魚線、膠帶、小刀等工具,換上了一身粗糙的帆布衣。
這是周天另一個計劃。
他悄無聲息地潛入地下車庫,鉆入目標車底,用魚線和膠帶將手機死死固定在底盤內側——除非車被撞報廢,不然這個位置絕對不會被人發現。
兩部手機安裝完畢,周天累了一身汗。如今它們搖身一變,化身為最簡易的跟蹤器,開始源源不斷地向周天匯報著目標的位置。
回到居所,周天困乏至極,縮在一個角落里和衣而睡。
第二天一早,周天睜眼醒來,先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尚早,兩個目標沒有任何動靜,應該還是在車庫里。周天決定先去買個小床,解決下住宿問題,做好持久作戰的準備。
周天搭公交車去到最近的一個小商品市場,買了張最便宜的竹質折疊床。在他的要求下,賣家雖然老大的不樂意,卻又不得不推了輛手推車幫他送到了公交車站,撂下貨箱嘟嘟囔囔地離開了。周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床拖上公交車,簡陋的衣著和笨重礙事的包裝箱引來了一片嫌棄的目光。
下了公交,從站牌到單元樓這段距離無疑成了最大的考驗。床板并不算重,但包裝卻又寬又長,無從下手。橫著抱不住,周天覺得即使是長臂猿也未必能將紙箱摟過來;豎起來又太長,上面擋臉下面絆腿,根本無法行走。周天無計可施,只得像拖死狗般連拉帶拽,倒退著將床板拉出好遠。紙箱在地上留出長長一條黃色的痕跡,很快又能聽到鐵質床架在柏油路面摩擦發出的嗞嗞聲。
“誒,”一個上了年紀的環衛工人氣急敗壞地揮手攔住他,“你個熊兒你弄啥嘞?”他用當地方言罵周天,“你看看恁把地上弄嘞臟嘞。咋,不用恁拾掇不是?”
“對不起對不起。”周天點頭道歉。
“抬起來抬起來,別拖著走了。你看看你弄嘞。”環衛工人指揮著周天把貨箱抬起來,絲毫沒有搭把手的意思。
周天勉力將貨箱攜在懷里,踉踉蹌蹌朝小區大門走去。極別扭的姿勢讓他的體力迅速下降,尤其腳下不便,讓從小區門口至單元樓這段原本并不太長的距離變得崎嶇坎坷。
貨箱在手里像條粗大的鯰魚,不住地扭動身軀往下墜,想要脫離束縛。周天往上聳了聳,貨箱上沿擋住了視線。馬上就到單元樓下了,周天暗暗給自己鼓勁,到樓下就歇一歇。他心里想著,側過身子,從一側勉強擠出點視線,繼續向前。
“哎喲!”一個女人驚呼。
周天感覺腳下碰倒了什么,頓時頭重腳輕,差點栽了出去。
“對不起對不起。”周天堪堪穩住身體,忙不迭向紙箱背面的人道歉。他想把箱子放下,但又怕壓到她;想轉身看清狀況,又怕碰著別人,一時手足無措,只得呆呆站著,“你沒事吧?”他小心翼翼地問。
“沒事兒。”周天聽見拍打塵土的聲音,“剛蹲下想系個鞋帶。”女人的聲音透露著出乎意料的笑意。
“哎呀,真對不起,我沒注意到你。”周天辨出聲音的位置,松手將紙箱放下,“這東西擋著我......”
紙箱另一側,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沒關系,我又沒受什么傷。”女人笑吟吟地望著周天。
怎么是她?周天眼角抽搐一下,幾欲噴出火來。
“你這買的什么呀,這么大個。”女人伸手拍拍箱子,沒有注意到周天的表情。
宋蕊兒!誰承想竟會碰見她!這個蛇蝎毒婦!
“你住哪棟樓啊?我幫你抬吧?”女人微笑著望向周天。
周天從那笑顏如花的面孔下看出了陰險與欺詐。
“你怎么了?”宋蕊兒終于注意到他的異樣。抬起雙眸,才發現眼前陌生的年輕男子竟失了魂般直勾勾地望著自己,一對雙眼皮在俊俏的臉孔上瞪得炯炯有神。
兩片紅霞飛上雙頰,宋蕊兒轉了頭不去看他。
惺惺作態!周天恨不得一口濃痰噴到她臉上才解氣。
等等,她,是害羞了嗎?
周天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媽的,許是讓她誤會了。
可又總不能對她發脾氣,畢竟自己有錯在先。而且,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以后總還有用得著她的地方,不宜撕破臉皮。
“噢噢,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成,馬上就到了。”周天用下巴努努前面的單元樓。
“噢,你也住那個單元啊。”宋蕊兒立時歡快得像個妙齡女子,完全看不出已是三十多歲的年紀,“那我們還是鄰居呢。”
是啊,你個老狐貍精。
“對啊。”周天皮笑肉不笑,“好巧啊。”
我特意租在你家樓上的,你說巧不巧。
“那我來幫你吧,反正也順路。”宋蕊兒不由分說地蹲下身,抬起了紙箱另一頭。
“哎呀,那真麻煩你了。”周天假意客套著,“多不好意思。”
你還真是為人熱情啊,臭婊子。
“沒事,鄰里鄰居的。”宋蕊兒灑脫地甩了甩腦袋后長長的馬尾。
兩人各懷心思,再無答話。周天踮了碎步努力配合著她的節奏,雖然被動,卻比剛才輕松許多。身體一放松,腦袋也跟著活絡起來,走出沒幾步,周天便想通了——這不就是一個順理成章接觸趙建國的機會嗎?!
冥冥之中定是妹妹在天之靈護佑,希望哥哥能彌補她的冤屈。
定是這樣。
想到妹妹,仿佛又聽見一個稚嫩的童聲在耳畔回蕩。周天悲從心來,咬緊牙關,回頭再看向旁邊的女子時,已是神色坦然。
宋蕊兒正一本正經地賣力抬著紙箱,脖子向前扭出一個角度,看起來頗像燒雞般又細又長。只可惜老師傅偷了懶,醬油放少了,白凈凈的不像鹵肉的顏色。一身簡單的運動裝,生怕別人知道她家很有錢一樣,假惺惺。
“美女你住幾樓啊?”周天率先打開了話匣子。
“我住,那個......十一樓。”宋蕊兒瞄了他一眼,又迅速轉過頭去。
“我住十七樓,西戶。”周天自報家門。
“好巧啊,我家也住西戶。”宋蕊兒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這么巧啊!”周天擠出滿臉的興奮,“美女你多大了?”
“別一口一個美女的。”宋蕊兒面露窘迫,卻仍遮不住笑意,“看你年齡應該比我小得多。”
“不能吧,我都二十五了。”周天皺著眉頭表情夸張,不信服的樣子,“你才多大呀?”
“我快三十了。”宋蕊兒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唬我呢吧,可不許占我便宜。你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周天感覺骨子里散發出潛藏已久的痞氣,話到嘴邊,酸得自己都倒牙。
“哪有,真快三十了。”溢美之詞對女人永遠管用,宋蕊兒羞澀一笑,“二十九。”
“可不像啊,現在二十歲的小姑娘也沒你好看。”瞧出她挺吃這一套,周天繼續套近乎。
老妖精,整容沒少花了錢吧。
“美女,一會加個微信唄。”看宋蕊兒沒理他,周天繼續沒話找話。
“你喊我姐就成。”宋蕊兒故意繞過話頭。
到了,宋蕊兒將紙箱一頭撂下。
“我就不幫你往上搬了,拜拜。”她說著轉身就往外走。
“哎,你不上去啊?”周天忙問。
“不啦,我得買菜去呢。”宋蕊兒回過頭淺淺一笑,“我老公晚上想吃炒燜子。”
“哎,那個......”周天招手喊住她。
宋蕊兒疑惑地望著他。
周天剛想問她要微信,忽而又覺出她一直在回避這個話題,如果自己一味堅持,未免顯得太輕浮。
“那個......”周天抓了抓后腦勺,“沒什么,謝謝你啊。”
“不客氣。”宋蕊兒婉兒一笑,輕輕盈盈地離開了。
切,裝得還挺像。周天能看見一根粗大的狐貍尾巴在她身后搖來晃去。
“屁股挺翹嘿。”身后一個陌生的聲音嚇了周天一跳。回頭,一個戴著眼鏡滿臉臟兮兮胡茬的家伙正一臉猥瑣地和周天瞧著同一個方向。
周天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活動下疲勞的雙肩,挺直了身板。
“哎,小師傅,你這箱貨是她家的吧?送幾樓啊?”眼鏡男賊眉鼠眼地沖周天笑笑,露出滿嘴黃牙,牙根黑色的煙垢近在眼前,周天聞到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十七樓。”周天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與眼鏡男拉開了些距離。
周天將紙箱拉回家,把床撐開鋪好,心里盤算著還得去買些被褥和洗化用品什么的。額頭汗珠順著臉頰滾下來,他隨手一擦,蹭了滿手黑泥,再看身上,簡樸的衣衫布滿了灰塵,想來是剛才將紙箱攜在懷里時沾上去的,也難怪那個猥瑣男把自己當成了搬運工。
周天自嘲地笑笑,心想越普通越好,普通到沒有人注意,才有利于實現自己的目標。
接下來的日子,周天一直通過兩個定位手機來確定趙建國和宋蕊兒的動態,也確實讓他多少了解了些二人的生活規律。宋蕊兒似乎不常走遠,她的車每兩三天才難得出去一次,即使出去也不會走太遠,基本都是去些商業廣場之類的消費場所,去時也不長,最多三四個小時肯定回來。相反,趙建國的活動就比較混亂,經常在城市里東奔西跑,生意人嘛,也是在所難免。而且他也常外出,有次周天看到他驅車跑出距自己八百多公里外的城市逗留了幾天。但周天多少還是摸出了他的一些生活習慣。周天發現他最常逗留的地方有三個,一是公司,二是家,三是地圖上沒有標注名稱的一個地點。周天一度以為是他在外包養了小三,后來暗中打車去悄悄偵查一回,才發現其實是個十分隱秘的私人會所。
而且,周天還發現了極其重要的一點——妹妹出事的那個路口,趙建國一次也沒有從那過過。他車輛的軌跡清晰地顯示,哪怕繞出好大一段距離,他的車舍近求遠也從不走那條路。
這足以說明問題!
此仇不報,非君子!
周天看著屏幕上不斷移動的藍色光點,眼鏡里恨不得扎出刀子。
入了秋,夜晚來得越來越早,周天喜歡站在窗前看著太陽一點點沉入西邊的地平線,他很享受那種被黑暗一點點吞沒的感覺。身體里仿佛有個暗夜的精靈,隨著光明的隕落,劃破這虛偽的軀殼,慢慢探出頭來向外窺覦。
趙建國近幾日都回來得比較晚,深夜里一兩點才著家。看地圖他是整夜整夜泡在那家私人會所,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每晚周天都躲在車庫黑暗的角落,窺覦著他的一舉一動,期待著他哪次神志不清且孤身一人走進車庫的走道。從車庫到電梯間那短短十幾米的狹長走道,是周天偵察好久,唯一監控探頭拍攝不到的地方,也是趙建國回家的必經之路。只要他獨自一人,只要他神志模糊,周天有絕對的把握不動聲色地將他置于死地,然后完美地偽裝成意外死亡現場,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的痕跡。
周天有絕對的把握。
可是趙建國每次喝醉回家,他那盡職盡責的司機總會把他安全送到家才自行離去。周天咬牙切齒地盯著兩個人的背景,好幾次都有不顧一切沖上去的沖動,每每這時,眼前總會浮現出或佝僂或嬌小的幾個身影,耳畔響起親切的呼喊,他慢慢松開了攥緊的拳頭,看著二人消失在拐角處。
雖然窺探其家庭生活的行動進行得不太順利,但因確無他計可施,周天只得委曲求全地將“監視”改為“監聽”,雖然事倍功半,但總好過閉目塞聽。而且,周天從那隱約而嘈雜的聲音中,總能匯總分析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連日里起風,尤其夜間更甚,周天站在窗口,聽到樓下的枝葉在風中翻飛作響。為了保持穩定,他給“探子”加了個鉛墜——是在建材市場買到的——又給它添了一雙“翅膀”,這樣在下降的過程中,翅膀卡著墻壁,再也不會出現回旋翻轉的情況。
趙建國今天又來得很晚,接近凌晨兩點,他的車才緩緩移動,離開了那家私人會所。宋蕊兒夜里在家彈了一會兒鋼琴,周天不懂音律,聽得無精打采。半個多小時后便了無聲訊。周天強打精神,又等了五個多鐘頭,看到趙建國那邊有了動靜,便匆匆下樓,沿著步梯,躲開了所有的監控設備,藏在了黑暗的角落里伺機而動。
二十三分鐘后趙建國出現了,比平時慢了那么一點。
司機停好車,拉開車門扶他下來。趙建國應該是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站不穩,一個趔趄,差點連司機一塊帶倒。他胸前一片狼藉,沾滿了惡心的嘔吐物。司機拿了一條毛巾幫他擦拭,被他一把推開。“我沒事,滾,滾蛋。”趙建國踉踉蹌蹌地朝周天這邊走來,猶如一具光鮮亮麗的喪尸。
周天心中一陣躁動。
司機匆匆鎖好車門,快步追了上來。“趙總,您慢點。”
周天氣惱地狠狠揪了一把頭發。
聽著兩人進了電梯,電梯門徐徐閉合,漸漸上升。周天這才從暗處走出來,沿步梯快速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