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溫杯,最近忽然成了中年人的標配,成了“低端、落魄”的代名詞。一幅原黑豹樂隊明星趙明義端著保溫杯隨意小坐的照片,片中人的體態、衣著、眼神,似乎在狠狠地招搖著歲月的滄桑,和人生的無奈。
然而,中年真的就了無生趣,中年的風景真的就只剩秋風蕭瑟了嗎?
伏爾泰曾經非常美妙地說過:一個人如果沒有他那種年齡的神韻,那他也就會有他那種年齡特定的種種不幸。
所以,我極愿意相信,趙明義的保溫杯里,除了枸杞和茍且,一定還有屬于他的,屬于和他一樣的中年人的,生命的溫度和年齡的神韻。
1
青年當然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程,“青春”也是人們樂于謳歌的題材。我們排斥衰老,除了對日益臨近的死亡有著天然的恐懼,也許更多的是因為,社會的現實,如保溫杯一樣把我們圈禁在一個逼仄的空間,而我們卻一味遷就于這種圈禁,把自己低調成一粒卑微的枸杞,沉浮于安全但卻狹小,溫暖然而邊緣的小小杯中。
其實,生命需要長度,生活卻需高度。碧澗泉水清,寒山月華白,不同的境遇遭際,當有不同的人生風景,不同的年齡階段,自有不同的韻律音符。
西晉時的蘇州人張翰,在北方洛陽做官,忽然有一天“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莼菜羹,鱸魚膾”,于是說“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立刻整理行裝,回了家。這就是成語“秋風思歸”的來歷。這種人生覺悟后的灑脫、超然,不就是一種登高而招、順風而呼的年齡的神韻么?
2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座山丘,那么,青年好比在山的這面攀爬,老年好比在山的那面行走,中年卻是在山頂流連小憩。
當然,對于山頂上的人而言,每一個方向都是“下坡路”。這細想起來,真是有點兒悲觀。然而,有過登山體驗的人都知道,山頂的風光再綺旖,登上山頂后,心中念叨最多的,還是山下的炊煙和雞鳴。所以,人到中年猶如登上山頂,我們自會豁爾胸臆:攀爬時的竹杖芒鞋、淋漓豪邁,只不過足下風塵、路邊莎草;來時的驚宏壯闊、浪漫溫馨,原來卻是開了瓶的美酒、隔了夜的佳肴;所以,走在“下坡路”上的人們,他們雖然目光朝“下”,但卻是朝著山下的炊煙、雞鳴,朝著海邊的陽光、沙灘,朝著上天導航的方向。
人生的風景,說到底就是心靈的風景。而心靈的風景,既要有先天稟賦的托舉,更有賴于后天砥礪的加持。百年陳釀所以香醇,不是因為勾兌,而是因為封壇的時光里,糖醇之間有了充分而絕妙的轉換;凌霄花所以嬌艷,不是因為攀援,而是因為攀援的過程中,陽光給了她足夠的綻放的能量。于是,我們看到,時間才是生命中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最好的酶種;于是,我們不但不要再去唏噓歲月滄桑、人生無奈,我們更應歡呼成長的從容和生命的恬淡。而這些,即時只有年齡才配擁有的年齡的神韻!
3
尊重生命,是人們不辭的義務,不管青年、中年還是老年;享受生命,是人們天賦的權力,不管青年、中年還是老年。而享受自己的生命同尊重他人的生命一樣重要。
李宗盛的《山丘》之所以一拳擊中人心,不僅是因為他“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的真實,還因為他以過來人的身份,說穿了“年輕人因為不安而頻頻回首無知地索求羞恥于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個山丘”,這種深藏于內心而不愿示人的部分。誠然,沒有經歷攀爬的辛勞、兇險,沒有無數次翻越成功后的喜悅、收益,所有的詩酒唱酬,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或者“輕薄為文哂未休”。
然而,我們一路走來,越山丘無數,閱人臉無數,我們又有幾人曾經駐足長亭浦驛,舉頭品味吟哦?卻不是風光誤我,原來是我誤風光。所以,人到中年,站在人生最高的山丘之巔,我們不再可錯過上蒼賜予的最后一份福利,我們再不可辜負生命的最后一抹花容。
人到中年,也許有人會因為境遇的不堪和生活的不順,變得市儈、慵懶、固執、邋遢。這種個別的消極和低劣,卻如掉入老火靚湯中的的鼠屎,污穢滿鍋彌漫后,個案便放大成了全局,于是,無辜的中年群落,似乎要整體坍塌至社會底層,沒招誰惹誰的保溫杯,也順勢“墮落”成了低端的裝備。
但這絕對不是“大叔大媽”們的“主流”神韻,被社會誤讀的冤屈也絕不會泛濫成一個群落的災變。我所看到的身邊的“大叔大媽”們,大多是沉著、隱忍、努力、節儉。他們言行克制,因為撫慰上一代的滄桑和激勵下一代的夢想的責任,同時落在他們的肩上;他們性情淡泊,因為年少輕狂、目空一切而遭受的挫敗,因為無知淺薄、眼高手低而錯失的良機,這種只有年齡才有資格收藏的人生歷練,這種只有越過山丘才可頓悟的人生真諦,已經足以讓他(她)們明白:落點遠比起點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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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儒家琢磨入世,道家關注出世。我們的前半生入世,后半生出世,走出深山然后歸隱深山,這便是先賢傳導給我們的人生智慧。先賢的睿智和偉大,在于他們為我們的每一段生涯,都制定了適宜的方案。偏離了先賢的生涯設計,或曰離經叛道,當然一生痛苦。
忽然發現,“儒”“道”之間,原來就是隔著那么一座“山丘”。
人到中年,即如站在人生的最后和最高一座“山丘”,我們的生涯設計,也自然面臨著由“儒”向“道”、由“虛”向“實”、由入世向出世的轉型升級。所以,中年才是我們最應該重視且最不應含糊的一段生命。
人生的操作要領,其實就是“進”“退”兩個字。“進”靠力量,是個體力活,“退”要智慧,卻是個技術活。年輕時的高歌猛進,是因為我們正在走著上坡的路,沿途的風景讓我們興奮,心中的夢想給我們激情。當走上了山頂,我們才慢慢發現:所有的幸福皆為虛幻,苦難才是生活的真實。于是,風塵勞攘之余,每懷長林豐草之思;浪跡天涯之后,自有倦鳥歸林之意。于是,越過“山丘”后的人生,雖然減少了奮斗和追求,但卻包含了更多的安寧和平靜,人們開始心安理得地咀嚼、品嘗那得過且過的現狀,甚至學會從平淡無奇中尋找樂趣。
然而,這絕不是沉淪落寞、自暴自棄。處于“進”、“退”之界的中年人,他們在用他們特有的年齡的閱歷和神韻,以飽經風霜后的沉穩和寬容,為社會扮演著的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重要角色。
我們不能因為朋友圈里頻頻晾曬的,那些不過用獵奇和偶遇串成的精彩,那些也許是摳圖而成的衣冠楚楚和粉腮香淚,那些也許是張冠李戴的雪山攀爬、草原馳騁,而忽視和低瞧那些長年堅守崗位、陪伴父母、守護家人、操持家務的大叔大媽,那些在超市艱難取舍、在菜場討價還價、在醫院踟躕進退的普通底層中年人群。他(她)才是我們社會的主體,他(她)們才是我們生活的真實。
我們需要富有使命擔當的精英豪杰,我們同樣需要“不求上進”的蕓蕓眾生。我們需要春的華、秋的實,我們更需夏詠新荷、冬煨殘雪的淡雅從容,因為生命的季節如果只是在爭奇斗艷的絢爛中重復,這一定又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悲哀。
所以,捧著保溫杯的大叔大媽,他(她)們其實是在緊緊地捧著生命的溫度和年齡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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