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街是條普普通通的街,生活在街上的,也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
圓志一到過年就興奮,幾乎不能睡覺,睜著眼睛盼著天明和媽媽出去爬山,又可以穿新鞋——幸好舊鞋拿去補了,趕著就買了新鞋。偏冬天天亮得遲,霧又大,都7點多了,從窗口望去,還是黑的。他又不想把媽媽叫醒,一年忙到頭,她難得睡一個懶覺。他們住在長寧街內(nèi)巷口一個臨街店鋪里,店隔了一層,上面住人,下面開了小小的布料店,幫人做窗簾、帷幔。地方雖小,兩個人住倒也合適。
卷簾門嘩嘩響,下面有人敲門,圓志裹著棉衣湊窗口一看,是巷口補鞋的榮叔,他經(jīng)常在下班后把不能帶走的工具放在圓志店里,早上再來拿。
“榮叔,來拿東西嗎?過年不休息嗎”
“恩,還有些活兒答應(yīng)別人今天修好,留在這兒不放心。”
圓志一面穿衣服,一面下去開門。卷簾門他倒是拉不動,不過卷簾門上開了一個小門。開門看見榮叔站在門口,照常穿著黑色棉衣,圍著圍巾,沒有戴騎車時常戴的耳罩。
“把衣服穿好再下來嘛,初一天感冒了就不好了。”榮叔幫他把衣服拉上去“再這么胖怎么得了,過年還得胖,真成肉圓子了。”手套碰著他的下巴,濕冷冷的。
圓志:“榮叔,說好過年不叫我肉圓子的——我哪里胖了。”
“好好好,再也不說了。過年要開開心心的。”
“榮叔,你的自行車呢。”
“停路上呢。”榮叔悶悶的,好像感冒 了。
“榮叔,東西在里面,你自己進來搬,我?guī)湍隳眯“宓省!眻A志拉開門讓榮叔進去。榮叔把補鞋機、工具箱挨個搬出去。圓志要幫著去搬配鑰匙的機器,榮叔擺擺手“不搬,今天不配鑰匙。”
配鑰匙的機器是才添置的,在圓志再早的記憶中,榮叔開始只有一個小木箱在這擦鞋,過了一年添置了補鞋器,常圍著厚厚的皮革圍裙埋著頭引尼龍線,再過了一年添了補鍋的工具,一個個鍋底像月亮一樣立在箱子里,再過了一年,多了許多新舊不一的傘骨和五顏六色的布,再過了一年攤位上就多了很多輪胎,他開始修自行車。最近一月又添了配鑰匙的,攤子越來越大,圓志也跟著攤子一年年地長大,他總是在猜明年榮叔又會添什么東西。日子總是向前走著,未來總是充滿期待。
路上霧大,風(fēng)也大,遠處路燈淺黃,朦朦朧朧的,像徘徊的、舍不得醒來的夢。
榮叔給小圓桶接了水,圍了那件黑圍裙,坐在小板凳上挨著給補鞋器各個關(guān)節(jié)部位加油,他,每天都上油,“這樣可以用幾十年呢。”又熟練地調(diào)螺絲的松緊,上尼龍線,又拿出一些待修補的鞋子,要換拉鏈的高筒靴、巷尾雙雙姐的高跟鞋、卷煙店阿婆的棉鞋、還有圓志的小皮鞋。
圓志坐在給客人坐的藤椅上,冬天墊了軟墊,倒也暖和。
圓志說“榮叔,先給我補好不好。”
“你昨天不是說,再遲些修,過了年都沒關(guān)系嗎?”
圓志狡黠地笑:“媽媽昨天就買了新鞋,所以鞋子不用等了。”
榮叔笑;“你一天盡坑你媽,我還擔(dān)心你過年沒有鞋穿,你最喜歡這雙鞋了。”
“所以快點修好啊。”圓志下了椅子把他的鞋子塞到榮叔的皮裙上。
“天亮前都會修好的,你不要急。”榮叔無可奈何,打開小木箱,木箱里裝了各種剪刀、鉗子、榔頭、錘子、彎針……隔層里面還有拉鏈、傘的小部件。在圓志看來,這里面就是一個百寶箱,榮叔從里面拿出各種寶貝,施魔法一樣把各種壞掉的東西都補好了,以前他還給圓志的朋友箐箐補過洋娃娃——圓志爭著玩,結(jié)果把它頭摔掉了,箐箐哭得不得了,說圓志把娃娃弄死了,圓志也嚇得哭得不行。后來圓志才知道,洋娃娃是沒有生命的,不會死,摔壞了還可以補,不像人,頭掉了怎么就補不好了。不過那時候榮叔把它修好時,圓志和箐箐幾乎把他當神仙看待。榮叔不僅修好了,還給洋娃娃做了條金色的項鏈,剛好蓋住疤痕。
榮叔手藝好,巷口雖有兩家補鞋的,但大家大多到榮叔這邊修,他做活細致耐用,而且守信,說下午4點10分過來拿,那個點準修好了,絕對不會出現(xiàn)忘了這回事,即使大家也是能體諒的。
榮叔把鞋子夾在兩膝之間,這雙小皮鞋底子有點掉了,他用皮刀從鞋底脫落處慢慢地往下劃,把兩個分開,再刮去中間夾雜的泥沙。燈光太暗,他湊近一點看,圍巾似乎有點礙事,老找不到合適的點,他扶了一下頭。
圓志連忙說;“我?guī)湍惆褔硗蟪冻叮瑩趿四愕难劬α恕!眻A志跑到后面把榮叔的圍巾往后攏,圍巾長長的,深深淺淺的顏色,有些地方還濕濡濡的。
“榮叔,你的圍巾沒干。”
“哪里沒干,我這么遠過來,路上霧大露也大,當然有點濕氣——你也別在外面待久了,天冷得很。”
“我不,我睡不著,就在這等你把鞋修好。”
圓志喜歡看榮叔修鞋,他有一雙溝壑縱橫的大手,像是寫滿了故事。鉤針用力穿過鞋底,勾住一根結(jié)實的尼龍線回來,留下一個個完美的針腳。但圓志更喜歡看他用補鞋器補東西,手搖著大圓盤,針小雞啄米一樣啄著,啄出一排排細密的針腳,就像媽媽在給窗簾壓邊一樣。媽媽經(jīng)常趕工忙得很,便打發(fā)他出來玩,又怕他跑丟了,讓榮叔看住他。榮叔開玩笑說收他做徒弟,因為他一直在旁邊學(xué)藝。
有時閑下來榮叔也教他下象棋——讓他兩個馬,還是下不贏。圓志喜歡起步就把炮攻入敵方內(nèi)部,榮叔能守,圓志想速戰(zhàn)速決卻總是不能得逞,榮叔不急于進攻,有時候只生倆棋了,兩人就在那慢悠悠地磨棋坨。榮叔說這是幫圓志磨煉心性,也有說是兩人棋都下得差的。其實榮叔棋術(shù)蠻高,街上有家餐廳的老板和他下棋,一個賭輸了免費擦一年鞋,一個輸了就將榮叔點的午飯加量不加價一年。結(jié)果榮叔贏了,圓志算了算,這是上個周的事,今天才初一,榮叔還有358天吃大份午餐的好日子呢。
今年過了榮叔了女兒也要上高中了,據(jù)說要去本地一個國家重點高中,她想去里面一個和英國對口留學(xué)合作的國際班,她給圓志補習(xí)過英語,是圓志媽媽口中的榜樣。
國際班學(xué)費貴得很,不過榮叔也說了“你有那個本事,我就給你那個條件。”又念叨著要搬家,因為住在工地附近,施工吵得很,影響學(xué)習(xí)。
榮叔補好小皮鞋后,讓他穿上走兩步。
“可結(jié)實了,保管你穿一兩年不會壞。”榮叔得意的說。
圓志嘴一癟:“不想再穿一兩年。”
榮叔笑:“給你擦一下,保管像新的一樣。
海綿去塵、上油、刷了后又拋光,鞋子起死回生,光亮如新。圓志不禁驚嘆。
榮叔又開始換拉鏈。下面開了口,取下拉鏈……上油,又是高跟鞋,釘掌。雙雙姐的高跟鞋極細極高,又不是特別貴,就經(jīng)常壞……然后又是阿婆的棉鞋……他的動作有條不紊,圓志卻漸漸覺得眼花繚亂。
“圓志,這些鞋過了年幫我送到雙雙和阿婆家,你認識這些鞋。”
“叫他們自己來取吧”圓志迷迷糊糊嘟噥道,竟睡了過去。
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圓志看見媽媽在床邊收拾,見他醒了,忙催他去洗漱。
“叫你昨晚早點睡,半夜都睡不著,今早上又起不來,還說去爬山,才到山腳別人都下來了。還有,一天給你說,拖鞋要擺整齊,你又亂扔在地上”
圓志委屈:“我很早就醒了,我還給榮叔開了門拿東西,不信你問榮叔。”
媽媽冷笑一聲:“你做的什么夢,榮叔今天都沒有來擺攤,開什么門,你還給他拿東西。”
圓志臉脹紅,又不知從何說起,索性翻身下床向樓下奔去,媽媽連忙在后面追:“把衣服穿上,感冒了我才不給你取藥。”
圓志在店里看見了榮叔的擺攤工具,猶自不死心,往外跑去,只見巷口大傘孤零零地立著,一切還是昨天收攤后的光景。
媽媽氣急敗壞跑來把衣服往他身上一裹,把他拉了進去。榮叔的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擺著,圓志修好的小皮鞋放在最上面,光澤隱約。
媽媽看見倒是笑了“我記得昨天還沒修好呢——早知道不給你買新鞋了。”
直到下午回來,圓志都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樣子,看著那空蕩蕩的大傘,媽媽倒是嘀咕了一句。
“這老榮也是怪,昨天問他幾遍要不要上班,都說肯定要來,往年也沒休息過,不過辛苦一年,也該休息一下。”
他們是晚上才知道消息的,榮叔早上7點的時候,騎自行車來上班,路上霧大,風(fēng)也大,一輛重型卡車過來沒看見,相撞……當場死亡。
媽媽的臉頓時煞白。“圓志,你說你今早上夢……見著榮叔了。他給你說什么了。”
圓志努力想了好久道:“好像說叫我把修好的鞋送回去。”
晚上媽媽在餐桌上對空敬了杯酒。“榮叔,走好。”
殯儀館送行時圓志也去了,榮叔躺在冰棺里,穿戴整齊,比他平日正式多了,脖子上戴了花環(huán),據(jù)說是為了掩蓋斷裂口。
洋娃娃脖子壞了還可以修,人修好了卻永遠回不來了。
鞋子過了年圓志陸續(xù)送了回去,后來也沒見他們穿過,或許穿了圓志沒看見,或許扔了。
巷口只剩一個補鞋攤了,開始看著不習(xí)慣,后來也習(xí)慣了,那家補鞋攤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