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高日,隨三叔等一干人去各個山頭的先人墓地上香,這是自己家族的一個慣例。中秋佳節,親友相聚,緬懷先人,傳承習俗。
在途中三叔問我:大家來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時語塞,想到的也就是上邊的一句話。而三叔也沒作什么評價,俯身用樹枝撩動悶火燒著的紙錢,陽光火光映射下三叔滿是油光的臉頗為凝重,但并沒有讓我窺探出我的這個回答的對錯。紙化成灰隨著火光騰飛,三叔表情略顯輕松了些,但也沒有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最后去的是和奶奶葬在同一個山頭的爺爺的墓地。爺爺九十歲那一年去世了,在他橫跨的長久年歲中,并沒有多少是富足的時候,但對于不懂得生活的爺爺來說,貧苦或是富裕或許并沒有什么區別,都一樣需要固執地活著。
和奶奶的墓葬在一起是爺爺期盼了幾十年的念想。爺爺生前時常會買一兩沓紙錢帶著我和妹妹上山去祭拜。雖然年事已高,但焚燒紙錢特別較真,總告誡我們說紙錢沒有完全燒完,奶奶那邊就用不了,她就得用針線縫補才行,奶奶就會生氣。所以小時候的自己每每給先祖上香燒紙錢都很是小心,不敢有一絲大意。爺爺講的話至今仍記得,雖然很荒謬,但也很真切,因為這是一位老人的虔誠信仰,真心掛念。
可隨著年歲流轉,爺爺從祭拜者轉變為被祭拜者,一碑的刻字,一張照片便是對其所有的描述。沒有什么豐功偉績,自然不需要傳書去記載,一直平凡到泥土里也是絕大部分人的人生常態。墓碑里頭刻寫的人慢慢的便只剩下大家爭相描繪卻往往又只有只言半語的朦朧印象。
我有很多關于爺爺的美好回憶,可以完完整整地述說出來,可我又感覺自己的描述會缺乏足夠的坦誠,對于爺爺我始終含有一份愧疚。
愧疚當初的怯懦與無知,需要在四叔極力勸說之下方才敢踏進陰冷的病房,探看躺在病床上失去意識的爺爺。我始終不愿相信眼前瘦削扭曲且插滿管子的脆弱軀殼是當初強硬倔強的爺爺。在病房里我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里,周遭的一切都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厭惡。腦中閃過的并不是為身處病痛中的爺爺感到痛苦,反而是想要逃離這又一次觸目驚心的場景,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進到了同一個房間。
然而房間里,見到的卻是身形壯健的男子,裸著上身,靜躺著。與爺爺瘦弱到猙獰般的臉不同的是,男子嘴角處掛著顯而易見的一絲笑意,僵硬地定格在死去前一秒的體態,沒有人知道死去的人生前那一刻的念想,使得他留下這無法解析的笑容。
白發的老人叫孩童和妹妹幫忙按摩男子腳底的穴位,因為他驚喜地發現自己兒子腳底還有熱度。他用干啞的聲音用力喊叫著,同時快速搓動著兒子腳底的穴位,或許這一點溫熱是老人一生中所觸碰到最熱切的溫度。卻不曾想到這是暖被遮蓋殘留的余熱。
余溫散盡,老人仍按摩著男子腳底的穴位,用干癟的聲音在呼喚著自己往日里并不親近的兒子的名字,全然不顧眾人的規勸。想讓這一絲余溫復存,是老人這一輩子最卑微的念想。? ? ? ? ? ?
那個男子是我的父親,老人是我的爺爺。我從未被父親帶領著一起去游泳、釣魚、運動、看電影,諸如此類。無法獲得一個男子該如何剛烈起伏生長的經驗。很多事情都自成年后才摸索學習。我知道在我的成長中,注定缺席另一個男子的印證和認同。 故而我也順從著不知何時黏附而來的怯懦 ,逃避了很多應當剛強直面的不爭現實。? ? ? ?
十年后,望著同樣靜躺著的爺爺,我感到的是莫名的無盡恐懼。
于是第二天的清早我便回了老家。
而第三天便接到了爺爺去世的電話。
掛下電話,我往屋外走了兩圈,元旦日里,涼氣逼人,在不遠處望了望自己家空落落的樓房,莫名的悲怨之感涌來,想起爺爺便小聲啜泣起來,怎么也止不住,進而張開嘴嗚咽,后來躲進房內放聲地哭了出來。
我深深自責著我當初義無反顧的逃離,可如果沒有離開,我所面對的將又是一副冷冰冰的軀殼,我非常恐懼腦海中會打下爺爺臨走前臉上的表情的印記,去帶給我又一層令人畏懼的記憶。但無論何種言由,我的逃避,終是我的不孝之舉。
現如今,站在爺爺的墳前,學著爺爺以往的虔誠與認真去祭拜,也希望在天一方的爺爺可以原諒自己的不孝。我小心翼翼地分散扎堆的紙錢,用樹枝去攪動,讓它慢慢地焚燒。火光的照耀下,我的臉灼熱起來,又想起三叔的提問:此行的目的為何?
然而依舊想不到更多的答案,但心中多了一份釋然,也多了有直面所有恐懼的一份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