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神經病,而你自己卻不知道。”鬼點了一支煙,猩紅的光點燒壞了這句話。
我蜷在沙發上,不想搭理同樣也是神經病的他。
“明天去吃點藥吧。”鬼紅了眼睛,吐出一串煙霧,繚繞著竄入地獄。
我嗆著咳了一聲,抓起茶幾上殘廢的煙盒一把朝他扔去。
“明天再說吧!”我失去了力氣輕輕地講。
我翹起腿,癱軟在沙發上。鬼湊過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搭上我的肩,一邊在我頭發上撣著煙灰。
“你真美麗。”鬼把最后一段煙塞到我嘴里,我猛吸了一口,吐進他嘴里。短煙蒂在我的指縫間默默糜爛。
我睜開了眼,鬼在鬼魅地笑,三道皺紋妖艷地拉伸著他的眼睛。一滴眼淚莫名其妙地從我眼里掉了下來。
“睡吧,神經病。明天得吃藥。”鬼說。
1.
“對不起,我不能給你抓月亮了!”鬼打完康子后對我說。說這話的鬼滿臉淤青,青筋暴露,也許下一刻他就會血管爆裂。我踩著高跟鞋,告訴半死不活的他:“別瞎逼逼,你就是個傻逼!”鬼在我肩上輕蔑地哼哼,撩起我的頭發,嗅了嗅,說:“真好聞。”
我帶鬼去熟悉的朋友那里做處理。鬼每次做處理時都會閉著眼睛,眼角時不時會抽搐。而我總是坐在一條長凳上,聞著冷靜嚴肅的酒精味,挖空腦袋。結束后,鬼半夢半醒地說:“回去吧。”我從衣服口袋里抓了一些皺巴巴的票子放在朋友桌上,朝她點點頭,拖著鬼回家。
我打了電話叫祈安送電瓶車過來,打電話時祈安正結束他的煙酒生活。多年不報修的路燈忽明忽亮,冷風剜走我的體溫。我打了個噴嚏,抽了抽鼻子。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鬼和我走上了黃泉路。鬼捏了捏我的鼻子,“又在胡思亂想呢?”我條件反射地搖搖頭。
祈安一個急剎車停下來,丟給我鑰匙。鬼坐在我后面,摟著我的腰,靠住我的背。“肚子上有肉了啊!”
“你這副樣子活該你嘴賤!”
“哈哈……哈……哈哈哈……”鬼顫動著身子笑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天李銘生日,在李銘載著個小女生滿面笑容地邀請我們來吃飯前,我還不認識他。李銘那時手上戴著白手套,掛著白凈的笑容,一副少年模樣。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那雙白手套不是戴著裝裝逼的。鬼說,他是我兄弟,是我英雄!
李銘的包廂塞滿了奇形怪狀的男男女女,充滿了曖昧又爆裂的二氧化碳。鬼抽著他的面部肌肉,給遇見他的小女生們灌輸腎上腺素。他的手隨意搭在她們的肩上,毫不在意地給她們想要的笑容與愛。我坐在一個角落的沙發里,狠狠補上一抹口紅,點上一支煙,把頭別過去。滿壁金墻紙看起來就像這些男男女女一樣低俗又廉價,惡心又誘人。我盯著窗外,吐著煙圈,自娛自樂。
鬼和那群女孩玩累了,就湊過去打牌。從一個泥潭跳入另一個坑。他自己也知道。李銘給我倒了杯水,順勢在我身邊坐下。“玩不習慣嗎?可我們就是這樣呢!”
“我知道,挺好的。”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都盯著鬼看。
“鬼打牌很屌。”
“我也知道。”
“是嗎?那還有一個你肯定不知道。”李銘露出他少年的笑容,吞了一口酒。
我一臉錯愕看他戛然而止地離開。
過了一會兒,鬼跳上來像抱其他女生一樣抱我,我就在一灘爛泥里越陷越深。鬼勾著我去吃飯,鬼說,我給你講個鬼故事,女主角就是你。我高冷地給了他一個白眼,一拳搗入他腹部。鬼又在我耳邊輕蔑地笑。
一群酒囊飯袋圍在一張桌子上,鬼不停地給我夾我不愛吃的東西。李銘不停地灌酒和被灌。每個人都發出怪異的笑聲,放浪形骸。一切都太帶勁了,我覺得我快要飛起來了。
就在生日宴會快結束的時候,我正在和李銘一起撓鬼癢癢。鬧夠后,我們在椅子上喘著氣。服務員端了盤面上來,這碗面也沒什么特別的。只是這碗面李銘沒吃。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叫康子的人吃光了所有的面。一瞬間,空氣就凝固了。一雙筷子一下子插了過去,鬼紅了眼蹬起來,一腳踹開椅子。康子瞬間被惹怒,嘴里不停甩出罵街的話。李銘大喝的聲音也沒用,鬼精瘦的拳頭向康子砸去。我腦子只是一片空白,李銘把我往一旁拉,我一個踉蹌跌入他懷里。
當我回過神來時,我看到一個神經病在李銘的勸阻下不停地咆哮。我向前邁出了一步,感覺整個人都變輕了,我站在一片狼籍里,站在一個瘋子面前,淡淡地說:“喂,神經病!”他抬起頭看了看我,時間有點久,他
平緩了氣息,慢慢吐出一個字“嗯”。
李銘是個還算理智的人,給鬼收拾了爛攤子,擺平了這件事。康子恨恨瞪了鬼一眼,吐了口唾沫離開了。
“你要知道鬼是好人。”離開時李銘給我撂了這樣一句話。
“我知道。”
2.
鬼是好人,我早就知道了。
在我沒遇見鬼之前,我是一個三觀不算很正但也不算太差的人。課堂上老師總是警告我們:要是你們不好好學習,你們就和隔壁那群差混混差不多!每當聽到這里我就莫名其妙地會打哈哈。然后望向窗外默默發呆,發呆發累了就把頭埋在書里。如此循環往復。
鬼他們是隔壁職中叱咤風云的人物。他們混跡在一條大馬路上,開著電摩耗費用不完的能量。我和一群小女生們時不時在意不在意地瞄上他們一眼之后再去教室寫作業。
我身體里像是有一個塵封的潘多拉盒子,像蓄謀已久埋在我的心臟里。高考前我身體上的每一個器官都像崩壞了,鬼說,遇見你時,你就是個行尸走肉。
對,那個行尸走肉的我逃了人生第一堂課在一條大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行走。這里有一個老舊的電影院,小學時曾一個班手拉手去看電影。可現在里面變成了老年衣服大賣場。我拐入電影院后面的廢棄場,蹲在一片生銹的鋼筋水泥上發呆。不遠處有一群人在打群架,所有的叫喊聲,碎裂聲都在我耳邊糊成一片,我就像聽朋克一樣聽著它們。我的眼睛找不到一個定點,酸澀地腫脹。
忽然,水泥鋼筋在跳動,我整個身子都晃了起來。我下意識地站起來,毫無平衡感的我一個趔趄倒進了一個人的懷抱里。為保持我可憐的三觀,我轉身瞪了他一眼。
鬼輕哼了一聲:“一個好學生跑這兒來干嘛?”
“又沒來可憐你,可憐我自己罷了。”
于是我第一次看見了鬼輕蔑地笑。眼角三道皺紋妖艷得讓人著迷。鬼不再說什么坐下來,我也坐下來。那天夕陽血紅地流淌,浸入我的脖子我的腿。鬼叼了支煙,仰著脖子向一片血紅吐煙圈。“敢抽嗎?敢抽就做我女朋友!”鬼把他剩下的那段煙塞到我嘴前,等待著我的抉擇。就那一瞬間我身體里的潘多拉盒子打開了,我閉上眼,張開嘴,皺著眉狠狠吸了一口,結果我被自己嗆得滿目猙獰。鬼“哈哈……”地大笑,我朝他擰過去。
那天,鬼帶著一把刀撬開我身體里所有的黑暗因子,而我心甘情愿。當我搭坐上鬼的順風車時,鬼抓起我手環上他的腰,一溜煙地飛馳。
“我羨慕你。”我說。
“我知道。”
高考期間,全班人像看神經病一樣看我們若無其事地在街頭擁抱。我和鬼打賭,如果我高考失利了,你就在街頭脫光衣服。高考之后,我毫無懸念地贏了,鬼站在街頭脫光了衣服等著我。然后我就搬去和鬼住了。鬼買了糖果,啤酒和小燈光。在黑黑的屋子里,鬼開始教我打牌。一晚上,我輸光了我所有的過往。鬼伸長著獠牙溫柔地舔著我。
“如果你喝光所有的酒,我就愛你一輩子!”
廉價的啤酒灌入我的喉嚨我的胃。
我想我愛極了這種簡單粗暴。
“不用把你自己歸類到哪一邊,哪一邊我都可以接受。”
“我知道。”我在鬼的懷抱里安心地睡著。
3.
鬼趴在我背上,沉默不言。最近,我們的生活不知怎么變得拮據,我們明明很認真地去賺錢了,可仍然填補不了所有的漏洞。但我還是愛鬼啊,即使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即使他身邊的妞成群結隊,我還是愛呀。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鬼在我身后喃喃。
“講吧!”
從前一幢樓房著火了,一個撒腿就跑逃走了,一個在樓下傻站著什么也不做,一個舍生取義去救火了。救火的那個,他的手不再見天日。
鬼的故事講完了,夜路一片死寂。故事一點也不好聽,但我很傷感,喉嚨里哽得不像話。鬼抱緊了我,好疼,疼的我不知所措。
回到家,我想喝酒。踢開滿地的空瓶子,我拉開冰箱,摸了一陣,什么也沒有。我攤在冰箱前,歪著脖子,看著為我點小蠟燭的鬼。紅紅的光映照著鬼不完美的面龐,一大片青的紫的顏色填滿了我的腦袋,光怪陸離的幻象在我的潛意識里循環播放,我開始不停地抽搐。好疼,好疼……
“不怕不怕!”鬼緊緊抱住顫抖的我,為我抹掉驚恐的淚。
好不容易我消停了下來,我又感到一陣惡心,狂奔到廁所不停地吐。鬼忙拍著我的背,一邊翻箱倒柜找藥。哐啷哐啷的聲音絞痛著我的胃,我眼前一黑,再沒了意識。
是鬼把我送到醫院的,祈安替我們付了醫藥費。鬼給我喂了點粥,我勉強抱了抱鬼,說:“我們回去吧!”鬼說好。
我們都太奢侈了,把大把大把的容顏與能量隨意揮霍在再也不會有回憶的角落里。我不想再這么下去了,我要賺錢,我要做上進的好青年。我回家后,打開我的小臺燈,做翻譯。鬼說,別做了。我說,我不做我們都活不下去。鬼說,是嗎?
明天要吃藥。
在我記憶里,鬼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在一片陽光里醒來,我從未感覺這是一場夢,太真實了,真實到我的頭痛。可是,鬼不見了。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去樓頂抽煙,以為他會去給我買早飯,以為他會一臉痞笑地叫醒我。而昨晚一切遺留的污穢都消失不見,那些空酒瓶整整齊齊地擺在一只墻角里。我們從來都沒有那么干凈過。
我機械地掏出手機,點開撥號鍵。
“您好,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我又打給祈安,祈安說:“什么?我沒見過鬼啊!……”
我掐斷電話,順勢丟進垃圾桶。我燒了些水,完成了鬼對我命令的最后一個任務。
我拿了房子鑰匙,關了公寓門。
今天天氣很好。我忘了我頭發還沒梳,口紅還沒涂,鬼還沒走。馬路上依舊車水馬龍,這是我現在能夠想到的最華麗的詞了。你丫,車水馬龍。我在一個十字路口點上一支煙,我滿腦子想的就是把這些花花綠綠的車澆上一把油,用酒店打火機輕輕一點,然后鬼就出現在熊熊火光里。
4.
后來,后來,后來……
鬼成了我的上帝。
我原本一氣之下想要干干凈凈地改頭換面,準備做一個三好青年,上個大學。結果李銘看著我每次在書里流上一大灘口水,就拎著我的耳朵將我拽出去。影響館容,他說。
對,李銘開了家小餐館,我沒活兒干了就去那兒蹭飯。我把那兒的菜單吃了個遍,李銘和我開玩笑:你有意要把我吃窮吧。老板娘不是那個小姑娘,事實上還沒有老板娘。李銘仍舊戴著那雙白手套,雖然在他又一個生日時我送給他一雙更白的。李銘忙的時候連胡茬都出來了,為此他沒少被我調侃。可他不忙的時候,我們就坐在餐館門前抽煙,一根又一根。
“你知道嗎?鬼他沒你想得那么偉大。”看我放大的瞳孔,他繼續講,“鬼他就一孩子,內心脆弱得很。沒誰責怪他,他也會把所有責任歸咎到自己。”
“就像他永遠不能面對我這雙手一樣,他再也不能面對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唯一一個最愿意陪他做游戲的,所以他愛你。”
“他骨子里越清醒就越顯得漫不經心,他知道自己給不了你什么可還是止不住他的渴望。”
煙杵在那兒燒到了我的手指,我的喉嚨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難受。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流出了黏稠又惡心的液體。李銘給了我張面紙,“擦擦吧,怪難看的。”
“他還會回來嗎?”
“誰知道呢……”
“喲,在這兒哭吶!不羞啊!”
李銘揍了他一拳,祈安訕訕地回避我。
祈安給我們送酒來了。祈安活的不好也不壞,靠著他老子的錢也沒干什么胡作非為的事兒。無憂無慮像個傻逼。祈安挺義氣,我窮困潦倒的時候不忘接濟我。
“來來來,別想了,干杯干杯,為了我們看不見的明天!”我干下了這碗酒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還是莫名的感動。
現實告訴我,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三好大學生,只能做一個千里走單騎的神經病。
鬼,即使沒有遇見你,我相信我也不會過得比這更好。
這個晚上有點背影迷離,我穿著一件紅裙子走在黑夜里。風輕柔地吻著我,撫過我每一寸裸露的肌膚。舊電影院現在拆成了一個小旅館,進進出出一些還不懂事的小情侶和素未謀面的外地人。廢棄場被改成了綠化帶,綠色生活真健康。我把公寓鑰匙埋在了這里,周圍插了些小煙蒂。綠化工人總是將它們清掃掉,而我總是孜孜不倦地再插上去。而現在我只想把它挖出來,最后一次想要擁有它。
我拿著鑰匙去我們破舊的公寓樓,門前的盆栽碎裂了,窗子上糊了一層蜘蛛網。我聽著鑰匙轉動的聲音,門開了。我開了燈,屋子里一切我曾愛過的物品瞬間天昏地暗地侵蝕我。萬劫不復的幻滅感在我的心臟里輕盈地跳動。我貪婪地觸摸那張褪色的沙發,極力地拼湊鬼越來越模糊的樣子。我像以往那樣蜷起來躺在沙發上,等待著鬼從后面抱住我,然后輕聲地給我講他的姑娘,陰笑著看我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等累了,睜開眼發現只是一片空寂。我深深吸了口氣,腦子清醒了些。
忽然,我察覺了些不對勁。
沙發沒積灰,茶幾也很干凈。我嚇得一下子跳起來,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我掃視了一下四周,我哭了。我喘著氣,哭得亂七八糟。
墻四角里都擺滿了酒瓶。
5.
你知道嗎?
我只是想要去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