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元年,賈謐被誅的消息傳來,左思心中卻沒有了剛入仕時聽見什么都一驚一乍的反應。這些年來,從做任何事情都做不好的無名者,到寫出《三都賦》而使洛陽紙貴的左太沖,他已經在眾人心中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或許,該是時候離開這片紛紛擾擾的官場了。
左思收拾行李,離開了這個曾經見證他聲名大噪的地方,也離開了這個曾經以樣貌取人的地方。他退居宜春里,專心著述,即便齊王司馬冏的詔書傳來,也不再對他產生任何吸引力。萬事無常,離開那片權力的漩渦,他認真地讀著書,認真地離那個漩渦遠一點,再遠一點。
然而在夜深人靜時,他總還是會不經意間想起,自己前半生的那些或喜或悲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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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無名之輩到洛陽紙貴,他并非一蹴而就。
左思原本也只是一個找不到方向的年少學子。他一度認為自己學什么都不好,是個笨蛋。學鐘,失敗。學胡書,失敗。那學學時人所喜愛的古琴?依然失敗。還好左思有一個循循善誘的父親,在父親左雍的刺激和鼓勵下,左思奮發學書,并兼道家陰陽之術,漸漸地擁有了自己的一技之長,成為了一個才子。
不過這位才子,一不出名,二不帥氣,一時間根本沒有人關注他。要知道魏晉時期的少女們對帥哥有多關照,那她們對左思就有多殘忍。
沉浸在書籍的海洋里太久了,倒是引發了一個古今通用的后遺癥——口訥。左思雖然辭藻華麗,文思敏捷,可是他不喜歡說話,有什么心事都咽到肚子里好好收起來。現在的孩子們如果只是一心讀書,不發展些其他興趣愛好,沒有些許好朋友分享心事的話,也有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然而左思的情況好在,他就算口訥,也是個有勇氣的人,尤其是在推廣自己的作品方面,左思一往無前,絕對值得想要毛遂自薦的人學上一二。
起初,左思寫了一篇《齊都賦》,寫完之后起了寫三都賦的念頭,可是擔心自己實力尚淺,知識儲備不夠。恰逢左思妹妹左棻被選入宮中,左思全家便都搬到了京城。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要知道當時的國家圖書館正是在京城,想看書增長見識,還有哪兒能比全國最大最全的圖書館更適合?
于是少年左思興沖沖地前去找了張載了解四川的情況,還自請擔任秘書郎一職。成功擔任秘書郎之后,掌管圖書經籍的左思相當于拿到了一張“國家圖書館”的一卡通,想查閱什么資料都手到擒來。之后的十年里,左思不管在哪兒都放著便于記錄的紙和筆,家府中,庭院里,甚至于廁所旁,無一遺漏,這樣一旦有什么好構思就可以及時記錄下來,這可不就和現在手機的備忘錄一樣。
十年醞釀與刪改而生的《三都賦》,描摹了魏蜀吳三國都城的模樣,見前賢之是非,它終于可以被左思帶到世人面前了??伤媾R的卻是世人膜古而抑今的偏見,他們在《三都賦》剛完稿的時候備加譏諷。張載的點撥讓左思醍醐灌頂——
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經高名之士。
他肯定了左思《三都賦》的價值,然而也點明當時的社會環境,應該先得到著名文人的嘉許推薦,才能流行于世。如果有人愿意以自身名望推薦一把,便能夠一鳴驚人。
左思鼓起勇氣去拜訪了身在洛陽的皇甫謐,他名望甚高,若是能得其稱贊,定能彌補自己身份低微的缺漏。這一舉措是左思寫三都賦之后做的最關鍵的舉措?;矢χk欣賞之后屢屢稱嘆,還給左思的賦寫了序。之后,為《三都賦》做推廣的人逐漸增多,張載為其中的《魏都賦》作了注釋,劉逵為其中的《吳都賦》《蜀都賦》作了注釋,并為之作序,陳留人衛權又為左思此賦作了《略解》。
一時之間,《三都賦》為豪門貴族之家爭相傳閱抄寫,終成洛陽紙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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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洛陽紙貴,仍不敵心中執念。
左思因為《三都賦》而一舉成名,連當時原本不以為然的陸機在看到作品之后,都放棄了自己原本也想要寫此賦的念頭。要知道陸機在沒有看到作品之前,可是把左思當做粗鄙之人,還在給弟弟的信中預言過想用他寫的《三都賦》拿來做酒甕封蓋材料的呢。
可是被嘆服的依然是左思風力,這世界上,總還有一群人的評價體系是樣貌風度,說白了就是顏值。
《世說新語》里記載了一件很耐人尋味的事情。杜甫曾經寫過一句詩,“恐是潘安縣,堪留衛玠車”。這里的潘安和衛玠,都是魏晉時期以美貌著稱的才子文人。潘安,也就是歷史上的潘岳,帥氣迷人,帶上彈弓出門,又給自己增添了幾分英氣,于是街道上的女孩子們都手拉著手來圍觀他。而左思也效仿潘岳出門,誰料想“群嫗齊共亂唾之”,最終只能委頓而返。
真是殘忍的對比。帥氣之人出門,就聚眾圍觀外加歡呼,說不定還要扔上幾只鮮花以表真心,而左思出游就只能得到如此待遇。這到底是說明了當時民間百姓只看顏值不看才呢,還是潘岳與左思之間已經達到云泥之別了呢?
禁不住想要找點資料為左思翻案,證明他并不是那么有礙觀瞻,可是我在晉書中,只找到了兩個字:“貌寢?!?/b>經過對照,“貌寢”二字的白話文翻譯,就是面貌丑陋。左太沖,我真的盡力了。
其實《世說新語》里面的故事原本也是可以不發生的,主要起因還是左思主動想要效仿潘岳之舉,以求獲得如同潘岳一樣的對待,只是,這種執念不要也罷。以己之短比他人之長,無異于自己暴露命門關竅,表示這就是你心理上最薄弱最在乎的地方,何必?你可是被大家交口稱贊的左太沖,對于樣貌,也許還是看開一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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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十四友”到退居宜春里,左思之心日益淡泊。
有才之人得遇賞才之人,是這世間快意事,左思亦然。元康年間,因為文才之名,二十四位名士進入賈謐門下為官。后世對此評價為“以文才屈節”。因為賈謐雖然也是本身通曉文理,賞識人才之人,卻在之后獨攬大權,甚至想要與臭名昭著的賈后共同謀害太子,這便連帶著傷害到了“二十四友”的名聲。
無論文士是否才高八斗,滿腹經綸,在大是大非面前,終還是得保有一份清醒,能夠黑白分明,直曲決斷。
賈謐被捕并誅殺之后,從前的“二十四友”便也星散各地。左思便是在此時動了退居宜春里的心思。他本來就沒有在朝堂攪弄風云的心思,擔任秘書郎的十年里,更是養出了他對于文學典籍的真愛,日日與書籍朝夕相處,聞著舊書中輕盈而生的香氣,心性也是會不由自主地被沉淀下來。
于是他便毫無牽掛地離開了,帶著曾經的榮耀和曾經的恥辱,留下引起“洛陽紙貴”的三都賦。那賦寫的著實好,然而我卻很慶幸它并沒有被納入高考默寫范圍內,因為實在是太長了。就算是為此,也要對左思表達一聲感謝,感謝你的作品能夠在高考分的功利追求之外,給單純具有興趣愛好的人一點研究空間。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左思退居宜春里之后便過起了寧靜淡泊的生活。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有感而發的時候,便磨好墨,寫上幾首詩,無感而發的時候,就遙望著身邊靜靜站著的一草一木,倒也是輕松自在。
沒有了名與利,沒有了突如其來的貶抑與贊美,他為自己設置了讀書治學的真空環境,樂在其中。
---尾聲---
《三都賦》是他這一生準備最久的事情,十年來風雨磨礪,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那樣專心致志地寫作,倒是比攀附著賈謐諂媚不已的潘岳還要令人心許。
那段時光,也許會成為他一生中最難忘的經歷,卻也是再無精力重來一次的經歷。
沒有爭權奪利,沒有小道緋聞,歷史里對他的記載便屈指可數,他留下了對司馬冏的拒絕,留下了躲避戰事移居冀州的搬家記錄,隨后便是他的病逝。他安安靜靜地活了下去,從那里抽身而退,也不在乎能否在歷史中多占據些篇幅。不過如果盡是些“貌寢”的記錄,左思怕也是不太想留下,明明人家是那么有才華的人。
《三都賦》、《左太沖集》,留下這些,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