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 ? ? 三月末時，邀了兩個朋友去婺源看油菜花。陽春三月，鶯飛草長，油菜花開，漫山遍野，黃花綠草，處處都可入畫。回來后，自然少不了挑幾張有顏值有意韻的圖片上傳朋友圈。第二天果然點(diǎn)贊、驚呼、羨慕聲一片，只有一條不太“和諧”的評論：也就是個鄉(xiāng)村樣啊！我還在想是誰這么煞風(fēng)景，瞟了一眼頭像：喝！居然是老媽！還沒等我表達(dá)不滿情緒，老媽的朋友圈就更新了一條狀態(tài)。字曰：最是家鄉(xiāng)好風(fēng)光！配圖湊齊九宮格：桃花夭夭、油菜漫田、梨花飄雪、山茶艷紅等等。我仔細(xì)看了看，再對比一下自己發(fā)的圖，似乎家里的風(fēng)景還真不錯。沒過多久電話鈴聲響起，傳來老媽洪亮的聲音：“怎么樣，姑娘？家里的花也看得過去吧。你小舅家那邊啊家家戶戶都種了油菜，現(xiàn)在正開得好嘞，到時候可能打不少斤油。到我們家的那條道上啊，兩邊都是成片的油菜，好看著哩！你什么時候得空可以回來看看唄，好久沒回了。”

? ? ? ? 聽著最后那句聲音有點(diǎn)低下來的話，我心頭驀然一澀。原來千言萬語想說得不過一句：回家看看，我有些想你了。

二

? ? ? ? 這些年母親很少在我面前表達(dá)希望我多回家的念頭。若因?yàn)檫@樣便以為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相反的是我母親是一個很健談的人，愛走門串戶、熱情好客是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的。她的聲音高而亮，雖然唱歌頗可以稱得上是五音不全，但是笑聲和說話聲可以傳得老遠(yuǎn)。小時候，一到吃飯的點(diǎn)只聽她吼一嗓子，隔一座山和一片田壟玩得不亦樂乎的我就得拍拍身上的泥土聞聲而返了。

? ? ? ? 這樣外向的母親之所以連一句“我想你回家看看”的話都得鋪墊一番，是因?yàn)樗幸粋€“內(nèi)向”的女兒，而且這個女兒在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乖乖女之后突然迎來了遲到卻終究到了的叛逆期，并且這個叛逆期可能被壓抑太久，于是爆發(fā)得猛烈且長久。高中畢業(yè)后一聲不吭地報考了一個離南方小鎮(zhèn)千里之遙的北國大學(xué)，幾個月打電話次數(shù)不足一手之?dāng)?shù)，一年只在寒假的時候回去一趟，待的時間短不說，還大部分時間鎖在自己房間里。她的叛逆不體現(xiàn)在大吵大鬧，也不體現(xiàn)在離家出走，她只是將親人隔絕在外，除了必要的交流似乎多說一句話都是負(fù)累。

? ? ? ? 那時候面對關(guān)閉心扉的女兒，父親與母親似乎無計可施，他們只能小心翼翼地陪伴。幸而她所需要的也許正是這種無聲的理解。也許在每次歸家無論何時都有一碗溫著的飯菜，新鋪的帶著陽光味道的被褥，離家時幾大罐熏制的雞鴨魚肉，上車時佇立良久的身影。這些都漸漸地讓她的心開始解凍。

三

? ? ? ? 上完大學(xué)，她拒絕所有北方城市的工作機(jī)會，來到了上海。相比于從前極南到極北的距離，車程才五個小時的上海已經(jīng)算非常近了，近到電話那頭的父親連連說了幾聲好。于是三五天的假期也可回家一趟。

? ? ? ? 每次回家的時候，她都發(fā)現(xiàn)母親的發(fā)型有些變化。有時候是剛剛剪的劉海，有時候是染了棕黃的顏色，有時候是燙了小波浪卷。她有時調(diào)侃：老媽你真是越來越愛俏了。有時略帶嫌棄地說：你這劉海跟狗啃了一樣！她從未注意到母親的白發(fā)，印象中母親始終是愛俏的年輕模樣，喜歡買廉價的新衣服，喜歡跟潮流做頭發(fā)，喜歡大聲說話大聲笑。

? ? ? ? 直到有一次回家，她看到了隔壁大伯母頭發(fā)花白的模樣，才想起母親比她小不了多少。她這才恍惚地意識到：啊，已經(jīng)是這個時候了。然后又有點(diǎn)憤怒和心驚：怎么就到這個時候了呢？！時間是怎么這樣讓人毫無察覺卻又匆匆地路過了呢？什么時候母親的眼睛花了，什么時候她的手上長了老年斑？又是什么時候霜雪白了兩鬢，而后又被她偷偷地染黑了呢？

? ? ? ? 她開始希望，永遠(yuǎn)不要見到母親的白發(fā)，這樣可以稍稍安慰自己，時間還長。

四

? ? ? ?她雖是女兒身，卻相信應(yīng)該有淚不輕彈。從上大學(xué)之后，她就很少在人前落淚，有意識地幾次流淚 都是因?yàn)殡x別。

? ? ? ? 每年回一次家，最害怕的是離家去火車站的那個晚上。父親會沉默地切上一塊臘肉、一碗熏魚、一碗熏鴨肉，都切成兩指寬的塊，放一撮干辣椒，用茶籽油爆炒，隔著一條馬路都能聞到那股辛辣的香味兒。出鍋后盛在瓷碗里，待晾涼之后裝入幾個大塑料罐中，再用幾個塑料袋裹上幾層防止漏油，最后塞到行李箱里。行李箱里放上幾個罐子便沒有多少空間了，她似乎明白了原來每次回家之前都囑咐不要帶東西就是為了好給它們騰地方出來。

? ? ? ? 離開的半個小時前，她總會盯著父親指尖的煙，盯到眼角酸澀，然后起身去上廁所，關(guān)上廁所的門，蹲在馬桶上，打開水龍頭，在嘩嘩作響的流水中滴幾滴眼淚，輕輕擤幾下鼻子。待心情平復(fù)之后出來，告誡自己不要這般小兒女姿態(tài)。

? ? ? ? 待坐到車上，看到母親在路口站立的身影，和著一小片暈黃的燈光和大片漆黑的夜色，剛剛平復(fù)下來的心情又波濤洶涌。

? ? ? ? 她暗暗對自己說：悲莫悲生離別。

五

? ? ? ?電話那頭母親還在絮絮叨叨：“誰家的桃園開滿了花，要摘掉一些才能長出好桃子；旁邊一顆梨樹花都謝了才長葉子，落花的時候風(fēng)一吹真好看哩......”。

? ? ? ? 我在這頭說：“老媽，五一的時候回家。我要吃熏的魚，要大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