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白先勇
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獨自彷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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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零十天以前,一個異常晴朗的下午,父親將我逐出了家門。陽光把我們那條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著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頭望去,父親正在我身后追趕著。
1
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
我們國土的邊緣,都栽著一些重重疊疊、糾纏不清的熱帶樹叢:綠珊瑚,面包樹,一棵棵老得須發(fā)零落的棕櫚,還有靠著馬路的那一排終日搖頭嘆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緊密的圍籬,把我們的王國遮掩起來,與外面世界暫時隔離。
我們一個個都豎起耳朵,好像是虎狼滿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麋鹿,異常警覺地聆聽著。風吹草動,每一聲對我們都是一種警告。只要那打著鐵釘的警察皮靴,咯軋咯軋,從那片棕櫚叢中,一旦侵襲到我們的疆域里,我們便會不約而同,倏地一下,作鳥獸散。有的竄到播音臺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鉆進廁所里,撒尿的裝撒尿,拉屎的裝拉屎;有的逃到公園大門,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館石階上,躲入那一根根矗立的石柱后面,在石柱的陰影掩蔽下,暫時獲得茍延殘喘的機會。
據說若干年前,公園里那頃蓮花池內,曾經栽滿了紅睡蓮。到了夏天,那些睡蓮一朵朵開放了起來,浮在水面上,像是一盞盞明艷的紅燈籠。可是后來不知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來,把一池紅蓮拔得精光,
可是也有的,卻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后,一個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會出現(xiàn)在蓮花池畔,重返我們黑暗的王國,圍著池子急切焦灼地輪回著,好像在尋找自己許多年前失去了的那個靈魂似的。
昨天,臺北市的氣溫又升到了攝氏四十度。報紙上說,這是二十年來,最炎熱、最干旱的一個夏天。整個八月,一滴雨水也沒下過。公園里的樹木,熱得都在冒煙。那些棕櫚、綠珊瑚、大王椰,一叢叢郁郁蒸蒸,頂上罩著一層熱霧。公園內蓮花池周圍的水泥臺階,臺階上一道道的石欄桿,白天讓太陽曬狠了,到了夜里,都在噴吐著熱氣。人站在石階上,身上給熱氣熏得暖烘烘、癢麻麻的。天上黑沉沉,云層低得壓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團肥圓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樹頂上,昏紅昏紅的,好像一只發(fā)著猩紅熱的大肉球,帶著血絲。四周沒有一點風,樹林子
黑
魆魆,一棵棵靜立在那里。空氣又濃又熱又悶,膠凝了起來一般。
楊教頭穿著一身絳紅的套頭緊身衫,一個胖大的肚子箍得圓
滾滾地挺在身前,一條黑得發(fā)亮的奧龍褲子,卻把個屁股包得扎扎實實隆在身后,好像前后都掛著一只大氣球似的。
我嚇了一跳,猛回轉身,卻看見吳敏那張臉,在幽暗中,好像一張飄在空中的白紙一般。
回轉身,往公園大門博物館那邊走去,小徑兩旁的熒光路燈,紫色的燈光,照在吳敏臉上,好像涂了一層蠟一般,慘白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頭發(fā)抿得一絲不茍,鬢腳微微帶著一絲花白。可是他那張削薄的嘴,右邊嘴角卻斜拖著一條深得發(fā)黑的痕跡,好像一徑掛著一抹冷笑似的。
說他只要看看一張年輕的面靨,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藥似的,才肯消歇。
可是他卻無限感嘆地對我們說道:“榮華富貴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哪!”
郭老一個人遠遠地屹立在那棵綠珊瑚的下面,白發(fā)白眉,睜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滿懷悲憫地瞅著公園里這一群青春鳥,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地、危急地,四處飛撲。
他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悠遠、飄忽,好像是從一個深邃的地穴里,幽幽地冒了出來似的。
陡然間,一陣告悔的沖動,我們會把心底最隱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來。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對方的來歷,我們會暫時忘卻了羞恥顧忌,將我們那顆赤裸裸的心挖出來,捧在手上互相觀看片刻。
那晚下著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地流著。對面晚香玉的霓虹燈影,給混得紅綠模糊一片。
他突然沉默起來,我側過頭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雙眼睛,碧熒熒地浮在那里。床頭那架風扇軋軋地扇過來一陣陣熱風,我背上濕漉漉地浸在汗水里。窗外圓環(huán)夜市那邊,人語車聲,又沸沸揚揚地涌了過來。兜賣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勁,可是不知怎的,那樣喑啞的一支喇叭,卻偏不停地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首極溫馨的臺灣小調,小時候,我常常聽到的,現(xiàn)在讓這些破喇叭吹得嗚嗚咽咽,聽著又滑稽,又有股說不出的酸楚。
我害怕看到他那雙眼睛,他那雙眼睛,好像一徑在向我要什么東西似的,要得那么兇猛、那么痛苦。
一陣猛烈的饑餓。我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鴨,又點了一盅熱氣騰騰的當歸雞湯,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帶了藥味滾燙的雞湯,直灌了下去,燙得舌頭都麻了,額上的汗水簌簌地瀉下來,我也不去揩拭,兩只手,一只扯了一夾肥腿,一只一根翅膀,左右開弓地撕啃起來,一陣工夫,半只肥鴨,只
剩下一堆骨頭,連鴨腦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脹脹的,可是我的胃仍舊像個無底大洞一般,總也填不滿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窸窸窣窣,風掃殘葉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
路上總算起了一陣凌晨的涼風,把我的濕襯衫吹得揚了起來。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張,我感到一陣沉滯的滿足,以及過度滿足后的一片麻木
滿地扎眼的陽光,已是中午時分,房中熱氣沸騰。背上的汗水一條條流下來,好像許多條毛蟲在上面爬動,癢癢麻麻的。
白天,我們到處潛伏著,像冬眠的毒蛇,一個個分別蜷縮在自己的洞穴里。真到黑夜來臨,我們才蘇醒過來,在黑暗的保護下,如同一群蝙蝠,開始在臺北的夜空中急亂地飛躍。在公園里,我們好像一隊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蓮花池的臺階上,繞著圈圈,在跳著祭舞似的,瘋狂地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
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絕了跡,我們才一個個從各個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來,這時,這些冷落的、不設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屬于我們的。我們手里捏著一沓沁著汗水的新臺幣,在黎明前的一刻,拖著我們流干精液的身體,放肆而又虛脫,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
我頭也沒回,跑下樓去,闖進了
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像都落滿了白色冒煙的溶液一般,空氣熱得在閃閃顫動。我趕忙掏了我那副寬邊深黑的墨鏡來戴上。這副太陽眼鏡,是一個客人遺留在旅館里五斗柜上的,我收了起來,據為己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這副寬邊墨鏡,把臉遮去一半。這樣,即使碰見熟人,也可以裝著沒有看見,回避過去。
這段外貌描寫寫的真好啊
母親年輕時,大約的確是一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她長得身段嬌巧,細細的腰肢,一頭豐盛的長發(fā),烏亮亮像匹黑緞子般披到背上來。她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一小撮嘴巴,嘴角翹翹的,滿臉稚氣,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雙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雙烏亮的眸子里,卻一徑閃爍得像兩只受了驚的小鹿一般,東躲西藏,充滿了彷徨疑懼。有時候,她會突然眉頭一鎖,一雙大眼睛便像兩團黑火般燃燒了起來,好像心中一腔怨毒都點著了似的。
母親年輕時,大約的確是一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她長得身段嬌巧,細細的腰肢,一頭豐盛的長發(fā),烏亮亮像匹黑緞子般披到背上來。她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一小撮嘴巴,嘴角翹翹的,滿臉稚氣,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雙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雙烏亮的眸子里,卻一徑閃爍得像兩只受了驚的小鹿一般,東躲西藏,充滿了彷徨疑懼。有時候,她會突然眉頭一鎖,一雙大眼睛便像兩團黑火般燃燒了起來,好像心中一腔怨毒都點著了似的。
南機場克難街兩邊,都是賣西瓜的小販,地上撒滿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爛鮮紅的西瓜肉,東一塊,西一塊,招來許多嗡嗡的蒼蠅。在太陽底下曬狠了,那些爛紅的西瓜皮肉都在冒著一股發(fā)了酵甜膩的餿氣。
一剎那,我感到我跟母親在某些方面畢竟還是十分相像的。母親一輩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尋,最后癱瘓在這張堆塞滿了發(fā)著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帳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
在等死。我畢竟也是她這具滿載著罪孽,染上了惡疾的身體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塵,開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尋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親十分親近起來。
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轉,我感到一陣暈眩,冷汗從頭上水瀉一般,流了下來。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來,喘著氣,回頭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樓房,灰禿禿地矗立在猛烈的太陽下,墻上布滿了一個個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監(jiān)獄似的。
淡水河上的夕陽,紅得像團大火球,在河面上熊熊地燒著。
淡水河堤五號水門這一帶,是西門町鬧區(qū)的邊緣。那些高樓大廈排列到這邊,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變成一溜破爛的平房,七零八落,好像被那些高樓大廈擠得搖搖欲墜,快坍到河里去了似的。西門町的繁華喧囂,到了這里,突然消歇,變得荒涼起來。
空蕩蕩的沒有人,堤下的淡水河,好像給那團火球般的夕陽燒著了似的,滾滾濁浪,在迸跳著火星子。
趙英爬上了河堤叫道,朝著夕陽奔跑過去。風把他的衣角拂了起來。長長的河堤上,他那身影映著那輪火紅的夕陽,伶俐地跳躍著。
他盤坐在地上,歪著頭,捧著口琴,在嘴邊來回靈敏地滑動著,雙手一張一合。夕陽罩在他的身上,把他那張圓圓的臉照得又紅又亮。他手上的口琴,閃著金紅的光
輝。一陣傍晚的暖風,從淡水河面拂了上來,將嘹亮的口琴聲,拂得悠悠揚起。
在夕陽影里,我看見趙英的身子急切地跳躍著,轉瞬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河堤的那一端。
橋上的熒火燈已經亮起,好像一拱白虹,遠遠跨在淡水河上。我猛回過頭去,看見西門町那邊上空,霓虹燈網已經張了起來,好像一座高聳入云的彩色森林一般。
企望著窗外那些閃爍的燈光,突然興起一股奔逃的念頭,往那扇窗戶外面,飛躍進去。可是我并沒有馬上離開,我將一團溫濕不知數目的鈔票塞進褲袋里,又扭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在黑暗中,一直讓涼水沖洗我那雙汗污的手。
穿過公園里黑魆魆的叢林時,我心中充滿了懼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興奮。我摸索著閃進了蓮花池中央那座八角亭閣內,縮在一角,屏息靜氣,從亭閣的窗欞窺望出去。在昏紅的月光下,我頭一次看到池畔的臺階上,那些幢幢黑影,圍繞著蓮花池,無休無止,在打著圈圈。
人物風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角坍塌的廟宇,有的是一枝剛綻開的杏花。有一張整幅都是一個皺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臉,也有一張卻是一個初生嬰兒圓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種神情、各種姿勢、各種體態(tài)都有。有的昂頭挺胸,一臉十七八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雙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過早的憂傷、驚懼。
里面收拾得窗明幾凈,冷氣細細地涼著。四周墻上鑲著扇形的壁燈,晶紅的燈光,朦朦
朧朧,幾個女招待的笑靨上,都好像涂著一層毛毛的紅暈一般。
說
著小玉便舉杯,一口氣咕嘟咕嘟將一杯酒飲盡了,一張臉頓時鮮紅起來,一雙飛挑的眼睛眼皮也泛了桃花。
林茂雄若有所思地頓了下來,他的雙顴微微地泛起酒后的酡色,墻上的扇形壁燈,晶紅的光照在他那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上,涂上了一層暈輝。他的嘴角漾著一抹悵然的微笑,眼角的皺紋都浮現(xiàn)了起來。
轉得偌大一間客廳,像只大水缸,各色水浪,波濤起伏。一個個人的身上臉上,時紅時綠,好像一群色彩艷異的熱帶魚,在五顏六色的水波中,載浮載沉。里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嚨,叫著笑著跳著,可是誰也聽不清誰的話。
張先生剛跨了進來,他穿了一套很體面天藍色沙市井的夏天西裝,頭發(fā)抿得一絲不茍,下巴剃得鐵青,他右邊嘴角拖著的那一道深紋,在紅艷艷綠森森的燈光下,如同一條陰黑的刀痕,斜橫在那里,好像一徑在兇殘地微笑著似的。
在那轉得忽紅忽綠的燈光下,我看到了盛公那張衰老無奈的臉,陽峰那張追悼哀傷的
臉,華國寶那張狂傲的臉,吳敏那張蒼白的臉,張先生那張一徑浮著一抹兇殘微笑的臉。這一張張年老的、年輕的、美貌的、丑陋的臉上,都漾著一股若有所失的曖昧神情,好像都在企圖遮掩什么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隱痛?一顆常年流著血不肯結疤的心?
午夜,公園里熱濃的空氣稍稍清涼下來,那叢樟木林子,正在噴吐著一蓬蓬沁人腦脾的辛香。十七的月亮比十五的又昏黯了些,托在最高那棵大王椰的頂上,如同一團燒得快成灰燼的煤球,獨自透著暈紅暈紅的余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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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裊裊上升,床頭的紗窗
外,幾扇芭蕉的闊葉,黑影參差,忽開,忽合,在掃動著。院子里有夏蟲的鳴聲,顫抖、悠揚,一聲短,一聲長。
有一頭大鬈大鬈的烏黑的頭發(fā),蓬松松地堆在眉上,一雙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張削薄青白的臉上,爍爍發(fā)光。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斜對面中央公園里,樹上地上都蓋滿了一層潔白的雪。太陽剛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眩人眼目。我屹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騰,在滾燒,臉上一陣陣地熱,如同針刺一般。從前的事,一幕一幕,像萬花筒似的,拼湊起來。猛抬眼,我瞥見窗玻璃里,映著一具骷髏般的人影,多少年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手風琴的聲音在寒冷的暮風里,顫抖抖的。我背著夕陽,踏著自己的影子,走著走著,突然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我也要回家,回到臺北,回到新公園,重新回到那蓮花池畔。
可是我還得等兩年,兩年
,我父親才過世——”龍子那汩汩上冒的聲音,突然間好像流干了似的,戛然中斷。窗外那輪黯紅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幾扇肥大的芭蕉葉上來了。我的眼睛酸澀得張不開了,矇著過去,等到醒來,紗窗外已經透著青濛濛的曙光。
“再給我一個機會吧,讓我照顧你。”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地乞求道,他說怎么我也會有那樣一雙眼睛,一雙痛得在跳的眼睛,他頭一晚在公園里便發(fā)覺了。
醒來的那一刻,心中確實渴望著有一間能長久棲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時候,我卻又借故溜脫了。
下午三點鐘,臺北市熱得像一只
走投無路的大癩毛狗,舌頭吊得老長,在呵呵地拼命喘息。陽光劈射下來,炙得人的頭皮直發(fā)痛。
我們都哈哈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在夜空里,在那條不設防的大馬路上,滾蕩下去。
伸頭到車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鎮(zhèn)那邊,燈火朦朧,淡水河里也閃著點點的燈光。天上一片紅昏昏的月亮,懸在三重鎮(zhèn)那污黑的上空,模模糊糊。
朦朧間,我伸出手去,摟到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膚涼濕,在沁著汗水。他的背向著我,雙腿彎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經開始發(fā)白了,透進來的清光,映在他剃得青亮的頭顱上。剎那間我還以為是弟娃躺在身旁。
外面滿天滿地的紅火太陽,連早上的風都是熱乎乎的。
老鼠騎的是一部跑車,坐墊聳起老高,他的屁股飛翹。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兒搶上前去摸小玉一把臉,一忽兒退到后面踢吳敏一下腿
子。小玉的車搖晃得更厲害了。小玉一頭大汗,嘴里咒聲不絕,什么話都罵了出來。小弟坐在我身后也樂得呵呵笑了。我們打著、罵著、喊著、笑著,三輛腳踏車,浩浩蕩蕩,一路呼嘯到達螢橋水源地。下車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濕透。
早上,天氣果然變了。晴一陣,雨一陣,氣壓轉低,皮膚上的汗冒也冒不出來,臺風愛美麗大概真的快要來了。
走出門外,天上細雨飄斜,一團團的烏云上下移動。抬頭望去,我看見樓上我的房間那扇窗戶突然冒出一顆青亮的頭來,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舉起雙手也亂揮了兩下。“小家伙——”我叫道。“呀——呀——”他在樓上應道。
風把我的襯衫吹得鼓脹,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地一條條直往下流。天上黑沉沉,橋下的臺北市,卻淹沒在凄迷昏黃的燈海里。佇立在橋上,我又開始感到那一片無邊無際的寂寞起來。
一陣暴雨,重慶南路馬上淹沒了,黃濁濁的小川,在路上急湍地蛇行著。衡陽街成都路兩旁騎樓上豎立的商店招牌,給風笞撻得驚慌失措,一齊在哐啷抖響。
母親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頭長長的黑發(fā)一匹黑緞似的波動起來。我看見母親笑得那般開心,樂得像個小女孩一般,也跟著她笑了起來,那是
唯一的一次,我們母子倆在一塊兒笑得那般忘情。兩天后,母親便失蹤了。“
我要買兩斤柿子。”
逆著風,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終于像上次一
這一次,我才真正嘗到了離家的凄涼。 31 晚上十時許,愛美麗終于登陸了,整個臺北市都叫嘯了起來,新公園里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給臺風刮得像一群從瘋人院潛逃出來的狂人,披頭散發(fā),張牙舞爪地亂晃。豪雨來了,乘著風,亂箭一般,急一陣,緩一陣,四處迸射。我在風雨交加中,鉆進了公園內蓮花池中央那間亭閣里,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來。我踢掉了鞋子,鞋肚子里灌滿了泥水,走起來,嘰喳嘰喳;從頭到腳,早已淋得透濕,風吹來,我感到全身清涼。
樣,奔跑起來,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淚水終于大量地涌了出來。這一次,我才真正嘗到了離家的凄涼。
在這樣一個狂風暴雨的臺風夜,我又奔回到我們的王國里來,至少在這黑暗護罩著的一小撮國土中,絕望后,仍可懷著一線非分的癡心妄想。
臺風過后,暑熱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氣里,濕涼濕涼的,都是水分。天上的月亮好像也洗過了似的,變白了,一團模糊的白影,映在
墨黑潤濕的夜空中。
“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他滿面悲容對我說道,“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飛,最后飛到哪里,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1
那是一棟日式木屋,房子相當古舊了,大概
是
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屋頂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門的朱漆也龜裂剝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廣,沿著圍墻,密密地栽了一轉高大的龍柏,郁郁蒼蒼,把房屋掩護住,氣派森嚴。大門頂上,卻涌出了一大叢九重葛來,殷紅的刺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陽中,爆放得異常燦爛奪目。
傅老爺子起碼七十開外了,一頭倒豎的短發(fā),灑滿了銀霜,須眉也都鐵灰了,一張方闊的國字臉上,壽斑累累,寬聳的額頭,三道溝紋,好像用刀刻出來似的,又深又黑。一雙眼
睛,大概淚腺有毛病,淚水汪汪的。他身上穿著一套灰白府綢舊唐裝,腳上趿著一雙黑布鞋。
右邊那張是傅老爺子盛年時候在大陸著軍裝的半身照,身上佩掛齊全,胸前系著斜皮帶,大概是當副師長的時候,那時他的身子卻是筆挺的,很英武,一臉威嚴。
客廳另外一面是幾扇糊紙的推門,推門拉開了,外面是后院,院中有假山水池,池里浮滿了綠萍,假山有流水入池
一直發(fā)著琮琮錚錚的聲音。
在這繁華喧鬧的掩蔽下,在我們這個琥珀色的新窩巢中,我們分成一堆堆,一對對,交頭接耳,互相急切地傾吐,交換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秘辛。在這個中秋夜,大家從四面八方奔來
聚在這個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貴賤,驟然間,混成了一體,縱使還有個人深藏不露的苦痛、憂傷、哀愁、憾恨,也讓集體的笑語、戲謔、癲狂,以及楊三郎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電子琴一下子掩蓋下去。
驟然間,從巷口鳳城酒店的樓頭,一輪滿月涌了出來,光亮奪目,大得驚人。有許多年了,我沒有注意過中秋夜的月亮。沒想到竟是如此龐大、如此燦爛。好像一盞大探照燈,高懸巷口一般。
我走到巷口,仰天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潑下來,澆了我一身,我一連打了幾個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張了開來。
原來這些功成名就有家有室皮夾里塞滿了百元大鈔的中年人,兩杯下肚,竟也會吐露出他們驚人的煩惱。
他
懷念我們的老家,懷念公園里那片拔去了蓮花的永生池,懷念那一叢叢糾纏不清的綠珊瑚,懷念那深深的黑暗里,一雙雙飛高飛低螢火蟲般碧灼灼充滿了欲望的眼睛。藝術大師說我們的老窩遍布原始氣息,野性的生命力,那是一個驚心動魄令人神魂顛倒的幽冥地帶。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公園里蓮花池的臺階上,他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地匆匆而過。我突然想起燒山的野火,轟轟烈烈,一焚千里,撲也撲不滅!我知道我一定得趕快把他畫下來,我預感到,野火不能持久,焚燒過后,便是灰燼一片。
母親離家出走的頭兩年,父親的脾氣及行動都變得異常乖張。常常在深夜里,他會突然從床上一跳起來,好像中了魔一般,在房中走來走去。他的腳步那般急切、沉重,好像鐵籠里的困獸,在不停地打轉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地聽著父親磕、磕、磕的腳步聲,突然會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就是冬天,額上的
冷汗也會猛然沁出來
“來,俞先生,我們敬萬里飛鵬一杯!” 俞先生呵呵大笑起來,跟我兩人咕嘟咕嘟把一杯啤酒都飲盡了。我又去拿了一碟油炸花生來過酒,陪著俞先生喝啤酒,擺龍門陣。安樂鄉(xiāng)里人聲嘈雜,小玉那邊龍船長龍王爺帶來了幾個海員,喝幺呼六的,在那里劃拳。盛公這幾天有點感冒,進來的時候,穿了一件駝絨背心,師傅特別為他熬了一碗姜糖水,陪了他坐在一角聊天。楊三郎仍舊戴著他那副墨黑的眼鏡,仰著面,奮力在奏著一曲曲沒有人注意聽的古老的臺灣曲調。 “青娃兒,”俞先生臨走時湊近我的耳朵叫道,“過兩天,我請你去吃川味面。” “萬歲!”我也湊近俞先生的耳朵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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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猛抬頭來不由得驚叫了一聲,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吧臺面前,他穿了一襲白色雨衣,低低地戴著一頂白雨帽,雨衣上雨珠點點,雨帽邊沿的水滴到吧臺面上來,在琥珀色的燈光下,他那削瘦的臉頰都是青白的。“王先生。”我叫道。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個臺風來臨的風雨夜,在公園里,王夔龍身上穿的大概就是這件白雨衣,那晚在風里,給吹得飄飄的一團白影。
脫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頭發(fā)也濡濕了,一綹綹重疊在頭上,更加墨濃。
阿衛(wèi)慘死,我感到了無生趣,整個人登時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間的一切苦樂,我都冰然,無動于衷了——
一陣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揚揚直往上涌,頃刻間我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愈發(fā)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嘔了出來似的。這幾個月來,壓抑在心中的悲憤、損傷、凌辱和委屈,像大河決堤,一下子宣泄出來。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見的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親、最談得來的一個了。
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著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卻愈哭愈悲切,愈猛烈起來。
外面的秋陽在湛藍的天空里,照得異常光輝燦爛。習習的涼風,吹得人很爽快。
昨晚那一陣號啕,好像把郁積在心中多時累累的淤塊,都傾吐光了似的,身體內變得空空如也。
一個夏天沒來,植物園里池塘中的荷花已經盛開過了,池塘浮滿了粉紅的花瓣,冒出水面三、四尺高的荷葉,大扇大扇的,一頃碧綠,給雨水洗得非常鮮潤。青青的蓮蓬,已經開始在結子了。荷葉荷花的清香隨風撲來,一入鼻,好像清涼劑一般,直沁入腦里去。
夕陽斜了,地上的樹影愈拉愈長,一條條橫臥在草坪上。我自己的影子,也給夕陽拉得長長的,在那交
橫斜的樹影中,穿來插去。我爬上草坡,影子便漸漸豎了起來。我跑下坡去,影子又急急地往前竄逃。走出林外,突然間,隨著一陣風,隱隱約約吹來一流細顫顫的口琴聲,一忽兒琴聲似乎很遙遠,起自荷花池塘的對岸,一忽兒又很近就在身邊,那棵須發(fā)垂地古榕的后面,斷斷續(xù)續(xù),時起時伏,我向著琴聲奔跑過去穿進了那叢茂密的金絲竹林中,地上焦碎的竹葉竹籜,被我踩得發(fā)出畢剝的脆響,我雙手護住頭,擋開那些尖刺的竹枝,在林中橫沖直闖。
琴聲突然中斷,竹林外面,那一大頃荷塘,亭亭的荷葉,在晚風中招翻得萬眾歡騰,滿園子里流動著一股微帶澀味的荷葉清香。又一陣風掠過去,一排荷葉嘩啦啦互相傾軋著斜臥了下去,荷塘對面的石徑上,現(xiàn)出了三五個男學生的頭顱來。隔了不一會兒,剛剛那縷口琴的聲音,又在荷塘的對岸,顫然升起,漸去漸遠,隨著
風,杳然而逝。
在那盞黯淡的臺燈燈光下,我看見傅老爺子那張蒼斑滿布的臉上,削瘦的面頰上突然添增了兩道濡濕的淚痕。
院里的夜,特別漫長,一分一秒都好像延長了多少倍似的,而且也特別安靜,外面走廊偶爾有值夜護士走過,腳步也是輕悄悄的。
十二月冬日的夕陽已經冉冉偏西,快降落山頭了,赤紅的一輪,滴血一般,染得遍山遍野,赤煙滾滾,那些碑林松柏統(tǒng)統(tǒng)涂出了一層紅暈。山頂的狗尾草好像剛在紅色的染缸里浸過似的,我們身上的白孝服也泛起了一片夕輝。頂上起了山風,涼颼颼地將我們身上的孝服吹得衣帶飛揚。
陡然間,撲通一聲,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軀,竟跪跌在傅老爺子墓前,他全身匍伏,頂額抵地,開始放聲慟哭起來,他那高聳的雙肩,急劇地抽搐著,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兇猛。他的呼號,愈來愈高亢,愈來愈
凄厲,簡直不像人類發(fā)出來的哭聲,好似一頭受了重創(chuàng)的猛獸,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跼在幽暗的洞穴口,朝著蒼天,發(fā)出最后一聲穿石裂帛痛不可當的悲嘯。那輪巨大的赤紅的夕陽,正正落在山頭,把王夔龍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龍那一聲聲撼天震地的悲嘯,隨著夕輝的血浪,沸沸滾滾往山腳沖流下去,在那千塋百冢的山谷里,此起彼落地激蕩著。于是我們六個人,由師傅領頭,在那浴血般的夕陽影里,也一齊白紛紛地跪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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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這天,寒流突然來襲,入夜時分,溫度愈降愈低,空氣凜冽,沒有風也是寒惻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