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先勇
---------------------以下摘錄-------------------
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有時候我們推一個元首——一個資格老,豐儀美,有架勢,吃得開的人物,然而我們又很隨便,很任性地把他推倒,因為我們是一個喜新厭舊,不守規矩的國族。
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張,我感到一陣沉滯的滿足,以及過度滿足后的一片麻木。
這三個多月來,我的腦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好像有人將我的頭蓋揭開,把我的大腦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點思念,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這些鳥兒,不動情則已,一動起情來,就要大伙禍降臨了。”
“這是你們血里頭帶來的,你們這群在這個島上生長的野娃娃,你們的血里頭就帶著這股野勁兒,就好像這個島上的臺風地震一般。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飛,最后飛到哪里,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假鳳虛凰,迷離撲朔。欲海情天,此恨綿綿。’
....一頭長發,梳得整整齊齊,好像剛吹過風,一副頭干臉凈的模樣。
藝術大師非常鄙薄那一群大學生,“文明和教育,把他們的生命力都斲傷了,“他冷笑道,”他們像什么?一束塑膠花!“
這一張張年老的、年輕的、美貌的、丑陋的臉上,都漾著一股若有所失的曖昧神情,好像都在企圖遮掩什么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隱痛?一顆常年流著血不肯結疤的心?
在這個封閉擁塞的小世界里,我們都伸出了一只只饑渴絕望的手爪,互相兇猛地抓著、著、撕著、扯著,好像要從對方的肉體抓回一把補償似的。
在人堆中,肉磨著肉,我盲從奮力地蹦著跳著,一陣突如其來莫名的悲哀,千鈞壓頂徒然罩了下來。我覺得客廳里的氧氣好像驟然抽掉,胸口一悶,令人窒息起來。
阿鳳倒臥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樣望著我,一雙大眼睛痛得亂跳,可是他那抖動的嘴角上,也是那樣,掛著一抹無可奈何歉然的笑容。
他對我說:才出來還有救,陷下去就要萬劫不復了。
她那軀載滿著罪孽的肉體燒成了灰燼還要叫我護送回家,回到她最后的歸宿,可見母親對我們這個破敗得七零八落的家,也還是十分依戀的。
他批評那些大學生:矯揉造作,沾沾自喜。在他們受過文明洗禮的身上,大師找不到一絲靈感。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公園里蓮花池的臺階上,他昂首闊步,旁若無人的匆匆而過。我突然想起燒山的野火,轟轟烈烈,一焚千里,撲也撲不滅!我知道我一定趕快把他畫下來,我預感到,野火不能持久,焚燒過后,便是灰燼一片。
于是在琥珀迷茫的燈光下,在楊三郎悠然揚起的電子琴聲中,在各個角落的喁喁細語里,公園里野鳳凰那則古老滄桑的神話,又重新開始,在安樂鄉我們這個新窩巢中,改頭換面的傳延下去。
“咱們并不敢啰嗦,只有一句話!咱們安樂鄉今天撐了起來,都是托老爺子的福。今晚借老爺子這杯壽酒,一來祝老爺子萬壽無疆,二來也是慶祝咱們安樂鄉鴻發大吉。”
‘你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許回來。’
“為甚他連最后一面都不要見我呢?”“他不忍見你——他閉上了眼睛也不忍見你。”
昨晚那一陣嚎啕,好像把郁積在心中多時累累的瘀塊,都傾吐光了似的,身體內變得空空如也。
他的呼嚎,愈來愈高亢,愈來愈凄厲,簡直不像人發出來的哭聲,好似一頭受了重創的猛獸,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踞在幽暗的洞穴口,朝著蒼天,發出最后一聲穿石裂帛痛不可當的悲嘯來。那輪巨大的赤紅的夕陽,正落在山頭,把王夔龍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龍那一聲聲震天撼地的悲嘯,隨著夕暉的血浪,沸沸滾滾往山腳沖流下去,在那千塋百冢的山谷里,此起彼落的激蕩著。于是我們六個人,由師傅領頭,在那浴血般的夕陽影里,也一齊紛紛地跪拜下去。
我們平等的立在蓮花池的臺階上,像元宵節的走馬燈一般,開始一個跟著一個,互相踏著彼此的影子,不管是天真無邪,或是滄桑墮落,我們的腳印,都在我們這個王國里,在蓮花池畔的臺階上留下一頁不可抹滅的歷史。
他那雙大大的,痛得跳躍似的眼睛,跟了我一輩子,無論到哪里,我總看得到他那雙痛得發黑的眼睛。那晚上,我記得我坐在臺階上狂叫:火!火!火!我看見滿天的星火都紛紛掉了下來,落在蓮花池里,在熊熊地燃燒——“
---------------------------以下書評摘錄-------------------
“將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劇。”
一群失去社會位置的青少年在人生旅途上跋涉的回響,他們被交付給一個無法預先計劃的生存低運氣,在那樣的生存方式里,感覺的直接性和幸存的訣竅往往會抹殺意愿和真正的希望....就像紐約時代廣場和中央公園的黑暗一樣,臺北新公園的黑暗掩護這=著被排斥的青少年,他們是沒有出路的沖突的受害者,不過他們仍然是英雄,他們創造了不同的神話;在這些神話中,嘲諷、妄想和狂熱痛批虛偽社會的謊言....
人性與死亡的不幸彼此取得和解....白先勇是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帶著理解、默契和溫柔的眼光來看男妓問題,他掌握的是基本性欲和以無希望的貧窮及無未來的愛情為其基礎的兩種驕傲違抗的悲劇美。
《孽子》有如一出巴洛克式歌劇,美化了黑夜,讓一輪昏紅的月亮高掛在濕煤也似的空中。城市夜間那被掩蓋的一面在白先勇筆下式如此完美地被敘述著,以致讀者甚至忘掉世上還有日出的地方....書中每一個人物都過著幾個月可以遇見的冒險生活,然而,作為陰影中的神話英雄,他們負著被人類背叛的希望。
中國的靈魂及其幽靈仍盤踞著,它神話或歷史典故、它的禮儀、它的信仰、對長輩的尊敬以及隸屬一個家庭的最基本需求:因為被家庭排斥驅逐式最糟的不幸....但是這種殘酷卻又精準得像一枚針灸的針,深深地刺進治療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