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0日(第1天)
經過7年的等待,2009年6月,我終于碰到了我的Mr. Right,懂我疼我愛我和我同齡的的KEN;2010年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酷愛徒步的他和我步行一個小時走到婚姻登記處,用了半個小時,只花了9塊錢登記費,在那個面無表情的登記人員“你是自愿和他(她)結婚嗎?”的問話后,沒有婚紗,沒有擺酒,沒有旅行,我們就這樣簡簡單單地結婚了。
非常喜歡孩子的我和KEN很快就有了愛的結晶,高齡產婦的我為了迎接小寶寶的降生,2010年,我推掉了所有的法語課,整個這一年,完全不工作的我過著極其安靜的日子,燒得一手好菜的KEN每天為我烹著超級營養的美食,我每天在吃飯、睡覺、散步、讀書和冥想中度過。
我們住在一棟大廈一間只有45平米的小公寓里,就像我剛入住的十年前一樣,動不動就處于鄰居裝修的電鉆轟炸聲中,為了寶寶的健康,就像一個勤勉的上班族,除了周二閉館的日子,我幾乎每天都到步行20分鐘距離的區圖書館,在那里度過長長的幾個小時,讀書、看報、翻雜志、用筆寫沒完沒了的日記。
每次回家時,剛一走出電梯,總能聞到整個樓道里都是排骨湯、板栗雞、或者酸湯魚......的香味:KEN今天做的大餐就要出鍋了。
作了幾十年全科醫生的婆婆對我說:“哪怕是高齡,你一樣可以順產,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蔽矣谑窃跐M腹狐疑中開始控制體重和艱難的孕期鍛煉。
每個寂寥的深夜,大部分行人和可怕的尾氣都消失的時候,細心的KEN總是背著一個帆布小馬扎陪著我在附近安靜的馬路邊散步,我每天堅持走兩三公里。挺著大肚子的我每走一步都極其辛苦,每次走累了,Ken就動作嫻熟地打開馬扎,我坐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喝著用頭巾包裹著的杯子里溫熱的水。
不遠處,立交橋側面掛滿一大咕嘟一大咕嘟紫色的花,一輪大得不真實的黃色月亮懸在一棟寫字樓的尖尖。有時,夜晚飄著針尖般的雨絲,我們依然去散步。那一天,我走累了,穿著大紅孕婦裙的我打著傘坐在深夜的馬路邊,熱愛跑步的KEN沿著馬路跑步到不遠處再轉回來,如此循環往復。一個孤獨的孕婦坐在深夜細雨的街道邊,這場面讓誰看到都莫名其妙,偶爾路過的行人總是側著腦袋看我很久;那天晚上不止一次,好幾個騎著摩托車的巡警停下車,對我說:“這么晚了,不要一個人呆在外面?!?/p>
經歷了早期的嘔吐、食欲不振以及孕晚期沉重的身體和走路時的氣喘吁吁,2011年1月9號凌晨,突然破水的我住進了醫院。1月9日下午2:00,我開始每隔五分鐘每次持續一分鐘的陣痛,疼痛越來越強烈,就像一只鐵棍在肚子里攪來攪去。我側臥著,每次陣痛來臨,我用手狠狠抓著床沿,竭盡全力地深呼吸。我突然明白癌癥晚期的爸爸對我形容過的疼痛感覺,我也明白了為什么那時總看到他左手死命抓著床沿,臉扭曲得變了形。
1月10日凌晨2:00,陣痛變成每3分鐘一次,我緊緊地攥著床邊KEN的手,對他說:“我想死掉,我受不了了?!?:44,宮口終于開到8厘米,KEN架著我走向產房,他停在門口,努力微笑著,對我說:“老婆,加油!”
我拖著笨重的身體向里走,忽然,我站住,回頭看了一眼冷冷燈光下空蕩走廊里的KEN,不明白為什么有一種悲壯的感覺升起,仿佛那一刻我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刑場。我骨子里是個悲觀的人,在感覺要分娩的幾天前,我甚至認真寫好了遺囑。
被疼痛折磨了一夜無法入睡的我躺在產床上忽然昏昏欲睡,助產士兇巴巴地吼著我:“睜開眼睛!要睡覺等生完了使勁睡!抬頭看著你的肚臍,手向后拉桿子,每次陣痛的時候閉上嘴巴憋住氣,向我手的位置用力!用力!”
一個生完孩子的朋友曾對我說:“一定要記住,生孩子其實就是用力排便。”在強烈燈光照射下,在助產士和護士的盯視下用力排便真要克服相當的心理障礙。當聽到助產士說:“快點,再用力,胎心已經不太好了?!睍r,我豁出去了,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玩命地連續用力三次,1月10日5:20,隨著轟然的一陣熱流,孕檢手冊上打著“高?!奔t色三角符號的我順產生下了一個7斤的胖丫頭。
因為力度如此大,寶寶出生的瞬間幾乎是被噴出來的,我聽到助產士一聲尖叫:“羊水噴到我眼睛里了!”她們為我做側切縫合的時候,寶寶被抱到我的懷里,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濕漉漉的頭發是一圈圈的小卷毛。我一直以為第一眼看到我的孩子時我會淚流滿面,奇怪的是我竟然如此平靜,我親著她還沾著血跡的小臉,對她說:“寶寶,媽媽在這里?!?/p>
后來我才聽說,1月10日這家醫院共有10個小寶寶出生,其中8個都是剖腹產。如此高的剖腹產比例讓人驚駭,我明白了在我生完之后才姍姍而來的醫生對我說的話:“你這個年齡還這么堅決要求順產,我們都很難想象?!?/p>
經過產道的擠壓,寶寶剛剛被抱到KEN的懷里時有著驚人浮腫的臉,寬得不可思議的鼻子和讓人犯嘀咕的寬寬眼距;這一切都是幾天后他才告訴我的,因為剛生產完的我虛弱不堪,我甚至沒有精力仔細研究這個熱乎乎的小生命,因此無法體會他最初看到孩子時的沮喪,看著她寬寬的眼距,他甚至很害怕寶寶是唐氏兒。
生完孩子的第一天,因為麻醉藥的作用,我感覺每一個人沖我說話都像從一里之外傳來,我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流著虛汗。寬寬的玻璃窗外是挺拔的大王椰,枝葉間流淌著金子一樣的陽光。病房里的空調打到26度,他們對我說,外面很冷,明后天還要降溫到6度。
第二天,消腫后的寶寶開始顯出秀氣的樣子,又過了幾天,她越來越眉清目秀,白皙的皮膚,翹翹挺直的鼻子,雙眼皮,大大的眼睛,一對小酒窩,小小的嘴巴,肉肉質感的小下巴。她的手指和腳趾都不可思議地長,一雙小手有著超級豐富的語言和讓人驚異的表現力,我在給她喂奶的時候她總是翹著美麗的蘭花手,雪白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劃出各種各樣美麗的圖形。
寶寶敏感而細膩,身體有一丁點不舒服都會讓她啼哭不止,KEN對我說:“她真像豌豆公主?!蔽覀冇谑菫樗⌒∶麨樾⊥愣?。住院5天以后,我和小豌豆回到了家。這已經是我們新搬的家,一座安靜小區里南北通透的房子,陽光直接灑在大床上,窗外是濃密的樹木,樹間是一簇一簇的鳥鳴。
我經常久久地看著小豌豆,她熟睡的樣子像恬靜的天使,微微張著的小嘴巴像一瓣打開的花朵,每次醒來,她緊緊攥著的小拳頭會突然舉向空中,揮舞很久。她蜷縮在抱被里,拱來拱去的樣子讓我明白了她在我肚子里時胎動就是這個樣子。
我盯著她偶爾張開的黑黑眼睛,清澈得像一泓深水;我親著她嫩嫩的小臉,光滑得像絲綢。我一遍一遍看著她,聽著她細小又急促的呼吸時,有時會突然迷惘,不明白這個肉肉粉粉的小東西是怎么穿越時間和空間,來到我的懷里?
我的生命因為這個只有二十來天的小生命而完全不同了。我疼惜她,愛著她,寵著她。為了她有充足的奶水吃,我拼命地吃東西,不害怕長胖。我可以吃得下兩只饅頭三個雞蛋一大碗醪糟的海量早餐;每天晚上為了給她喂奶,我甘愿睡眠不足。
我很喜歡一個朋友在我生產后發來的祝福短信:“1月10日,一個公主,十全十美?!庇H愛的寶貝,媽媽愛你... ...
2011年1月11日(第2天)
病房里的空調一直設在26°,昨天,KEN說房間太悶他很受不了,想開窗透透氣。我傻乎乎地忘了戴頭巾在冰冷的走廊里呆了幾分鐘,沒想到這就埋下禍根:從今天起,我的手指關節和手腕劇痛。我這才想起老人們的話:生孩子后身體所有的關節都打開了,如果受風會疼一輩子----我真后悔。
會陰切開的傷口從今天起開始腫痛,我無法直著坐,喂奶時只能斜斜地坐著。當婆婆第一次把哭得小臉皺皺像紅紅的猴子一樣的小東西送到我懷里時,我笨拙地抱著這軟乎乎的一團肉學習著喂奶。我沒想到當她的小嘴用力吮吸乳頭時我感到如此尖利的疼痛,同時子宮劇烈地收縮著,我疼得彎著腰,直冒冷汗。
婆婆退休前是一名很優秀的全科醫生,據KEN說,她在工作時是個超級冷靜睿智的人。現在當她照顧我時,她不知不覺把我當成了當年的患者,當我第一次給寶寶喂奶時,她根本沒有經我的同意,突然伸出枯瘦的手指,反復戳著我的乳房以探測硬度,我嚇了一跳,那一刻我感到很不舒服。
讓我沮喪的是,奶水很少,幸運的是,從第一天就有,寶寶吸到了寶貴的初乳。
我們吃的飯全依賴寶寶大伯每天做好了不辭辛苦地開車送來,他下午兩點和晚上八點才能來,那時我們都饑腸轆轆。大伯的兒子已經十二歲,他好喜歡這嬌小的生命,因為當年忙于工作的他基本上沒有看到自己孩子的成長歷程。這個寶寶就像他自己的女兒一樣,他每次來都笨拙且姿勢僵硬地抱寶寶很久,還情不自禁地親她的小臉蛋。
寶寶從第二天開始起消腫了,顯出秀氣的模樣,眼距也沒有那么寬了,KEN終于放心了。
KEN這幾天除了在醫院照顧我,還要跑回家里收拾剛剛搬過來亂得一塌糊涂的新家。(寶寶降生后,我們從前的小窩就太局促了,在我住院前我們才搬家,換了更大的房子。)
我們將在1月14號出院,新家那里還完全沒法住,KEN都要忙瘋了:要照顧眼鏡店的生意,要收拾新家,要照顧產婦和寶寶,壓力好大,每天他的睡眠只有可憐的三四個小時,晚上他還要一次次爬起來負責照顧莫名其妙啼哭不止的小東西。
我很心疼KEN,但我疼痛,虛弱,一點也幫不了他,行動不方便的我還總要他幫我做這做那。
2011年1月12日(第3天)
總怕孫女餓肚子的婆婆太急于讓我發奶,一大早她讓寶寶大伯送來一盒濃濃的米酒。大伯急急來急急走,根本沒有告訴我這盒米酒是分5次吃的,我稀里糊涂一次就喝完了。
下午,可怕的結果就來了:乳房突然又漲又硬仿佛碩大的鉛球沉甸甸地墜著,奶水卻只能擠出很少一點點。我疼得幾乎要哭出來。寶寶力氣很小,根本不能從這么硬的乳房里吸出奶水,我留著虛汗絕望地坐著,真怕這樣拖延下去會得乳腺炎,那時我就要打針消炎,寶寶就沒有奶吃了。這是急于讓寶寶吃到很多奶水的婆婆根本沒有想到的。
晚上,乳房還像不斷被吹起來的皮球,繼續脹大著,我疼極了,只好讓KEN去找護士來看一看。一個叫玉妹的客家女孩極有耐心,她用嫻熟的手法擠壓乳暈,把奶水一點點擠出來后滴在紙巾上。起初她按壓乳房時我疼得幾乎流眼淚,之后被釋放的乳房越來越輕松,她整整為我按壓了一個小時,手都酸脹了,卻毫無怨言。
婆婆是多么急于讓我發奶卻完全不考慮我身體的虛弱狀況,我感覺在她的眼里,我現在就是一頭必須拼命產奶的牛,沒有尊嚴,只有義務。
2011年1月13日(第4天)
我住的6號病房有兩張床位,我隔壁床的產婦姓黃,老公姓董。小黃在1月10日下午剖腹產生下8斤多的大胖妞。其實那寶寶的預產期在1月8日,但就是遲遲不入盆,最后反而比預產期是14號的豌豆晚了幾個小時出生,就這樣莫名其妙當了妹妹。
那個大胖妞與媽媽長得像神了,一模一樣方方的臉,一模一樣的小眼睛。最令人驚奇的是她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簡直像假的一樣,這讓胖胖大大的她看上去就像是個已經滿月的孩子。
小董非常耐心細致,他悉心照顧著還掛著吊瓶的老婆,孩子所有的一切都由他來照顧。小董媽媽是個講濃重山東口音的瘦小老太太,啰嗦又善良,每天早中晚做了好吃的就顛顛地送來。我和KEN因此也吃上了濃稠的小米粥、肥白的大饅頭和清香的排骨玉米湯。
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兩家人隔著米色布簾,可以清晰聽到另一家人細細碎碎浮沫般的說話聲和孩子的大哭聲,我們就這樣和平溫馨地相處著。每到夜晚,兩個相隔幾小時出生但從來沒見過面的女寶寶隔著布簾很默契地同時放聲大哭,地動山搖,石破天驚。
兩個孩子哭的聲音和節奏完全不同,我的寶寶頭兩聲哭都比較微弱和客氣,到了第三聲她就突然飆到最大分貝的尖叫,用撕裂鼓膜的可怕分貝表達她極度的憤怒。
隔壁的寶寶從第一聲就是響亮的哭聲,音量一直很平穩規律,不會飆成尖叫,她哭聲和哭聲間還夾雜著奇怪的哨音。初初為人父母,我們都能一下子聽出來自己孩子的哭聲,就像鳥媽媽能從幾千只鳥的叫聲里分辨出自己孩子的叫聲。
兩個媽媽無法動彈,只有兩個焦頭爛額的爸爸仔細辨別著各自孩子的哭聲,在沉睡中被驚醒時,忙著對付哭鬧不止的寶寶,抽空還交流一下少得可憐的育兒經驗。
我下身越腫越厲害,疼痛難當,去小便都很困難,生完孩子后到今天都沒有排便。奶水依然不多,孩子總也吃不飽,我很害怕她每天早上去洗澡后稱重量的時刻,因為那個數字永遠在下降。
婆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冷靜理智的醫生,而變成一個六神無主坐立不安的奶奶,她開始沖我大喊:"這怎么行?寶寶一天瘦一斤!"確實,寶寶已經從7斤變5斤多,可這哪里是一天瘦一斤?在婆婆憂慮的眼神和嘆氣聲里,我突然變成了故意讓女兒挨餓的罪人,越來越重的負疚感像黑色的煙霧升起,彌漫在我頭頂,我越來越不敢看寶寶一天尖過一天的小下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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