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先生,這話又從何說起?”歡伯問道。
“城東新區(qū)的重建你聽說了么?”
“聽說在拆遷方面出了些問題。”
“有好些是被政府強制拆掉的。”
歡伯皮笑肉不笑著說道:“雷先生,這你也好意思說出口?”
男子感覺到歡伯話語中的寒意之后便抬頭看了歡伯一眼,目光相對之后馬上又將頭低了下去。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又怎么會干這種不是人的事。”
歡伯沒有接話,只是冷冷的盯著他。冷峻的眼神像一對鷹眼一般犀利,仿佛要看穿眼前這位男子的一切。
“拆遷的事一直都是由拆遷辦負(fù)責(zé)的,這群人刻意壓低賠償款,以中飽私囊。價錢太低,百姓當(dāng)然不同意。百姓不同意,他們就想讓我下令強拆。我當(dāng)然不會允許他們這么做,也沒有權(quán)利允許他們這么做。這幾年因為強拆事件引發(fā)官員落馬的事件還少么?他們?nèi)艘粡堛y行卡給我,我沒敢要,并把他們都趕出了辦公室。”
歡伯聽到這些之后目光漸漸恢復(fù)到了之前和善的模樣。男子這才稍微挪了挪身子,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
“幾天之后,他們以道歉為名想要請我吃飯。我本不想去,可想到之后免不了要一起工作,再加上他們百般相邀,我便去了。飯桌上他們這群人輪番敬酒,我酒量自是不錯,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男子再次喝了口面前的“傾心”,“事后想想,他們一定是早就計劃好的。”
歡伯看了看男子面前只剩一口的“傾心”問道:“還要么?”
男子擺擺手,說:“最誤事的就是酒。”
歡伯讓其他服務(wù)員給自己拿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靜靜的等男子說下去。
“第二天醒了之后,我頭痛的要命,便睜開眼睛想要給自己拿杯水喝,可我發(fā)現(xiàn)床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拆遷辦的,另一個是當(dāng)?shù)氐牡仄ど呋鹑A。我問他們怎么會在我的房間里,他們卻一臉笑意的看著我的身后。我朝后一看,是一名赤身裸體的女子,而我自己也是一絲不掛的躺在那里。他們?nèi)咏o我一個U盤,并把上次的那張銀行卡交給了我。”
歡伯剛剛講到這,就看見一個服務(wù)生追著一個模樣只有六、七歲的小孩子跑了進(jìn)來,小孩子靈活的很,一會兒圍著桌子跑來跑去,一會兒又憑著自己矮小的身軀在酒桌下面鉆來鉆去,活像一條泥鰍。服務(wù)生一時半會兒抓不到他,便只能看他在這胡鬧下去。
歡伯看到這個情景皺了皺眉,又忽然笑了出來:“大人又怎樣?不還是奈何不了一個小孩子。”
說罷他便不急不緩的走出吧臺,向那個正在奮力追著小孩子的服務(wù)生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黑色的頭發(fā),筆直的脖子,白色的襯衫恰到好處的貼著他的后背,淡藍(lán)色牛仔褲修飾著他修長的雙腿。這人挺胸抬頭,每一步的距離都出奇的一致,真不清楚他究竟是這家酒吧的老板,還是誰家修養(yǎng)極高的富家子弟。
“怎么了?追個小孩子干什么?”
“老板,他是趁我不注意突然跑進(jìn)來的。”服務(wù)生畢恭畢敬的說道。
“行了,你去忙別的吧。”
歡伯露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對還在酒桌下面蹲著的小孩子說:“你出來吧,我不趕你出去就是了。”
小孩子瞪著一雙閃著光的眼睛對著歡伯說:“真的?”
歡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小孩子半信半疑的從酒桌下面鉆出來。歡伯帶著小孩子向我走了過來。
“坐吧。”歡伯指著我身邊的座位對小孩子說道。
吧臺前的椅子對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來說還是比較高的,我伸手想要幫他坐上來,可誰知他卻把我伸過去的手打開,并且一臉嫌棄的說:“我是男孩子,自己的事情就要自己做。”
我先是一愣,之后又笑了起來,然后靜靜的看著這個孩子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去。
“你來這做什么?”歡伯邊問邊遞給男孩一杯橙汁。
“我來看一看不一樣的世界。”男孩一點都不怯生,并將橙汁喝光,然后示意歡伯再給他倒一杯。
歡伯也不生氣,又給男孩倒了一杯。
我不解的問道:“為什么要看不一樣的世界?這里為什么就是不一樣的世界?”
“是媽媽告訴我的,這里是不一樣的世界。”男孩又將橙汁喝了大半,顯然剛剛的“逃亡”讓他累壞了,“每次和媽媽路過這里,這里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我覺得這里面一定很有趣,便問媽媽這里是什么地方。媽媽告訴我說這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里面燈紅酒綠光怪陸離,里面有很多不學(xué)無術(shù)的壞人和各式各樣的怪物。媽媽告誡我千萬不能進(jìn)來。”
歡伯突然面目猙獰著問:“那你為什么不聽媽媽的話,非要闖進(jìn)這里來,信不信我們把你吃了。”歡伯用手指了指我。
男孩倒是一點也不怕:“我才不信呢,我看兩位大叔和我也沒差什么,眼睛、鼻子、嘴、胳膊、腿,完完全全一樣。”男孩又用手指了指其他人:“還有這些,沒有哪個是怪物模樣。”
歡伯恢復(fù)了之前和善的模樣:“那你究竟為什么進(jìn)來?”
“因為我的老師讓我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看一看這個世界美麗的地方。”
“你覺得你的老師指的是這個地方?”
“我只是覺得這里很美,與眾不同。
“老師不會無緣無故的讓你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吧。”我忍不住插句話。
“應(yīng)該是因為我的作文不及格吧。”
“關(guān)于寫作的問題么?你可以問問他,他在這件事上可是很厲害的。”歡伯指著我說道。
男孩一臉驚喜的看著我問道:“是嘛?大叔。”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問他的作文寫了什么。
“老師讓我們寫一下眼中的世界。”
“很好寫嘛,看見什么寫什么就好,小學(xué)生的作文,也不用什么太華麗的辭藻吧。”歡伯邊說邊看向我。
我點點頭算是認(rèn)同。
“我寫:灰蒙蒙的天空中飄舞著垃圾袋,有些掛在枝頭很難清除。角落里滿是飲料瓶,人們把接到手的宣傳單隨手扔在地上。鄰居家的小狗在小區(qū)的草坪上隨地大小便,無人清理。樓上的夫妻不知又因為什么瑣事在半夜大吵大鬧,惹得我難以入睡。公交車上一群無所事事的老人總是和上班上學(xué)的人爭搶座位,他們總覺得自己年齡大了,年輕人應(yīng)該理所當(dāng)然的讓出自己的座位給他們,可年輕人工作一天之后也很累,他們也需要坐在來歇息一下。也是這群老人,飯后就在廣場上占據(jù)很大一塊地方跳舞,我和小朋友們都不知道該去哪里玩才好了。”
“額,行了,你別說了。”我忍不住扶額打斷了他的說話,“你這么寫作文當(dāng)然不會合格。你要寫藍(lán)天白云、綠樹紅花、鄰里和睦。這樣才能得高分。”
“可我看到的世界明明就是我寫的這樣。”
“所以你的作文才沒合格,有時候要適當(dāng)?shù)恼f些謊話的。”
男孩低下頭自言自語起來:“說謊真的對么?明明父母和老師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叫我不要說謊話。”
我想在說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正在醞釀?wù)f辭的時候,男孩的媽媽行色匆匆的走了進(jìn)來,驚恐的看了我們一眼便把男孩領(lǐng)走了。
男孩對我和歡伯?dāng)[了擺手說:“謝謝兩位大叔,我知道以后該怎么做了。”
男孩走后歡伯遞給我一杯Bloody Mary:“血色瑪麗,‘回魂酒’的一種。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最初想要當(dāng)作家的原因。‘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我看著這杯紅彤彤的酒忽然想起來了什么,酒還沒來得及喝就跑了出去。我追到剛剛的男孩旁邊遞給他母親一張名片:“您好,我想對您家的孩子說幾句話。”
我顧不得男孩的母親一臉疑惑的表情,轉(zhuǎn)頭對著男孩說:“孩子,我想你是對的。做自己想做的,不傷害別人,不欺騙自己,記得‘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說罷我便轉(zhuǎn)身往飲鴆止渴走去。
“玉瓚,你認(rèn)識這個作家?”
“剛剛認(rèn)識的。”
“他和你說了些什么?”
“當(dāng)然是告訴我該如何寫一篇好的作文嘍。”男孩神秘兮兮的說道。
歡伯自顧自的看著吧臺上的Bloody Mary:“大概只有熬過人生各種辛辣的人才能夠變得清醒吧。”說完之后歡伯又仰起頭看著飲鴆止渴的上方,目光同樣沒有焦距,但卻變得異常犀利,仿佛能透過層層阻礙看見蒼穹一般:“您說,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