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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崇禎年間,各方勢力割據,起義四起,瘟疫橫行,餓殍遍野,百姓叫苦不迭。
工匠夏安福早些年跟著父親學了些木匠活,憑借這手藝,才得以在這亂世中艱難生存下來。父親在他二十歲這一年去世,因家境貧寒,也未曾娶妻生子。無牽無掛的夏安福,索性做起了云游木匠,四海為家。
早些年國泰民安,夏安福的日子也頗為愜意,沒有工活的時候,便游山玩水。近幾年滿人入侵,大明王朝岌岌可危,難以自保,更別說百姓的日子了。夏安福常常忙了一整天,才賺得幾個燒餅得以果腹。
這一日,饑腸轆轆的夏安福行過數個山坡,聽見鈴鐸鐺鐺作響,又行了半里路,終看見一條寬闊的大路引向一片綠蔭,其中掩映著一座恢弘的寺廟,廟門處立一朱紅匾額,上有五個金字“青面觀音寺”。
又行了四五十步,走過一座石橋,見不遠處人頭攢動,人人皆對廟門口所掛木牌議論紛紛。廟門口的人頗多,似是整個鎮子的人都來看熱鬧了。夏安福一點點擠過看熱鬧的百姓,不知擠了多久,擠得滿頭大汗之時,才勉強到得廟門口。走近細瞧,木牌上字體娟秀,上面寫著,因地動,廟中主殿觀音閣內柱列傾斜,主殿外觀現已向西扭轉,現招工匠五十名,修復觀音閣。觀音寺即日起關門謝客,待閣內修復完善,施主方可敬香。
夏安福對自己的手藝頗有信心,便想找方丈應下這差事。他在廟中轉了一圈,沒見到任何人影,卻聽得廟中一隅有隱隱的誦經之聲,循著聲音,終在一參天古樹后發現一間佛堂,和尚依次坐于蒲團之上,口中喃呢不停,夏安福聽不懂經中內容,只覺頭暈目眩,雙腿如深陷泥潭,身子逐漸松軟,漸漸癱倒在地上。
數個時辰后,夏安福在一個似睡非睡的麻木狀態中,一個哆嗦的醒來。他夢到自己修完觀音寺,不久便死于瘟疫,尸首就埋在那參天古樹之下。得瘟疫時的癢麻難忍的痛感猶在,自己全身被撓得鮮血淋淋仿佛就發生在剛剛。恍惚中夏安福不知身在何處,他忽地起身向周遭望去,聽得外面人聲、鳥聲一切如舊,他的驚魂才忽悠一下落定,原來不是在什么未知的地方,自己還在寺廟里。
可能是許久未進糧食,所以產生了幻覺,想到此處,夏安福才憶起白天想來此處討個營生,不料暈倒在此。思索間,門楣響動,是觀音寺的老方丈來此探望夏安福。老方丈想得周到,早已備好了齋飯,放在烏木食盒里,由小和尚端進來,鋪在夏安福的睡榻旁。
老和尚等夏安福進些吃食,身上有了些力氣,才拈須開口問道:“不知施主從何處而來?到小廟有何貴干?”
“我老家是遠隔千里之外的清水縣,我云游到此,見門口的木牌上寫著招工,便想討個營生。我跟隨父親學木工多年,修復寺廟的活更是不再話下,方丈不放心盡可以出題考考我。”夏安福說罷,便撩起衣袖準備展示一身的絕活。
老和尚見狀,忙擺手制止,面露難色地說:“不是我不許你這差事,只是工匠今早就已招滿。施主還是修整完后,早些上路,另覓它處吧。”
夏安福忙從床榻翻身下來,跪倒在老方丈面前,苦苦哀求道:“這亂世,討個營生不容易,我不求工錢,只求溫飽,望方丈發發善心……”
老方丈扶起夏安福,再次搖頭回絕了他的請求,并轉身叮囑跟在身后的小和尚,明早送施主出門。
小和尚便也向夏安福施了個禮道:“施主早些休息。”
老方丈緩步踏出門口,對著夜空長嘆一聲,也不知對誰緩緩說道:“此地不宜久留。”
夏安福重回床榻,輾轉反側之際聽得窗外鑼聲敲了兩下,知曉已是二更十分,待雞鳴之時,就要收拾行囊離開這里了。他滿以為求得這個營生,便可三月不擔憂吃食,不料碰得一鼻子灰,沒有半點收獲。
夏安福隨手在床邊摸件衣服,披上,踱步到院中。廟中山影將沉,月色之中,柳陰搖動,一群蟲鳥隱在暗處鳴叫。他望得天上蝙蝠,盡往一處飛落,便跟隨成群的蝙蝠往寺廟盡頭探去。走過幾處,抬頭望見一黑塔,烏鴉、蝙蝠盡在塔尖環繞,久久不去。
塔身有數十米之高,月光之氣聚于各層塔檐,飛鳥撲棱棱而過,明暗交錯之際,好似海面之上,波浪翻涌。數十個鈴鐸在月色中隨風搖晃,它們以各自的速度發出不同聲響,這股響動慢慢匯聚到一起,發出一股巨大的嗡鳴聲,好似眾和尚念經般波瀾壯闊。
原來早些聽得鈴響是這里發出的,駐腳望去,只見塔檐上懸一黑漆金字匾額,上書“觀音閣”。推開塔門,并不見觀音全貌,只有一飄逸裙擺垂覆于蓮坐之上,仿佛有一陣風吹來,便會隨風飛揚。夏安福拾階而上,上得四層樓高,位于觀音脖頸之間,再抬頭終見觀音全貌。只見觀音上眼瞼處高,下眼瞼處低,自有一種下視蕓蕓眾生之感。
夏安福不禁感慨,好大一座觀音像,難怪需招五十名工匠。
觀音閣的屋頂、房梁之上,均繪有佛家壁畫。夏安福往窗邊移動,想細細辨別畫中內容,可每移一步,卻感覺有無數只眼睛緊緊跟隨。他猛地回頭,卻并未發現任何怪異之像。而立于窗邊,他又發現這壁畫完全不能久視,畫中人物的眼睛栩栩如生,滿屋頂的眼睛全都怒目圓睜,注視著他。夏安福好似進入了冥界,滿屋頂的鬼神對他一生的功過進行審判。他心頭一緊,忙閉上眼睛,躲避這無名的審視。
心中稍覺安定,再睜開眼,夏安福發現自己竟莫名移至于觀音像之下。那觀音像又與剛剛的不同,呈一頭雙面,一面沉靜、安詳,另一面臉色鐵青,嘴角微翹。夏安福注視他的時候,他也緊緊的盯視著夏安福,稍不留神,他竟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副獠牙。
2
夏安福覺得這次的暈厥比昨日的痛苦,似是頭上挨了一棍子般頭疼欲裂。耳邊明明閃過很多聲響,但就是掙扎不起來,如夢魘般被壓抑。許是到了巳時,太陽直射到眼皮,他才覺得臉頰有些發癢,發燙。他“唿”的一下,浮出水面般,從一片混沌中醒來。
眼瞼上有薄紗略過,一旁還有女子的笑聲,夏安福伸手擋住陽光,才看清,自己旁邊蹲著個小丫頭,她頭上梳著兩個發髻,一邊發髻上還插著一株繡球花。
小丫頭蹲在一旁,正用裙角撥弄他的臉頰。她看見夏安福睜開眼,捂住嘴,偷笑道:“你可算醒了!你為什么睡在這里呢?”
“我也不知怎的,胡亂就在這里躺下了。”
“怎么個胡亂法?我怎么不會胡亂躺下呢!”小丫頭見這人一臉憨態,又不住得笑起來。
夏安福也不知這小丫頭為何發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也一味的跟著笑了起來,只是這一笑,在小丫頭眼里變得更傻氣了。
“你是昨日來這里覓活的工匠吧?”小丫頭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也是這寺廟中人?”
“我昨日想進來燒香,在廟門外看到你只身一人,背個包袱就進來了,到這里的工匠都是你這個打扮。”
夏安福聽到這話,不禁覺得沮喪,自己的腳步再快點,也許就能應下這差事。佛家萬事都講究緣分,看來自己與這寺廟無緣吧。
小丫頭見眼前這人頗為憂愁,眼珠骨碌一轉,指了指頭頂的觀音像說:“有什么煩心的事,就求求菩薩吧。”小丫頭說完,雙手食指插入兩個耳中說:“你求菩薩吧,我不偷聽。”
夏安福不解,“有用嗎?”
小丫頭把手放下,疑惑道:“你不是慈云鎮的人?”
夏安福搖搖頭。
“我們鎮上原有大大小小十幾座廟宇,但香火都不及這間觀音寺旺。而廟中的眾多神明中,也數這座觀音最靈了。時間久了,其它寺廟漸漸敗落,整個鎮子只留下這一間寺廟。”
“難怪昨日寺廟外圍了那么多人。”
“我聽我們老爺說,以前也沒人留意這間寺廟,后來這起了一場大火,整個寺廟成了一片廢墟,只留下這座觀音閣,這個寺廟的老方丈說這是真身庇佑,所以火燒不盡。從那以后,這座觀音像的面龐就成了烏青的,不過說來也怪,明明火也沒燒到她……”小丫頭說到此處,突然停住,吐了下舌頭,爬到觀音像下雙手合十,慌忙地磕了幾個頭道:“菩薩莫怪,菩薩莫怪。”
小丫頭沖夏安福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快向菩薩求個心愿,自己則退出觀音閣外,在門外等他。
夏安福躊躇了一瞬,隨即起身,跪于蒲團之上,雙手合十道:“夏安福初到貴處,并無過分請求,只求菩薩保佑我能找個得以果腹的營生即可。”
小丫頭等的時間不長,便見夏安福提著包裹從門內出來了。
“這就要走?”小丫頭道。
夏安福略微點了點頭,并未細說詳情,便朝廟門走去。
小丫頭急忙抓住夏安福的衣袖朝相反的方向走,“廟門早關了,你是打不開的。”
“那你如何進來?”
小丫頭拽著夏安福走到寺廟盡頭的圍墻,撥開雜草,只見窄窄的一個洞口。夏安福低頭皺眉,這是狗洞,如何鉆得?
夏安福還在遲疑不定,小丫頭半個身子已經探了出去,她的聲音從墻外傳來,“快點,別被人發現了。”
夏安福無奈,只得緊跟其后,從狗洞鉆了出去。
墻外人流如潮,熙熙攘攘,竟是一條熱鬧的市坊。百姓看到有兩人從狗洞鉆出,也不驚慌,只是微笑頷首示意,小丫頭則欠身答禮。
“認識?”夏安福說。
小丫頭笑著搖搖頭道:“當然不認得,我怎么會人人都認得,我們慈云鎮就是這樣的,街坊都很熱情的。”
夏安福抬眼望去,整條街上的百姓確實如小丫頭所說,他們每個人都眼神真誠,表情帶著善意,無論誰瞥見他,都會微笑示意。
夏安福在外云游多年,去過的地方不少,但這樣和善的小鎮還是第一次見到。只是這笑容背后,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百姓們的微笑背后還藏著另一幅面孔,就像昨天一頭雙面的觀音像。
“想什么呢?”小丫頭打斷了夏安福的思緒。
“不知小姐貴姓?”夏安福將話題引到了小丫頭身上。
“我……”小丫頭指了下發髻上的繡球花,“繡兒,我們家小姐給我起的名字。”
“繡兒姑娘好,我叫夏安福。”
繡兒笑了一陣,偏過頭看看他說:“一看你就沒有娶妻。”
“繡兒姑娘怎知?”
“娶妻的人哪有你這樣傻的?”
夏安福在原地怔住了,他不知自己哪里傻了,更不知怎樣回答繡兒的這句話。兩人一路無話,行至一個岔路口,繡兒猛地拽起夏安福向旁邊的小胡同拐了進去。
“再往前走就是我們家設施窮人的粥鋪了,讓小姐看到,我就要回去了,我們從這個方向走吧。”
“繡兒姑娘為何不回去呢?”
兩人話還未說完,前面有腳步響動,是位女子跟隨丈夫一步一步行至不遠處的匾額之下,女子叮囑丈夫:“晚上早些回來,我備好酒菜等你,你遇到的奇妙女子亦可以講與我聽。”
丈夫點點頭,撩起長衫,轉身進入門內。
夏安福抬頭一看,只見門口高懸兩個紅燈籠,匾額之上吊著個紅繡球。大大的紅繡球將匾額上的字遮去大半,但上面的字仍能看得到—醉滿樓。
夏安福盯著那幾個字,名字像是青樓,但女子目送丈夫的神情又不像是到了煙花之地。
“那是什么地方?”夏安福問。
真是個呆子,繡兒無奈地搖搖頭,“青樓不曉得?”
“妻子送丈夫來青樓?”
“這有何不妥?我們慈云鎮家家都是這樣,只要丈夫想來,便可來。不過,我們老爺說,早些年也不這樣,這煙花柳巷之地也不在街市上,而是藏在更深的巷子里。自打那場大火,小鎮一切都變得和睦了,真是菩薩庇佑呢!”
“這么說來,慈云鎮家家戶戶都沒有什么煩心事?”
“當然有了,比如我們家小姐,近來就頗為憂愁。她的心上人,半年前進京考取功名,到現在杳無音信,我們小姐急的無處去尋,便日日在粥鋪前守候。我們小姐本來就體弱,老爺擔心小姐急出病來,便讓我來觀音閣求菩薩保佑,小姐的心上人早日平安歸來。”
“當真如此靈驗?”
“可以說是有求必應,所以你向菩薩所求之事盡可放心,菩薩一定會幫達成心愿的。”
夏安福馬上就要離開慈云鎮了,也沒找到什么活干,看來菩薩到自己這里就不靈了。不過,求菩薩保佑也是圖個心安,并未指望她有多靈驗。夏安福內心苦笑了一下,對繡兒說:“你們小姐意中人叫什么?如果我日后碰見,便可相告你們小姐相思之苦,讓他盡早寄封家書。”
“叫宋今斯。”繡兒猶豫了一會,低下頭又對夏安福說了句話,但聲音太小,夏安福的頭湊到繡兒的唇邊,才聽清她說,”那你以后會給我寫信嗎?“
他先是一怔,隨即微微一笑:“我云游在外多年,還從未給誰寫過書信。繡兒姑娘如果不嫌棄,我可以把路上的奇聞異事講與你聽。”
繡兒鄭重的點點頭,“怎么會嫌棄呢!我們寧府整個鎮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如果寫信,到時一打聽便知。”
繡兒說完,拐出胡同,一路小跑,跑回了路口的粥鋪。夏安福在胡同口探頭望出去,只見繡兒在粥棚下朝他的方向,使勁揮了揮手。寧家小姐以及下人也都朝胡同口望了過來,他們不知繡兒在對誰揮手,眼神略微茫然,但嘴角仍掛著微笑。
慈云鎮的十月仍是風和日暖,微風所過之處,楊柳拂動。鎮上所有的小徑都栽滿鮮花,夏安福沿著鮮花鋪就的道路了開了小鎮。
踏出界碑的那一刻,慈云鎮溫暖和睦的氛圍突然變得縹緲,好像前世的記憶。怎么形容這個鎮子呢?“詭異”兩個字浮現在他的心頭,沒錯就是詭異,小鎮之中無論是人還是物,處處透漏著詭異的氛圍。
夏安福走出小鎮許久,才發現脖頸之處竟已全濕了。
3
慈云鎮通往外面只有一條山路,夏安福在綿延的山路上行了十幾日也不見任何人影,而包裹中的干糧早已吃光了。饑餓難捱的他漸漸沒了行走的力氣,每行幾步,便覺天旋地轉。幸好一路之上還有些山泉水,夏安福靠著這泉水,終于翻過了這座山頭。
這一日,天色漸晚,山林中刮起了寒風,夏安福又行了半里路,終在雪花飄落之時,在樹木交雜中,望見數間草屋。草屋旁還有間破敗的寺廟,寺廟的黃土墻壁裂出一道縫隙,里面有些許火光透出來。
夏安福徑直往前走,不小心又被腳下的大石頭絆了一跤。跌跌撞撞地終于來到破廟門前,推開門,只見屋內中間架著一簇篝火,紅色的火苗一躥一躥地往上跳。夏安福的眼睛適應了屋內的黑暗,才看清,篝火旁坐著位瘦骨嶙峋的老漢,手正伸向火焰處取暖。火堆旁還煨著一個甕,里面不知煮了些什么,透露著一股久違的肉香。
夏安福盯著那個翁出了神,寺廟深處的供桌上突然有一人先呻吟了一聲,然后用嘶啞的聲音,說:“爸,水。”那老漢立馬從甕里舀了一勺肉湯端了過去。
供桌上的人將些破衣服團做一塊當做枕頭,枕在頭下,數條棉被緊緊裹在身上。寺廟里的光亮不足,夏安福看不清那人長相,只覺得他的臉上黑紅一片,似是兩大塊凍瘡。
老漢照顧完兒子,回到火堆旁繼續暖手。他看見夏安福不住地望著那個翁,便開口說:“不是我不與你吃,只是看你衣著、相貌,不似窮苦之人,怕你瞧不上我這甕里的東西。”
夏安福聞言,馬上低頭,拱手道:“我數日未盡半點糧食,如果給我些湯喝,我便感激不盡,怎敢瞧不上老先生甕里的東西。”
老漢聽完,便從甕里舀了些湯,夾了些肉,送與夏安福。
夏安福接過,一口便將碗里的東西吃光、喝光了。盡管湯里沒放鹽,夏安福卻也覺得香甜,忍不住問:“這是什么?不放鹽,卻也美味。”
“黃鼠。”老漢也不看夏安福,緊接著又說了一句,但這句話像說給他自己聽的,“這世道有的吃就不錯了,老鼠怎么了,就是蛇我也敢吃!”
夏安福內心震驚,但也不覺得惡心,只是沒料到在慈云鎮待了幾日,外面的世道變得更加艱難了。
老漢提過一個木桶,又往甕里加了些水。他一邊攪和湯里的東西,一邊說:“最近周圍的村子都染了瘟疫,我記得上次全村人都染瘟疫還是是50年前,我5歲的時候,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趕上一次。不過這次與上次不同,上次是瘟疫碰上干旱,一場大火將好幾個村鎮都燒沒了,這次是碰上了寒冬。你看我兒子的身體,也不知還能活幾日。這老天爺是想絕了老百姓的活路啊!”老漢唉聲嘆氣了一會,然后話鋒一轉說:“你從何處來?”
夏安福趕忙回答說:“從西面的慈云鎮來。”
老漢手中的湯匙頓了頓,身子往篝火的方向湊近,在火苗的縫隙處,覷著眉眼,一字一頓地又重復了一遍夏安福的話:“從西面的慈云鎮來。”
舊廟中的篝火漸漸暗了,老漢從歪倒的佛像后面扯過條破被子遞與夏安福,然后往篝火中覆蓋了些土,自己則躲到佛像后面睡覺去了。
火漸漸滅了,但仍有些燃著的木柴發出“必必剝剝”地爆響。老漢的兒子躺在供桌上,時不時發出疼痛的呻吟聲。伴隨著這些聲音,夏安福也漸漸睡著了。
雞鳴時分,天剛蒙蒙亮,夏安福被凜冽的寒風凍醒了。一睜眼,幾尊羅漢像正自上而下的注視著他,寺廟雖破,但它自有的威嚴還在。
夏安福坐起環顧一圈,供桌上的破棉被、篝火旁的甕都在,卻唯獨不見老漢和他的兒子,夏安福叫了幾聲,無人應答。他們是趁我睡著連夜走了?怕我搶他們的糧食?夏安福肚子還是餓的,一切也來不及多想,稍作休息,天完全亮時,便提起包裹,重新上路了。
沿著昨夜行走的路繼續往前走,夏安福注意到前面有幾塊從土地里斜出來的石頭,上面遮蓋著許多樹枝和枯葉。昨夜就是被這樣的石頭絆倒的,這里怎么有這樣多的石頭?夏安福走過去,抹去雜物,原來是座不規則的墓碑,上面刻著王陳氏之墓,他又去看其他墓碑,上面同樣寫著“某某人之墓”,而眾多墓碑中,有一個寫著的竟然是“宋今斯之墓”。難怪繡兒說他音信全無,原來是死在了路邊。 在這多災多難之年,死亡也變習以為常,只是苦了寧家大小姐,日日為他牽腸掛肚。
夏安福不知又走了多遠,又聽到遠方數十個鈴鐸鐺鐺作響,放眼望去,廟門口的牌匾在霧靄中若隱若現,上書幾個大字—青面觀音寺。
4
觀音寺的門前依舊擠著許多人,夏安福看到眼前熟悉的景象覺得自己真是餓昏了,走了這些天,竟然又回到了慈云鎮,不過也好,雖不能修葺寺廟,卻也可以混寫齋飯吃。
這次夏安福并沒有從正門擠進來,而是來到寺廟后面的院墻,找到上的次狗洞,從洞口鉆了過去。不料,寺廟修葺之余,老方丈正指揮幾個小和尚在后院拔雜草。
小和尚看到夏安福卻也不驚慌,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似的,繼續干活。只有老方丈看到夏安福略微皺眉道:“施主因何故未走?”
夏安福拍去身上雜草,對老方丈說:“方丈有所不知,我已離開慈云鎮十多日了。但由于過度饑餓,因此亂了方向,所以一路又走回來了。”
老方丈突然抬眼,瞪著夏安福,驚慌道:“你的意思是,你已離開,卻仍能按原路回到慈云鎮?”
“確是此意。”
老方丈撫起長須,思忖道:“看來你與我寺廟緣分未了,你且留下來干活吧。”
夏安福大喜,忙拜謝老方丈,第二日便領了衣物,參與觀音閣的修葺。
修葺觀音閣的人數遠多于五十人,夏安福聽工友說,因近日觀音閣歪斜嚴重,需要趕工期,因此加大了人手。四層樓高的觀音閣,每層樓都安排了二十多個工人,他被安排在了第四層,佛頭后面的位置。
觀音閣是榫卯結構,建筑歪斜是由于地震時斗拱零件的缺失造成的,想要使觀音閣更加牢固,便要增加中間木柱向中心線的斜撐。如此確是個大工程,所需木料也不少。然而夏安福也不見有任何木料運送至寺廟。觀音閣中忙碌的工人,每人只拿把錘子,每天只在隨意位置叮叮當當敲打,閣樓中損壞的部分便修好了。夜間休息時,工友們還會互相捏肩捶腿,以減輕一天的勞累。
廟中奇怪之處還不止于此,這一日,夏安福又發現佛頭后面并不是渾圓的,而是逐層向里凹進去,如果以此為扶手剛好能爬到佛頭頂端。他發現以后,并沒有馬上爬上去,而是趁天黑之際,工匠們都睡著了,悄悄進入觀音閣,爬到了佛頭頂端,手指關節輕輕上叩,果然頂端的木板成中空,是個暗層。夏安福五指撐起木板,用力上舉,第五層暗閣豁然呈現在眼前。
暗層的房檐過低,只容一人彎腰通行。夏安福雙條腿抵住佛頭,雙肘杵于暗層的木板上,彎腰匍匐于地面。只見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布,掀開布料一角,下面竟是一張張寫滿字的黃表紙,紙的邊緣畫滿了各種古怪的符號。夏安福隨便抽取幾張,仔細去辨認上面的字。而上面的字竟是一個個人名,繡兒,寧家小姐,宋今斯,全部都在上面,就連夏安福他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目。
夏安福心頭一驚,抵住佛頭的雙腳險些懸空,而藏于閣樓中的什么小動物好像也因此受到了驚擾,在黑暗中“唿”的一哄而散。其中不知什么動物,在慌亂中還咬了一口他的手指頭。夏安福忙把手向后一縮,整個人失去重心,從佛頭上滾了下來。
佛像見此景,發出瘆人的笑聲,但這笑聲并非一人所出,是連同房梁上的壁畫一同發笑。他這次看清了,這哪里是青面觀音,分明是黑臉閻王,而壁畫中的人物則是閻王身邊的陰兵鬼將。夏安福嚇得連滾帶爬回到了休息處,連夜寫了封書信道盡廟中詭異之事,并向繡兒詢問慈云鎮可曾發生過瘟疫,死傷多少?
夏安福從狗洞鉆出,在街上摘了朵繡球花塞進信封里,又找了好久才尋得一個更夫。他把信交給更夫,給了他一些碎銀子,并叮囑他務必把書信親自交給寧府的繡兒。
“前面不遠就是寧府,先生且放心。”更夫道。
夏安福見更夫拿著書信走遠了,才慌忙地又從狗洞鉆了回去。頭剛剛探進洞口,胡同口突然一陣鑼響,引得眾村民全部來到寺廟,遠遠的四五十個火把,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日。緊接著廟里的和尚還有工友也來了,他們手拿棍棒,將夏安福的脖頸戳在地上。他的另一半身子還在狗洞之外,卻也被人控制住了,不知是誰早已縛住他的雙腿。夏安福整個人趴在地上,完全動彈不得。
老方丈站在人群之首,也不慌張,等夏安福口中停止咒罵,才從衣袖中緩緩掏出一封信。信抽出,信封里的繡球花也一并滑落。他將信舉到夏安福面前道:“可是你寫的?”
一封信有何礙,夏安福不解,猶猶豫豫的答了聲“是”。
老方丈借著火光徐徐念道:“我已確認寶貝就在寺廟的閣樓之中,今晚丑時便可動手,寺廟后院墻下有個狗洞,我且在這里與你接應。”
信還是那封信,只是信上的內容全都變了。
“說,這信是交給誰的?”一小和尚說。
如果信里是這樣的內容,那可無論如何不能說是交給繡兒的,夏安福低下頭,咬緊牙關,任憑誰問什么,卻再也不說一個字。
大家沒了法子,面部表情仍是微笑的,但內心想法卻歹毒,有說放火燒死他,有說浸豬籠仍到河里淹死他。
老方丈輕咳了一聲,大家聞聲止住了喊殺聲,所有人都靜下來聽老方丈說:“他謊稱修葺觀音閣,混入我廟中,原來是覬覦我廟中寶貝,但佛祖慈悲為懷,全且放了他,但大家記住他的模樣,切不可讓他在踏入本鎮半步。”
大家隨即讓出一條路,由幾人押送夏安福快步離開了慈云鎮。快到慈云鎮的鎮口時,那幾人合力用棍子一戳,把他推出了慈云鎮,然后連同他的破包袱一并仍給了他。
夏安福全身到處都是擦傷,狼狽不堪、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小鎮。
剛踏出慈云鎮,卻聽得界碑后面有聲響,原來是繡兒已在此等候多時。
5
繡兒扶著沒有半點力氣的夏安福到一處大樹下休息。她從自己的包袱里掏出幾個燒餅,撕成一小塊,一點一點喂給他吃。
夏安福從小吃過的苦不少,只是沒經歷過這等冤曲。然而落得如此囧境,卻仍有繡兒姑娘在一旁照顧,縱是鐵石心腸,也能明了她的心意,夏安福忍住滿肚的委屈,溫柔地說道:“你怎知我在這里?”
繡兒把信遞給夏安福說:“不是你寫信要我在這里等的?”
夏安福接過信,信封里的繡球花也在,信上的字也確是他的字跡,只是內容又與老方丈念得不同,完全是另一封信。也不知是何人在暗處搗鬼,為什么偏偏跟他夏安福過不去。
繡兒見夏安福漸漸有了些力氣,把手里的燒餅塞到他的懷中,賭氣背過臉,不理他了。
夏安福見狀,哄了半天,繡兒才扭過臉說:“我真是看錯你了,你何故去打那廟中寶貝的主意?”
“我真是冤枉,我何曾有覬覦寶貝之意,我只是覺得那觀音閣古怪,發現了那暗閣以后便想上去看個究竟。況且那暗閣中并沒有什么寶貝。”
“寺廟閣樓上藏有寶貝,是我慈云鎮人盡皆知的秘密。我剛到寧府那一年,也有個外鄉人偷進暗閣,然后老方丈也說他是要偷寶貝,便把他趕了出來,從此再不得踏入慈云鎮,想來跟你的情況是一樣的。如果沒有寶貝,那閣樓里藏的是什么?”
“人名,連我的名字也在上面。”
“人名?這倒是從沒聽人提過。”
“你是什么時候到寧府的?”夏安福又問。
“十歲吧,我只記得我娘要出鎮子去找我爹,便再沒回來,后來寧家老爺便把我領回去當丫鬟。”
“你爹娘叫什么?”
“記不得了,只隱約記得我爹姓王,我娘姓陳。”
夏安福想起鎮口處的墓碑,只是不知道那王陳氏之墓是不是恰好就是繡兒娘親的墓碑。他又想到宋今斯的墓碑,便說:“繡兒姑娘,我想起一事。我前幾日出得鎮口,看到了宋今斯之墓,恐怕那就是你家小姐思念之人。”
繡兒久久看著夏安福,忽然露出久違的笑臉說:“你真是被打暈了,宋今斯是何人?”
“不是你家小姐日日掛念之人嗎?你還為此到觀音寺求菩薩保佑?”
“我到觀音寺是給我們家小姐求個好姻緣,如今已有良人上門提親,擇日便可完婚。”
夏安福瞬間明白觀音寺為何靈驗了,關鍵之處就在于,如果所求之事不能實現,便有人篡改他們的記憶。只是操控整個鎮子的人是誰,是那個觀音像又或者應該叫閻王像,還是老方丈?
夏安福還在思考整個鎮子的蹊蹺,漸漸覺得繡兒全部身子的重量倚了過來,借著月光之色,他發現繡兒竟成了一截陰森的白骨,連上面的的衣服也都腐爛了,像是已去世多年。
夏安福本想讓繡兒先回寧府,等他賺些錢來,便來迎娶她,只是這些想法還未說出口,繡兒卻稀里糊涂的去世了。他連夜在樹下挖了坑,并在樹旁刻了幾個標記,等找到能刻石碑的鎮子,再來給繡兒姑娘刻立個石碑。
天漸漸亮了,夏安福環顧一圈,看清了周圍的環境,原來不遠處就是那個亂葬崗。他帶著滿肚子的疑惑,一步步離開了這個詭異的地界。
令夏安福沒想到的,就在他離開的瞬間,連慈云鎮的界碑也逐漸消失了。
6
青面觀音寺已經全部修繕完璧,就連廟宇內的其他菩薩塑像也都粉刷了一遍。整個小鎮像過年一樣,家家戶戶都來到廟里燒香拜佛,村民依舊如往常一樣,像菩薩訴說種種心事,祈求菩薩保佑他們心愿達成。
整個寺廟依舊數觀音閣的香火最旺,連街道上都彌漫著寺廟中的檀香。
寧家小姐帶著她的夫婿也來廟里燒香,祈求菩薩賜他們一個大胖小子,她的身旁跟著一個跟繡兒一樣大小的丫頭,只是她比繡兒膽怯,常常躲在小姐的身后,不敢與人講話。
整個鎮子,沒有因為夏安福的出現、繡兒的消失,發生任何改變。人心依舊虔誠,大家依舊和善。這是老方丈用盡畢生力氣,努力維系的一個早已不存在的小鎮。
此時的老方丈正端坐于閣樓之上,口念往生咒,超度那些瘟疫之中早已喪命的亡靈。
閻王像下,村民的愿望盡收老方丈的耳中,他們的心愿承載了子孫后代,數百年的時光,只是老方丈如今已八十有余,他們的心愿怕是不能一一實現了。
往生咒念了一半,老方丈突然想起一事,他的手一抬,從地面飛起一張紙,他的拇指上去攆了攆,夏安福的名字憑空消失了,“是我老了,讓你兩次誤入此地,我早就說過,此地不宜久留。”
老和尚將那紙放回原處,口中誦著“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而閣樓之下,是百姓們喃喃的祈愿聲。
十年后,世間早已改朝換代,成了滿人的天下。夏安福也早在多年前回到了清水縣,現也娶妻生子。對于那個亂世,夏安福很少對妻子和兒子提起,不是他不想提,只是對于那幾年的記憶實在是模糊。他只記得,他曾給一個姑娘立過一個碑,是王繡兒之墓,還是夏王氏之墓?每每想到此處,他都覺得好笑,竟然連是否娶過她都忘了,當然那個墓碑在哪?就更記不得了。只是有一座二十米高的青面觀音像時常出現在他的夢里,他翻遍縣志,終在慈云鎮縣志找到了答案。
嘉靖四十五年,慈云鎮遭瘟疫,后又遇大火,全鎮村民葬身火海,立于唐代的觀音像也在火災中坍塌。火災中只有一小和尚因在外化緣躲避了大火,他在慈云鎮外立一界碑,以紀念災難中不幸去世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