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的《命若琴弦》,我讀過兩遍。小時候第一次讀它,我看不明白,不懂老瞎子為什么要繼續騙小瞎子,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小瞎子藥方是空白的呢;第二次讀它是我上高中時的一張語文卷子的閱讀題,當時我覺得這篇小說的主題是人要保持對未來的希望和憧憬。
有一天我突然悟得《命若琴弦》到底是什么意思。老瞎子活著的意義并不在于彈琴,而在于那張治病的藥方,當他彈斷了可以打開藥方時應彈斷的弦數時,才發現藥方是空白的——老瞎子是個隱喻。從小我們被教育“要努力,才能找到人活著的價值”,就如老瞎子說的彈斷多少根弦就能打開藥方治好眼病一樣——努力過后,才發覺活著其實沒什么價值,正如那張空白的藥方。
老瞎子是被上一個老瞎子鼓舞,才努力地去彈琴,只為了那張藥方,而我們是被前人所激勵,奮力實現自己的愿望,以求明白人生的真諦。我們可以想象,上一個老瞎子得到一張空白藥方時的驚愕,還有前人奮力追尋,卻眼見著被水流推著不停往后走的痛苦。但老瞎子不會因此自暴自棄,而是接著帶小瞎子彈琴,把早彈斷的琴弦數加上幾百告訴他,要他對那張神奇的藥方產生渴望;前人也不會因為現實的洪流而倒退而丟掉船槳順流而下,而是鼓舞后人不斷前進,即使沒有船,也要拼盡全力逆流而上。
為了一張根本不存在的藥方而活著,看似可笑,但畢竟這是一個人最樸素的愿景。老瞎子得知藥方是空白的,失去了他生存的意義,卻依舊快樂地帶著小瞎子四處彈琴,這是他的偉大。“知曉人生的無意義和荒誕而不陷于無所事事,是人類的偉大”,羅曼羅蘭也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這一生”。
從上帝視角來看,所有人都是堂吉柯德和西西弗斯,干著一些荒誕又可笑的事,為的是“一張空白的藥方”,為的是虛無縹緲的意義。用川端康成的《雪國》的話說的就是“都是徒勞”。反抗命運?其實是個不值得一提的詞,在命運面前,所有人都如同螻蟻般的活著。
但很多人都像老瞎子一樣快快樂樂地活著。與命運抗爭,也許注定失敗,但失敗過后欣然接受,熱愛生活,依然認為其樂無窮,不枉此生,這是人類的偉大之處。余秀華寫詩能讓她走路順暢,說話利索嗎?不能,她依然是個生活在橫店村,詩歌不能被村里人理解,卻被外界喻為“腦癱詩人”的普通農婦。她看書,讀詩,堅持跟丈夫離婚,這是她的反抗方式。雖然她一直都為自己的殘疾感到委屈和痛苦,為一段沒有愛卻與她的殘疾“對等”的婚姻感到不公,但她抗爭命運的做法依然能感染人,我震撼于她的成名作的激揚與生命力,感慨“詩歌就應當是這樣的,歌頌一切美好的事物”。范雨素寫文章能讓她擺脫保姆身份,過上她雇主那樣的生活嗎?我們對《我是范雨素》感動,是因為她在艱難的環境下保持著一顆文學的心,我們敬佩文學可塑人,可育人,更敬佩人本身,永不放棄,奮力前進。
我以前一直都不明白余華為什么說“我們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看了《活著》以后,還認為福貴沒文化,曾經是個二流子,家人都死了,他活著根本沒意義,不知道這部小說的情節與小說題目有什么關系。現在我才驚覺,福貴很不幸地撞上了一個極低的概率,讓他出生在多難的世道,讓他沒有多少文化,讓他的大部分家人死在同一家醫院,福貴只是命運手中的一個泥人,命運的指甲狠狠地嵌在他的皮肉之中。福貴最后還和老牛生活著——就這樣過去了一輩子。福貴多偉大,為這無意義的一生,千帆過盡,風云更替,他沒有選擇去死,他選擇了活下來,做出這樣的選擇本來就不易,雖然選擇去死也難。
幼年時對人生價值的想象,一般都是干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或者賺大錢當大官,還要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我曾想到,如果這些都沒有實現呢?那人生還有意義嗎?正如老瞎子發現根本就沒有什么治病的藥方,老瞎子活著有意義嗎?現在想想,這個問題并不難解答。是誰告訴我們活著為了做自己想做的工作,賺錢升官,和愛的人在一起的?假設我們上一秒鐘賺了大錢當了大官,下一秒鐘就會立即臥在病榻,生命即將終結,我們尚且會感嘆擁有錢與權不過如此,可能還會暴跳如雷;與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卻無法相守到老,我們也許還會感嘆命運之無常;就算白頭偕老,也免不了生活中的一地雞毛,但一地雞毛又并非我們的本意,我們還會去不停地失望甚至絕望,然后又開始想:活成這樣有意義嗎?
當然,我也記得羅素對“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這個問題的自我解答,他說:“因為愛,因為對知識的渴望,因為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地同情”。明知我也會像老瞎子一樣,得到一張“空白的藥方”,明知活著本身毫無意義,我也會帶著羅素所說的三樣東西,依然熱愛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