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你這個俏皮的老頭

這張木心的照片以前從未見過,可能是在紐約中央公園散步。

對于木心,相比幾年前,現在已經有很多人讀過他的書,沒讀過的也有所耳聞。這些都是陳丹青老師和熱愛木心的讀者共同努力的結果?,F在走進書店,基本都可以買到《文學回憶錄》,在網絡上有一首流傳很廣的詩就是木心的《從前慢》。

能讓人喜歡,能廣為流傳,證明自有其價值。每一個讀者讀來,感受都各有不同,各取所需。我有木心目前已經出版的所有作品,其中大部分都讀過,但還是有不少讀不懂的地方,需要反復去讀去理解。陳丹青曾說,讀木心有個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讀他的書會出現反過來被他讀的感覺,他會讀你的閱讀量、讀你的人生經歷,一不小心就被他打敗了。

從書中你可以發現木心是一個閱讀量極其磅礴的人,各種古今中外的人物、事件被他信手拈來,在時空交錯里相遇、并置,加以個人化的趣評。他行文暢快,用詞精嚴,意象奇妙,不經意間冒出來一個古奧的詞語,需要百度一下,但理解意思后就會發現,在這個語境里沒有比這個詞更合適的了。木心生前很喜歡讀《康熙字典》,寫作時如果有一個意思找不到準確的詞是不會下筆的。

年月即久,忘了浪漫主義是一場人事,印象中,倒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艷史。 深夜閑談,托爾斯泰欲言又止:“我們到陌生城市,還不是憑幾個建筑物的尖頂來識別的么,日后離開了,記得起的也就只幾個尖頂?!?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端芈闹?/b>

他還是一個很幽默的人,除了在文章里,生活中他一樣是個富有幽默感的人。浙江大學比較文學系的教授許志強先生曾經拜訪過木心。給他的印象就是這個老人眼睛是晶亮的,皮膚光鮮,精神矍鑠,當時木心已經八十歲了。一上午能講出上百個笑話,脫口而出,反應極為敏捷。

比如許志強談到了自己很喜歡的一位美國作家梭羅,他問木心,您有沒有去過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木心說,當然去過啦,瓦爾登湖就像一個大臉盆咯,沒有西湖漂亮。它的岸沿是筆直的,如果你跳下去自殺,反悔,是爬不上來的。

木心問他:你看不看國畫?

許說:看一點。

木心:喜歡誰?

許:喜歡元四家的倪瓚。

木心:我也喜歡。倪云林是Quartet(四重奏),他使用小型樂器。(木心同時做了一個拉小提琴的動作)

這種評點藝術的方式非常木心,精彩、有趣。之后他們還談論了很多名家,哈代、托爾斯泰、陀氏等等。

木心說最能激起他靈感的人是陳丹青,而陳丹青激起他靈感的唯一方法就是哈哈大笑,在五年文學史課中,經常就是一群藝術家圍繞著木心聽課,不時爆出哄堂大笑,每次還沒笑完,木心下一句已經等好了。

牛頓如果生在韃靼人和阿拉伯人中間,就只不過是一個兇犯或流氓。

是的,霍爾巴赫先生。

韃靼人或阿拉伯人,從小出入牛頓的實驗室,及長,會成為牛頓第二?《即興判斷》

木心的作品可分為,散文、小說、詩歌和文學史。

散文:《瓊美卡隨想錄》、《魚麗之宴》、《即興判斷》、《素履之往》。里面也雜含一些短篇小說以及俳句,文字精妙絕倫,深長雋永。

小說:《哥倫比亞的倒影》、《溫莎墓園日記》、《艾默生家的惡客》。這三本基本都是短篇小說,木心用了很多種寫作手法,在《補遺》中有詳細的闡釋。很多篇章讓人驚艷,猜不到結尾。還有一個叫《夏明珠》的短篇,可以看做是木心少年時代的傳記小說。

詩歌:《西班牙三棵樹》、《我紛紛的情欲》、《詩經演》、《巴瓏》、《偽所羅門書》、《云雀叫了一整天》,木心一生創作了大量的詩歌,他也最希望別人稱他為詩人(不論成?。?。這些詩集里有很多精彩的句子,已經在網絡上風靡,很多人因為這些句子認識木心,愛上木心。他葬禮上逾百名八零九零后讀者親赴烏鎮悼念,不無道理。

文學史就是那兩本厚厚的《文學回憶錄》了,木心為這些旅美的藝術家講了五年的文學課,他們稱之為“文學的遠征”。也許這兩本書是木心最容易讀的書,他以獨特的私房話的形式講述世界文學史,每一堂課都講得興高采烈,各類人物、書籍典故如數家珍??吹萌诵陌W難耐,想順著文學史一本一本讀下去。

每堂課輪流設在一個同學的家里,大家席地而坐,有時聽得入迷,不覺已是天明。

講詩歌的源頭:古人類最大的快樂是什么?唯物主義始于勞動,唯心主義始于性愛。都不然。古人最大的快樂是戰爭勝利之后:打敗敵人,求生存,得延續,必有唱跳歡樂。久而久之,眾聲中和諧者,易牢記、易傳播,久而久之,詩出。

勞動是苦的,做愛是靜悄悄的,唯戰爭勝利是大規模的,開放的,故有聲,聲有歌,歌有詩?!段膶W回憶錄》

關于寫作,木心曾在答臺灣《聯合文學》編者問里提到過。他說,對于寫作習慣,說來真不怕人見笑,地鐵中寫,巴士站寫,廚房里一邊煮食一邊寫,并非勤奮,我想,不寫又作什么呢,便寫了。最喜歡在咖啡店的一角,寫到其他的椅子都反放在臺子上,還要來兩句:

即使我現在就走,

也是最后一個顧客了。

進度一天通常是七千字,到半夜,萬字,沒有用的,都要反復修改,五稿六稿,還得冷處理,時效處理,過一周、十天,再看看,必定有錯誤發現?!遏~麗之宴》

木心的這種寫作態度,對于廣大想提升寫作水平的簡友來說是很有借鑒意義的。

木心在年紀大了以后有時會流露出童真的一面,在從美國回來的時候,飛機飛到北京要停一停,然后飛上海。木心就像小孩一樣等著快點降落,飛機下降時,大家知道,是個很慢的過程。木心不耐煩了,對陳丹青說:飛機這么慢,你看蒼蠅飛啊飛,一停就停住了。

在最后的時間里,木心在醫院中陷入了譫妄的狀態,護士和醫生的到來都會令他異常驚恐。她們走后,木心問陳丹青:海盜都走了嗎?

陳丹青:都走了。

木心:那好,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是非常痛苦的。(半個月后木心離世)

木心的文字,許志強先生有個準確的評述叫“珠光劍氣,妙語花香”。我的理解,珠光與妙語代表了他文字的精煉與幽默,劍氣代表了他的思想性與穿透力,花香是他不時流露的浪漫氣息。

先生一生穿衣一絲不茍,耄耋之年著一襲風衣與陳丹青走在風雪中的故居花園里,那是他最后一次看雪,完成了在雪中的最后一次散步,他回到了自己的詩句中: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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