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世界多么美好。

公交車停在了紅綠燈路口，車燈、路燈、閃亮的廣告牌照得這個世界綺麗而扭曲。沈宸盯著車頭前來來去去的車輛，突然想到了這句話。你看世界多么美好，這是大學時一位教授外國文學賞析的老師說的，幾乎每堂課她都要感嘆一遍，這句話可以當做老師的口頭禪了。

這位老師姓甚名誰，沈宸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這位女老師微胖，不化妝的一張臉像極了黃色版的旺仔牛奶的卡通形象。上課內容沈宸也不記得了，大學就沒認真聽過課，但是她記得老師說的荷蘭的郁金香。老師說，她與她先生旅居在荷蘭的時候，經常在春天去公園看郁金香。坐在草地上，發發呆，拍拍照，逗弄一些小狗。大家都這樣，尤其是好多老太太，頂著一頭銀白的頭發，坐在長椅上慢悠悠地吃薯條。老師說，那種時候所有煩惱都抵不過對安逸的貪婪，生活其實那么美好。

老師還說過，有一年，她與先生自己動手蓋房子。兩層樓的小房子，也不大，在院子里堆滿了各種木板材料、油漆桶、錘子、榔頭和鋸子。幾乎每顆釘子都是自己親手釘進木板的；為了刷一面墻，弄臟了好幾件衣服，也無數次劃傷過手指，舉著滴血的手半夜到處找創可貼。可是，那時候才知道，自己還有造房子的才能，而且刷完墻覺得自己竟然還有藝術天賦。每次看著自己一磚一瓦打造的房子，都滿心的成就感，就算和先生吵架了也不舍得賭氣離開。老師講故事的時候眼睛閃著光，看著我們，似乎也沒看我們，估計是看見了那幢小房子里的生活。她說，你看啊，生活多么美好，我有自己的一套房子，真正是自己的呢。

沈宸那時就在想，多美好啊，老師說的那個世界，也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見一見，和那個世界來個親密接觸。

公交車發動了，車身顫抖起來，沈宸抬眼看，默念綠燈行。

手機震動了幾下，有微信提示。打開看，是老板在吩咐今晚加班把案子改好。這個提案沈宸已經改了不下十遍了，客戶覺得滿意了，老板不知道哪里來的信心認為可以更好。沈宸撇了下嘴。下面還有幾條未讀，爸爸在問什么時候辭職，去他給安排的單位上個適合女孩子的安穩的班。還有一個上次的相親對象客氣地詢問有沒有吃晚飯。懶得回復，沈宸側頭看著玻璃窗上自己的臉，厚重的腫泡眼，空洞的黑眼珠，耷拉著的嘴角，無趣又無精打采。

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去阿姆斯特丹的時候，沒有看到郁金香，季節不對。可惜之余，隱約覺得那個美好的世界似乎還沒有打開門歡迎她。在荷蘭的那幾天天氣一般，偶爾飄雨，多半是陰沉沉的。在皇帝運河邊散步的時候，總要和騎著自行車的人擦身而過。看看欄桿邊散漫排列的自行車，密密麻麻，沈宸莫名生起“要不偷一輛騎試試”的想法，動動了手指，還是控制住了。既然看不了郁金香，也沒能力造房子，她便把探尋新世界的想法放在了夜晚。紅燈區不是紅色的，是銀光白。時至今日，沈宸對櫥窗里性感的女人記憶尤深。紅燈區在舊城區，巷子與巷子交錯，每隔老遠才有一站昏暗的路燈，似乎連路燈都有著不清不楚的私密。拐角一過，一個本該黑暗安靜的玻璃櫥窗里有個物體突然動了起來。沈宸活活被嚇退了兩步。倒退兩步的瞬間，沈宸腦子里快速做了一個論證了：原來真被驚嚇到是連尖叫都發不出來的，只會下意識咬緊后槽牙。

忐忑地看向櫥窗，這才看到是一個女人在扭動。是的，扭動。女人只穿著胸罩和三角內褲，發亮的珍珠大小的小燈泡串聯在邊緣，勾勒出內衣的形狀。手腕和腳腕上也帶著發銀白光的裝飾品。沈宸下意識走近幾步。那女人的雙手緩慢舉過頭頂，又緩緩從面前落下，似有若無的觸碰自己的嘴唇。寬臀左搖右擺，腰上的肉一會兒擠出一堆，一會兒平坦流暢。沈宸想起40年代美國廣告上的泳裝女郎，真是性感。瞧那微顫的胸部，沈宸皺起鼻子表達羨慕。那女人看著沈宸，一邊扭一邊將手放在唇上，接著拋出了一個飛吻。沈宸驚訝片刻，也微笑著回了一個飛吻。

沈宸在猶豫要不要進去喝一杯。其實這么想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期待的不是一杯酒而已，一旦進去，會有更多的故事，也許還能來一顆小蘑菇，這可不是吸一次水煙可以比的。但是，她又仰頭看了看櫥窗里的女人，決定還是改天找個伙伴一起來。

再見，性感的姑娘，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

沈宸繞出了紅燈區，買了一包薯條一邊走一邊吃，腦子里還在想著剛剛看見的各種安全套的形狀。安全套還有這么多玩法，可以做成帽子和香蕉，世界真奇妙。

“水景苑到了，下車的乘客請……”恍然聽到報站聲，沈宸趕緊收起滿腦子的安全套，從后門下車。焦濃的尾氣讓沈宸幾欲作嘔，快走幾步離開車站，到路口等綠燈。

前面直行的車劃出一道道流光，左拐的車帶出一陣風。沈宸突然分不清這是哪了。世界與世界顛倒，運河的船搖搖晃晃，薯條竟然裝在安全套里，女人的聲音從櫥窗里飄出來，似乎問她為什么總是不敢，只是推開櫥窗邊的一扇門而已，里面坐著父母，你可以甩臉色，像抓住模范學生違反校規一樣嘲笑他們；角落里是上司，你可以把一整瓶洋酒從他頭上倒下去，罵他是蠢貨，鼠目寸光；身邊走過一個男子，你想起來一年前他在火車站騙了你100元，你可以上去打他一拳；還有，你胃病犯了匆匆趕到醫院卻忘拿錢包，那次就是前面這個女人拒絕借你電話求助，你可以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摔碎她的手機，并狠狠踩兩腳；還有還有，把前男友抓奸在床那次……自行車鈴聲在耳邊驟然響起，打斷了女人的話，車上的荷蘭男子咒罵一聲，沈宸趕緊邁出步子躲避急速而來的自行車，本想再跑幾步干脆從河邊偷一輛車騎走，突然有人大喊“小心！”，以為被警察發現了，她緊張地轉頭，卻看見一盞大車燈直直撞進眼睛。

倒下的那一刻，沈宸歪著頭看到紅燈閃爍綠燈亮起，疼痛迫使她閉上眼睛，模糊地想：也許那時候嘗一嘗小蘑菇，或者試一試任何當初不敢的事，就能知道那個多么美好的世界是怎么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