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什么地方最安靜?
無疑,答案是墓地。西山、八寶山、萬安、福田……
在我的記憶中,第一座印象深刻的墳墓是屬于我太爺爺的:在家鄉一座叫宗山的山坡上,它靜靜落在期間,前面是一片桑樹林,后靠著的則是更大一片茶樹林。
童年的世界里,你如果擁有慈祥老人的關愛和呵護,無疑是幸福的。而我則屬于幸福中的幸福人,因為我不僅擁有健在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更有一位80多歲的太爺爺。五位老人中,我更是與外祖父和太爺爺最為親近。童年的記憶是深刻的:太爺爺手拄拐杖,慢悠悠走到我身邊,忽然伸出手給我一些叫不出名的古老糕點。那一刻,無疑是再沒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太爺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十歲。這是一個已經有了自己記憶的年齡。那一年,我目送著太爺爺盛裝入棺,離開村子,最后化為那方墳塋。我卻忘了自己是否哭過,但悲傷已無須表達:誰還會給我那些不知名的糕點呢?
以后的歲月里,關于太爺爺的記憶,大都是這樣:新年第一天早上,太爺爺的七個孫兒攜帶著他的七個孫媳,還有四個曾孫、六個曾孫女,一起浩浩蕩蕩走向他的墳墓,上香、燒紙、敬酒、鞠躬、放鞭炮。在那一刻,我最喜歡的事情是凝視太爺爺的那塊墓碑,因為那上面還刻著我的名字——這是我作為他的曾孫的榮譽。
基于這樣的原因,我一向對墓地沒有恐懼,反而有著親近。因為我相信,墳墓的那一頭,正是如我太爺爺一樣的魂靈,只有守護與關愛。
后來,看到了更多的墳墓,那是在書和文字里。
印象極深的是剛認識的法國人夏多布里昂,這位在大革命里驚濤駭浪一生的浪漫才子,從外交大臣、內政大臣高位上退下來后,并沒有像風一樣隱去。大約七十歲的時候,他在圣馬洛港外一座名叫格朗貝的孤島上,為自己選定了一塊墓地。十年后,他被安葬到這里,沒有墓碑,沒有銘文,沒有裝飾,只有無名方石一塊,上面立著粗碩的十字架。孤獨地,驕傲地,默默地面對大海……
“拿破侖征服了歐洲的男人,夏多布里昂征服了歐洲的女人”,而在他走向墳墓的前兩年,他為自己寫了一部書,名字叫《墓畔回憶錄》,這即是他自己的墓志銘,其中有這樣的話:生命于我是不適合的,死亡于我也許更加相宜。
關于巴黎的墓地,我的老師熊培云在他的《巴黎墓地書》里如此寫道:“巴黎的公墓像是一座座微縮的建筑藝術博物館。在這里,沒有地獄,沒有天堂,甚至沒有死亡。當你在墓地里徜徉,就像走在一座安靜的塵世之城里。”所以,我是如此羨慕他能安詳地徜徉在拉雪茲神父、蒙巴那斯和蒙馬特墓地里,去尋找一個個熠熠生輝的名字:巴爾扎克、都德、普魯斯特、薩特、圣西門、肖邦……他甚至在薩特墓前幸福地想:這時候如果有本書讀該有多好!
后來,他走出巴黎,去了克萊蒙西,為了尋訪那個影響他一生的名字:羅曼·羅蘭。在《尋訪羅曼·羅蘭》中他輕快地寫道:
晚上八點來鐘左右,我終于找到了羅蘭墓,它靜靜臥在教堂一側的墻腳下。一塊簡樸的水泥墓石,淹沒于青草與玫瑰之間。上面淺淺地刻著三行字:
Romain? Rolland
Et
Sa? Femme? Marie
(羅曼?羅蘭和他的妻子瑪麗)
世上的幸福總是相似的。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他的處女作《且聽風吟》的最后,給我們講述了他尋訪美國作家哈特費爾德之墓的經過:
從紐約乘上如巨大棺材般的大型公共汽車出發,到達俄亥俄州這座小鎮時是早上7點。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在這里下車。穿過小鎮郊處一片荒野,便是墓地。墓地比小鎮子還大。幾只云雀在我頭上一邊盤旋一邊鳴囀。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我才找到哈特費爾德的墓。我從周圍草地采來沾有灰塵的野薔薇,對著墓雙手合十,然后坐下來吸煙。在五月溫存的陽光下,我覺得生也罷死也罷都同樣閑適而平和。我仰面躺下,諦聽云雀的吟唱,聽了幾個小時。
盡管這是一個虛構中的美麗,但它卻仍如此動人,以至于很多人不愿相信這只是一個虛構。
北京不需要虛構,因為它并不缺墳墓。光是皇陵,一數就有十三座。如果你夠仔細,那么所謂的公主墳、王爺墳、總統墓等等,足夠你慢慢扳指頭算來。甚至在這座城市的最中央,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那座巨大的紀念堂當做又一座墳墓。但這一切,并不是我要說得理由。關于這些,我曾經在河北易縣那夕陽西下中的皇陵里收到過足夠多的失望:巨大而空洞,他們都力圖炫耀,卻無一不是空蕩蕩的令人無趣之極。
我所關注的,卻是那些靜靜躺在某個角落,某片樹叢中,或者在公墓場里一排排墓碑中間,忽然一個你熟悉的名字跳入眼簾。那里沒有萬歲,沒有“文成武圣睿孝英德”等荒唐的詞語。但他們,你的確是那么熟悉,仿佛昨天還在與你交談、切磋和爭辯呢。
每一座墳墓必定都有一個入勝的故事,每塊墓碑,總會有一段動人的詞句。
墓地如書,此言恰當的很。關于浪漫,不必多么羨慕祝英臺走進梁山伯墳墓,雙雙化為蝴蝶的美麗,只需去看看梁思成為愛妻林徽因設計的那方墓碑就夠了;關于悲傖,也不必去遙遠的古希臘悲劇中讀《俄狄浦斯王》,看看八寶山老舍的骨灰盒吧:盒內只有一支鋼筆、一支毛筆、一副眼鏡和一包茉莉花茶;關于神奇,也可以去魏公村拜祭下齊白石的墳塋,它是如此頑強地生存在了那個小區的大門前,讓居民樓硬是拐了個彎。
走向墳墓,是為了獲得新知。如果是這樣,那就開始這段有趣的“活見鬼”歷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