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遠。
? ? ? ?對于一個浪子來說,這個地名和那個地名沒有本質的區別。同樣,這個車站和那個車站一樣,出站口永遠都擠著寫著各種字體的牌子和陌生的臉孔。口音是最鮮活的標志,他們撲向從出站口走出來的每一個人,在對方開口說話的一瞬間就決定了報出怎樣的價位。
? ? ? ?X終于似乎聽清了在他面前語言加手勢再結合牌子上的文字一個中年人的意思,那個中年人要X到他的旅館中住宿,說有熱水澡,表達這個意思時他一只手高舉著,五根手指微微張開,模仿著蓮蓬頭的形狀。他的另一只手在頭上做著洗頭的動作,接著他猛地一下子跳開去,好像被燙了一般。
? ? ? ?X不由地笑了起來,用普通話說:不要。接著他就說出了自己要去應聘的校名。中年人立刻高興起來了,一把抓過X的行李箱,拉起X的手就走。
? ? ? ?Y,不要奇怪我如此詳盡地描述在你看來毫無關系的一個人。一方面,這是我對懷遠的第一印象,另一方面,他是張超的父親。你還記得他嗎?就是那個和班長打了一架的張超,后兩排靠走廊的位子。
? ? ? ?但懷遠沒有給X留下好印象。這座城市像許許多多急著發展和富裕的北方城市一樣,到處是巨大的紅圈中的“拆”字和建筑機械的轟鳴。在昏黃的路燈下,懷遠像一個剛剛開始發育,臉上長滿了青春痘的年青人。這與X來之前了解的完全不一致。他通過查閱資料已經知道,懷遠這座城市始建于漢代,本來是一個戰略要地,因此當時取名的時候寄托著“懷恩服遠”的愿景。但現在,他眼前的懷遠只是一座被欲望和盲目籠蓋了的城市。
? ? ? ?如果不是因為一句話,X在懷遠可能不會超過24個小時。他在學校講完了課,坐在校長室里談話。校長說明了待遇后,X怎么也按捺不住離開的念頭了,他站起來微笑著說看來我不是你們需要的人。
? ? ? ?“不對,你是我需要的人。”一個深陷在校長辦公桌對面沙發中的小個子男人這時突然說。
? ? ? ?校長介紹說這是董事長。
? ? ? ?“需要”。Y,就是這兩個字把X將要跨出去的腳步攔下來。就像兩年后在我對你說我們永不相見后踏上班車頭也不回,但你的一條短信讓我狂躁地沖向車門,在司機和乘客的驚愕中,幾乎是用盡全力拉開車門往回狂奔。你的短信只有幾個字:
? ? ? ?“我需要你。”
? ? ? ?兩個“需要”,具有不同的含義。當X聽到董事長的話時,他想到的是士為知己者死。你別笑,他是一個傳統文化熏染出來的人,對自身價值的肯定讓他毫不猶豫地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你的“需要”對于他而言是一種心痛,這種痛超越了任何其它的痛苦。
? ? ? ?X就這樣在懷遠呆了下來。三年里,他并沒有成為董事長希望的那種人,也沒有成為一些老師希望的那種人。他備課、上課、批改作業,他在教學樓、宿舍、操場之間轉。校外的城市正以天為節奏變化著,而這些變化對于他來說太遙遠了。他通過懷遠的書店了解到了這種變化,看著一些書店由歪歪扭扭的木頭書架變成了鋁合金書架,又看著這些書店中出現了電子防盜裝置。
? ? ? ?他的宿舍也搬了三次,最后搬到了教學樓。那原先是一個水房,X整理打掃一下,抬了三個書架,一張床,一張寫字臺,兩把單人椅和一支長椅,倒也像個家的樣子。
? ? ? ?他微笑地面對任何一個人,不參與任何非工作之外的討論,只有在斌和驢進入他宿舍的時候才偶爾能夠聽到他激動的聲音,也只有雨嵐大大咧咧地開玩笑時才會聽到他開心的笑聲。這種平靜的生活好像可以一直保留下去,直到你的出現改變一切。
? ? ? ?Y,那個夏天把一切都改變了。就好像一直沿著鐵軌前行的列車突然要在公路上自由馳騁。那是夏日的一個普通的黃昏,然而卻因為你的幾句話而熠熠生輝------
? ? ? ?“它是有生命的噢,生命是用來生,不是用來死的喔。”
? ? ? ?X故意說:“我用剪刀剪掉它的胡子……”
? ? ? ?Y提高了音量:“呀!你這人,你這個……”直直地盯著X的眼睛,“你是騙我的吧,你說你是騙我的好吧。”接著就笑起來,“怎么會呢,你。我看不像,看你一臉的壞笑就不是真的。”
? ? ? ?Y,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影音剪輯,但我絕對是一個很好的語言捕捉者。你輕輕地笑著,目光時而從我的頭頂滑過去,時而試圖把握我表情中的些微變化。你善,你就認為整個世界都善,就是面對著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你也試圖發現他微弱的閃光。
? ? ? ?你不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可以殘忍地把一只貓的半邊胡子剪去,或者說就是你真的看到時也僥幸地希望這是虛幻。然而現實卻喜歡把堅硬的一面呈現在善良者的面前。
那只失去了半邊胡子的貓確確實實地嗚咽了幾天,它的圓臉因為失去了半邊胡子而顯得滑稽。那只貓不久后就不知所終。你知道的,貓是用胡子來探測距離和風向的,也許它在經過一個窄洞時由于測量的失誤而卡住了,它進退不得,只能在哀嚎和絕望中等待。
? ? ? ?我是多么的殘忍,Y。
? ? ? ?也許我從一個“需要”走向另一個“需要”都是命運的安排,也許我走進“懷遠”也是一個必然的結局。現在回頭望去,那晚的夕陽把橙紅色的光鋪在你的背上,從我這個角度看去,你的頭周圍幻化出一圈溫暖的光輝,美的驚心動魄。
? ? ? ?當我在以后心里默念“懷遠”時,腦子里出現的是你的圖像;當我輕聲呼喚“Y”時,我會回到那個叫“懷遠”的小城。就像《情人》中那兩個在車站邂逅的老人,在回憶過往的時候,立刻就回到了幾十年前的湄公河畔。
? ? ? ?Y,回憶永遠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回憶中連痛苦都富有詩意。在結束今天的會議時候,我突然想問你一個問題:
? ? ? ?那天黃昏,當你表達了你的希望之后,在經過了兩支煙的沉默之后,我算是給你作了正面的回答,你還能想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