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二黑的高考的時候就剩下還不到兩個月，我的心也又一下子揪了起來。自從那天掌柜的把他打了一頓之后，他的話更少了，以前還偶爾在吃飯的時候，插一兩句話，現在是徹底一句話都沒有了。掌柜的每每看到他總是暗暗的嘆氣，我很怕他這樣子下去會考不上大學。可是奇怪的是二黑雖然老是逃課，上網什么的，可是每次考試基本都出不了年級前十名，連年級主任都夸他聰明，也許真的是因為他的聰明吧。掌柜的見二黑的成績并沒有下降，也就見怪不怪了。
我們的日子也一天一天的過著，簡單而平淡，沒什么錢卻也過的很安穩。
可是高考前那個男班主任又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去學校里一趟，這次說話明顯客氣了很多，大概是知道二黑不會把關于他的破事說出去，也是見二黑還手了就不敢再打他了吧。
那天班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的時候，二黑也在，空蕩蕩的就我們三個人。
班主任就對我說，馬上要高考了你知道么？
我“嗯”了一聲。
班主任又說，可是高考前要報名的，現在就開始報名了你知道么？
我又“嗯”了一聲。
班主任就說，你們家沒有城市戶口？
我又“嗯”了一聲。
班主任就說，這就比較難辦了，現在高考報名基本都要城市戶口才能報名的，那你們有農村戶口沒？
我“嗯”了一聲。那次我說了真話，我們家確實辦好了農村戶口，那次去派出所沒有辦成之后，掌柜的又回去了幾次，還是不行，沒有辦法還是讓掌柜的他家老四托了人才給我們這樣的在農村里呆了一輩子的人辦了農村戶口。
班主任“哦”了一聲，感慨著說，馬二黑只有農村戶口，我真不敢相信，他可以在城里的重點中學一直能從初一上到高三，這真是一個奇跡。
二黑抬起頭來，冷冷的說，這個用不著你操心。
我罵道，二黑，不許跟老師這么說話。
班主任笑著說，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二黑這么說話，要是他突然換一個口味，我會不適應的。
二黑低低的說，真是犯賤。
我呵斥道，二黑！
班主任也開始不耐煩起來，我現在不想再管什么關于二黑的事了，我只是作為老師盡義務的告訴你們一聲。沒有城市戶口是高考報不了名的，即使拿著農村戶口報了名，高考的時候也要到戶口所在地的縣上去考試，所以你們最好有個心里準備，早點聯系一下。
出了辦公室的時候，二黑的臉黑沉的厲害，頭低的低低的。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后的走著。
走到四樓的時候，二黑突然停下來悶悶的叫一聲，媽！
我轉過頭問，怎么了？
二黑說，我的高考報名怎么辦？要是考不成試怎么辦？
我說，剛才你們老師說了，能報名到時候去縣里中學考試就是了。
二黑說，你縣里有認識的人么？你確定能安排的好么？
我說，可以的，交到媽的手里就是了。
二黑突然臉色變的嚴肅了起來，問我說，你準備怎么辦？再給我借一個戶口本么？讓我變成一個城里人？
我當時一愣說，你說的是什么話？過去是因為咱們沒戶口才沒辦法借別人的，現在我們有戶口了。
二黑說，現在有戶口了，可依舊是農村戶口，如果我命好報上名了，可是考試怎么辦？我怎么復習？你知道高考前復習最重要了，我現在還怎么復習？高考那兩天在哪里住？
我心里開始不高興起來就說，這些你都不要操心，我都會為你安排好的，你只要安心復習，好好考試就是了。
二黑說，你準備怎么安排？從小到大我從馬曉白到王超，劉遠再到馬二黑，長幾歲就換一個名字，身份在沒戶口、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之間變來變去。我都覺得我不是人了，從小到大，同學都笑話我，叫我狗雜種，罵我吃百家飯長大的野種，一天換一個姓。
我不服，我就跟他們打，他們人多我打不過，每次回來都是一身的泥，衣服也破了，回到家里就是你的罵和爸的打。
他們罵我名字土，罵我是土包子，泥腿子，說我明明是農村人卻硬要不要臉充當城里人。
每次我都不敢給你們說，都是給姐姐說，姐姐不在了之后，我就拼命的爬山，到了山上講給樹聽，講給山聽，講給石頭聽。
每次你都說幫我解決問題，每次都是不能解決，給我帶來了這樣的那樣的問題。這樣的生活我受夠了，你老說你關心我們，怕我們傷心，你就是因為關心我們，我從小到大沒有見過哥哥幾次，整天面對著傷心的姐姐，最后還沒能見到姐姐的最后一面。爸爸老是把失去了哥哥和姐姐的痛苦都發泄在我的身上，打我，罵我。你總是把寄托在他們身上的期望都一股腦的都放在我的頭上，不管我喜不喜歡。
爸爸病的那次，其實我知道，姐姐也知道，你卻以為我們不知道。那幾天晚上半夜里天天有人在撞門，手電亂晃，還時不時的有人喊叫，有狗亂叫。我和姐姐晚上害怕的不敢說話，不敢動，就兩個人抱起來哭，一直哭到早上，你們知道么？
你知道姐姐為什么從小到大都沒有叫過你一聲媽媽么？因為你總是以一種你的方式來愛著我們，關心著我們，不管這種方式對不對，我們喜歡不喜歡。你總是說愛我們，愛每一個孩子，可是你從來都不知道我們每一個在想什么，每一個喜歡做什么。你只是喜歡把你所謂的愛我們強加在我們的身上，這就是你所謂的愛，你覺得我現在還能信的過你么？你的方式我還能相信么？
我當時就傻了，愣愣的看著二黑，好像我已經不認識他一樣，變的很陌生，很可怕。我沒有話說了，看著二黑，我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二黑冷冷的瞪著我，你能不能讓我很安心的考試，考大學，做一個大學生？
我當時腦子很蒙，呆呆的說，我不知道。
二黑抬頭看了看樓梯口的玻璃窗子，望著外面的天，嘴里喃喃的說，如果這個世界不讓我考試，不讓我考大學，不讓我完成我姐姐沒有完成的夢想，或許那個世界會讓我做一個大學生，只要我夠努力，夠刻苦。是不是，媽？
我傻傻的看著我唯一的兒子，“嗯”了一聲。
二黑的眼神從天空上移了回來，并且轉過來頭，臉上已經滿是淚水，流盡鼻子里，嘴里，脖子根里。
二黑久久的看著我，把雙手慢慢的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說，媽，你猜我現在在想什么？
我呆呆的說，你在想什么？
二黑又看看我，眼淚涌出最后的兩行淚，說了句，媽媽，你永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然后就一下子竄上了窗戶，跳了下去。
“啪”的一聲，我的心碎了！
我一直說我愛我的孩子，愛我的每一個孩子，可是到頭來我都忘記了到底什么是愛？到底什么才是對他們最好的。
我一直說我很了解他們，可是到頭來才發現我一點都不了解他們，不了解他們每一個人，他們一樣的倔，一樣的不說話，我只顧罵他們倔，罵他們不說話，可是我卻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倔，為什么不說話。我從來沒想到過要了解他們每一個人，只是一味的要求他們，要求他們按我的規劃好的方式來走他們的路。
我最終失去了我所有的孩子，失去了給他們愛的機會，也許他們并不需要，可是我就是想要給他們，把我的全部都給他們。
那一段時間幾乎失去了所有。
那一段時間我覺得這個家已經不再是一個家。
那一段時間掌柜的依舊病的很重，我依舊在掃大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