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總是會慢慢的沖淡著一切的不開始和不快樂，因為生活還要繼續。
二黑走后的第二年的一天晚上，我和掌柜的吃完了飯?，F在就剩了我們這兩個糟老頭子，老太婆在默默的活著，雖然我們兩都還不到六十。
那天晚上，掌柜的突然對我說，咱們結婚多少年了？
我說，三十三年。
掌柜的長嘆一聲說，是??！要是龍龍還活著的話今年也該三十二了。
我笑著說，是啊，我姐前不久剛抱上重孫子，可是我現在別提孫子了，就是連個兒子都抱不上了。
掌柜的也笑笑，沒有兒子抱了，那就抱我??？我當你兒子算了。
我笑出聲來，都是老的快死的人了，還是沒有正經。
掌柜的說，都是快死的人了，沒有幾天活頭了。我突然想回去了，回到王家卯，那里咱們住了大半輩子，現在快要死了，是時候該回去了。
我說，要回去你回去，我是打死也不會回去了。
掌柜的問，為什么？
我說，當初為了到城里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了下來，你卻還想著回去。
掌柜的反問說，我們現在安定下來了么？遭了大半輩子的罪，現在還剩下什么，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下你和我兩個快入土的人了，留下什么了？什么都沒留下。
我呆了一下，沒有說話。
掌柜的又說，要是當初沒有到城里該多好？雖然窮，可能讓龍龍沒有書念，他會恨我一陣子，但是他不會恨我一輩子，現在說不定我也已經抱上重孫子了，在咱們家坡上的棗樹下面坐著曬著太陽，那該有多好？
我又呆了一下，感慨著說，是??！要是當初沒有城里來該多好？其實城里也沒什么好的，事實上城里根本就沒有我們農村受苦人的活的地方，我們當初為什么要堅持下來呢？
掌柜的突然說，趁著我還活著，我們商量一下龍龍和二黑的事情吧。
我說，他們的什么事？
掌柜的說，他們娶媳婦的事??！二黑去年走的時候也已經十九了，是該給他們找個媳婦了，龍龍的也拖了這么久。
我說，家里現在還有多少錢？
掌柜的說，還有三百多。
我說，三百多夠給他們倆娶媳婦么？就憑咱們兩個？把咱們加起來，骨頭磨的賣了骰子也不夠啊。
掌柜的說，那怎么辦？
我說，那能怎么辦？怪也只能怪他們投錯了胎吧，沒有有能耐的父母，沒能給他們娶上媳婦，等我們死了，到了下面，他們兩個要怨咱們就怨吧。
掌柜的又說，咱們不是還欠著親戚朋友十多萬的債呢。
我又笑笑說，欠的錢就只能等下輩子還了，這輩子恐怕是不行了，下輩子我給他們當牛做馬，來還債。
掌柜的說，下輩子我來當牛做馬吧，你跟了我沒享過一天的福，下輩子可不能再讓你跟著我吃苦了。
我嗤嗤一笑說，誰說我下輩子要嫁給你了？
掌柜的說，你下輩子不嫁給我嫁給誰？
我又笑起來說，這你可管不著，這輩子我爸稀里糊涂就把我許給你了，下輩子我可要好好選選了。
掌柜的突然嚴肅起來說，那你嫁吧，我不管你了。
我用手擰了他一下，掌柜的哎呦一聲，我就說，都老了老了還這么倔，你們馬家一輩人都一樣的倔，都是倔驢。
掌柜的又認真起來說，其實王二背我去醫院那次，我在山梁上好像看見龍龍了，他在山尖上遠遠的看著我，穿著我們給他買的那件可好看的西服，一直望著我。我在王二背上，頭耷拉著，看見龍龍一直在我們后面，跟了我們一路。他一定是怪我沒給他找媳婦，等我到了下面的時候，我一定給他賠罪，給他跪下。也給二黑賠罪，給他跪下，希望他原諒我，他在的時候我一直打他，把我這十幾年的受的苦，遭得罪都發泄在他一個人身上，論起來真是苦了那孩子了，我真得對不起他?！?/p>
我說，那你到時候下去就多磕幾個，有時候我看見你打二黑，我都心疼。是不是親生的??？怎么下那么重的手？二黑一直都想好好學習，考個大學，可惜一直都沒能如愿。龍龍一直想買一件西服，可是直到死了才穿上，娟娟一直想找她那個瘋了的媽，可是直到死了還是沒有找到，我們一直想要通過我們的努力給孩子們最好的生活，可是到頭來什么都沒剩下。這都是命啊。
掌柜的說，是啊，這都是命。
我突然問，你信不信命？信不信神？
掌柜的說，我信，成成走的時候，王跳神給他做的法，咱們可都是親眼看到的。
我說，王跳神法那么高，最后還不是死了？
掌柜的說，是人那就都會死的。
我說，我還是不信。你看王跳神說龍龍的名字硬，他縛不住，最后把自己克死了。我就怕曉白的名字硬改成了二黑，變軟了，可是最后還是沒能躲得過，你說名字硬了縛不住，軟了也縛不住，我到底該信誰的？
掌柜的說，也許二黑的名字還硬，改成二狗的話會好些。
那晚過后，掌柜的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經過了這么多事，我也把一切都看的淡了，那是唯一一次我沒有哭，因為昨天晚上掌柜的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就預料到掌柜的不行了。
我一個人已經搬不動掌柜的從城里到老家里。我就把他火化了，做成了骨灰盒帶回去。
掌柜的說他想回去，所以我就帶他回去，回去的時候，我叫了一個拖拉機只帶了四床鋪蓋和掌柜的骨灰盒。
我們當年來的時候只帶了兩床了鋪蓋，十幾年后回去的時候變成了四床鋪蓋。這也許就是這十幾年受的罪所收到的結果?；貋淼穆飞峡吹搅诉@個孩子在路邊一個人孤零零的路上，凍的瑟瑟發抖，我就突然想起我的那些孩子來。曾經都在我懷里的那些孩子。
我就把他帶了回來，和他生活在一起，相依為命。我每天都去上一次墳，每天都去，直到有一天老的走不動了，死在這里了，就算了。
至少我現在不能死，我死了，他們在下面就要挨餓了，這樣他們會埋怨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