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很類型化的電影,僅讓如注的大雨從片頭下到片尾,就能看出導演是懷揣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志向的。“從頭下到尾的雨,就值回票價了”,豆瓣上有人這么點評《暴雪將至》,不知道是奚落還是反諷,我則覺得,只有沒完沒了的雨,才最能襯托出余國偉在整部電影中的心境。
故事發生在1997年,目測彼時的余國偉,大約快到30歲了,也就可以推測出,余國偉生于1960年代。
說到生于1960年代出生的人群,社會給出的評價是,比較幸運。沒有錯過高等教育,又經歷過文化發展的黃金期。說得沒錯,但那是對知識分子群體而言的。大多數1960年代出生的人,與大學擦肩而過,也與發出金子般光澤的文化毫無關系,比如,像《暴雪將至》中由段奕宏飾演的余國偉,懵懵懂懂地長大成人以后成為一家大型企業保衛科的科員。假如倒退10年20年,整個社會崇尚的是做革命的螺絲釘,余國偉大概也就安安心心地將他的保衛科科員做到了退休,偏偏,在1990年代,成名成家的思想甚囂塵上,于是,余國偉萌生了想要做一個在他生活的城市里人人皆知的神探的愿望。
其實,在電影開始的時候,余國偉是很有分寸的。有一個細節,當一幫工友慫恿他爭取轉正為有事業編制的公安局警察時,他喝著酒笑著搖搖頭。他不想嗎?不!是他自忖那位子是他夠不到的。假如他就此破滅了想要成為他生活的城市人人皆知的神探的夢想,也許他就娶了燕子,工廠倒閉以后跟燕子兩個人將街角的那家小發廊經營得有聲有色,也未可知。
1960年代出生的人,是在理想主義教育下長大的一代人。一旦認準了目標,輕易不對自己說,算了吧。這才有了余國偉那些匪夷所思的舉止。
像《暴雪將至》中的連環殺人案,自然有公安局來步步為營地將案件破解得水落石出,讓余國偉配合些什么,是客氣話。可惜,心有所屬的余國偉就是不愿意聽明白張隊的話外音,就算小警察說了“你是誰呀”那樣粗糙的話,都不能打消余國偉想要找到連環殺手的念頭。
于是,徒弟因為他死于意外。
于是,燕子因為他死于自戕。
那個瘦得脫了形的男人,并不是兇手而是因為迷戀燕子才一次次去到街角的那個理發店消費,余國偉會不知道?我不相信。我認定,燕子從過街旱橋的橋欄桿上翻身而下,讓余國偉的夢碎了,他千方百計找到瘦子并將他往死里揍,與其說是以為那人就是連環殺手,不如說是余國偉的一次爆發一次發泄,他明白,支撐著自己的那個形而上,煙消云散了。隨著徒弟和燕子棄他而去,他就算想要放下那個所謂的夢想,也將索然無味。
幾乎在第一時間走進電影院觀看了《暴雪將至》。暴雪已至時,因為重傷瘦子被關押10多年的余國偉,刑滿釋放,外面的世界雖然還是陰沉沉的,但是,已經飛速變化了。1997年他上臺領取勞模證的禮堂,已經破敗得仿佛捅一指頭就會灰飛煙滅,曾經讓段奕宏冒著大雨緊追不舍疑犯的老廠區,就是管道縱橫、鐵扶梯交錯的散發出刺鼻的生鐵味兒的老廠區,也被政府重新規劃成了商品房住宅基地。除了去派出所領取一張居民身份證外,工廠、發廊、燈光球場以及活躍在燈光球場上的男男女女,都隨風而逝,余國偉只好背上簡單的行囊等待和乘上一輛殘破的老公交車去往電影以外的不知何處。大雪紛飛,老車發不動,余國偉抬起毛發已然花白的腦袋看車窗外飄飄灑灑的敗絮一樣的雪花,影評人說,那時,看不出深淺的余國偉空洞的眼神,彰顯了段奕宏的演技。又有影評人說,就是憑借這個眼神,段奕宏斬獲了東京國際電影節影帝的稱號。
?那個因為欲望盡失而比天空更冷的眼神,是段奕宏聰明地把握住了從來沒有踏進時代潮流中心的生于1960年代人的普遍狀態:一切皆糟,只有無用的生命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