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1
劉晨和我念同一所學(xué)校,比我還要路癡。
他省吃儉用半年買了臺iphone6,因為附帶指南針功能。
從此每天掏出來看十八遍時間,再按鎖屏鍵鎖上。
咔嚓一下鎖屏,無比清脆。
一句話含帶三個方向。
“我在食堂的西南角,對!對!就是圖書館的東北邊兒!超市的正東邊兒!”
這羨慕壞了韓雪。
每天借劉晨的手機(jī)玩《憤怒的小鳥》,一玩就是一天。
劉晨直愣愣地看著韓雪。
韓雪直愣愣地彈著小鳥。
小鳥直愣愣地打著豬頭。
說道我們?nèi)齻€,那是全校赫赫有名的三大才子。
劉晨入學(xué)的時候背了一把吉他,迎面撞上了同樣背著吉他在挑書的我,這可笑壞了從隔壁教室走出的韓雪。
我們?nèi)齻€很快便成了朋友。從此,劉晨編曲,我寫詞,完成的小樣拿給韓雪唱。
學(xué)校的人見到我們無不聞風(fēng)喪膽,卑躬屈膝。
我們?nèi)藚s笑而不語,只留下一個背影,瀟灑離去。
“這邊!”
韓雪把我們兩個路癡揪回來。
當(dāng)時恰巧附近有一家音響店開業(yè),請了我們過去作音樂。
老板很大方,給了幾十張毛爺爺。
劉晨把它們一張一張鋪開,紅彤彤的一大片。劉晨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
我放下手中的筆:“大驚小怪,不就是錢錢錢嗎?”
韓雪盯著桌上的錢,良久,蹦出一句話:
“我餓了。”
一大盆蒸海蝦!
一大盆皮皮蝦!
一大盆蒸螃蟹!
咣咣咣往桌上一擺!
當(dāng)時正值九月,蝦蟹肉肥得快要從殼里爆炸出來。
飽滿緊實,鮮嫩彈牙,一咬咯吱咯吱響。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D cup的美女穿著C cup漂洋過海來看你。
米醋里面切一點姜絲一蘸,啤酒一開。三盆蝦蟹瞬間化作散座甲殼山。
戰(zhàn)斗結(jié)束。
橫七豎八的酒瓶子旁邊躺著橫七豎八的我們。
我看著天花板,白白的,像一張未起草的白紙。
耳朵里回蕩著劉晨震天響的呼嚕聲。
呼嚕聲音很大,不過很均勻,反而有些安靜。
天花板不知何時換成了韓雪的臉。
面泛微紅,摻雜著酒精和香水味道的鼻息灑在我的臉上。
我仰望著韓雪,韓雪俯視著我。
這樣的情形讓我占盡便宜,很明顯俯視的角度更帥一些。
可是她有北方姑娘獨有的清秀臉龐,白皙如雪。
長發(fā)垂下,在我的臉頰起筆作畫。
眼瞳中并沒有醉意,反而是不相稱的嚴(yán)肅與認(rèn)真。
她關(guān)上了左眼的嚴(yán)肅與右眼的認(rèn)真,嘴唇越來越近,在我的視野里膨脹,天花板被擠得越來越小。
我感覺自己像一只羔羊,在盯著廚師們架好爐具,看著水咕嘟咕嘟地?zé)_。
如果一切皆成定局,我會大聲咩出我的態(tài)度。
我選孜然羊肉!麻煩小火冒熟!大火收汁!
不覺間天花板已經(jīng)不見。
我的視界中第一次充斥著滿滿的韓雪。
她的嘴唇已經(jīng)離我不到三厘米,我能聞到隔離霜吸收紫外線之后的味道。
忽然,她的眼睛睜開了,伴著一個悲愴的表情。
那悲愴直戳心窩,震撼心靈,就像貝多芬把它獻(xiàn)給利赫諾夫斯基時,王子臉上的表情。
她吐了。
我緊閉雙眼,感覺一切都不重要了。
師父,麻煩小火冒熟!大火收汁!
韓雪因為這事請我吃了一星期的拉面。
“太過分了,老板加個蛋!”
韓雪滿臉歉笑。
“氣死我了,老板加份肉!”
韓雪滿臉含笑。
“不可原諒!老板我再單點一盤炭烤牛筋腩!”
韓雪轉(zhuǎn)笑為怒,奪走菜單。
不一會兒,熱騰騰的拉面端了上來。
在我呼哧呼哧吃面時,韓雪開口了:
“關(guān)于咱倆那天晚上的事 ...”
嘈雜的拉面店頓時安靜了下來,男男女女的面友張大了耳朵,連年過六旬的老師父也默默地扶了扶助聽器。
“... 你醉了,那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吧。”韓雪委屈地說。
面友們的眼神中投來了盡可能的惡意。
我大聲大聲地吃著面,從呼哧呼哧變成了撲哧撲哧,像是歐洲交響樂團(tuán)中一只倔強(qiáng)的嗩吶。
“不過我沒喝醉。”
韓雪說完低下頭,額頭白皙如雪。
2
劉晨記不得很多路。
但是他一旦認(rèn)定了哪條路,過了收費站就不會再下高速。
我曾一個人四面楚歌,只有他向我綻放了滿臉褶子的微笑。
像辛勤的纖夫幫我掃地擦桌、整理書本、買水打飯,費用只收一根香蕉,還爛了一半兒。
他不認(rèn)識陳瀟,我和他也不熟。
他不知道陳瀟為什么要讓我難過,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讓我開心。
他陪我聊也陪我無聊,陪我難過也可以讓我看他難過。
他說沒有什么比讓我開心更重要,只要不請客。
按照習(xí)慣,我的朋友可以分為四大種類。
請多關(guān)照、改天吃飯、打球走起和去你大爺。
劉晨絕對是屬于最后者。
劉晨在葉韓雪面前總是一反常態(tài),有點冷酷,不茍言笑。
我一度以為劉晨討厭韓雪,就忍不住問了他。
“韓雪在的時候,你怎么不笑?”
“我憋著呢!我一笑一臉褶子,多難看啊。”
劉晨說得有些晦澀,我卻恍然大悟。
一悟就悟到了后半夜,學(xué)著劉晨從他的煙盒里抽出一支點五中南海,咔嚓點著。
拿著它爬上了宿舍的樓頂,不吸,聞著一股馬糞味兒。
十月的風(fēng)噌棱棱地刮,不知情的路人一根一根少了頭發(fā)。
樓道里光膀子的肌肉男興高采烈地講著電話,扭動著黑黝黝的手臂,說著人家想你了。
抬頭望見我,轉(zhuǎn)而一個兇煞的眼神。
“有事兒?”
“沒事兒。”
我只是希望,她也在想念你。
3
一場大雨揮霍完最后的夏天。
秋風(fēng)脫光了梧桐,它揮一揮樹杈,沒留下一條褲衩。
在學(xué)校里,過冬最重要的物資便是一個溫?zé)岬膽驯А?/p>
于是在這段時期,同學(xué)們使用較為隨機(jī)的排列組合,形成一對對嶄新的眷侶。
沿著主干道兩側(cè)的路燈,排列整齊,八步一抱,十步一笑,中間游走著高傲的單身孤狼,手里拿著剛從食堂打來的狗糧。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高傲地打開罐頭。
“就是。”劉晨高傲地啃著蛋黃。
后來有一天,劉晨忽然對我說:
“我們是朋友吧?”
“朋”字說得很濃烈,成了“噴”字。我承受了大量水系傷害。
“朋友應(yīng)該兩肋插什么?”
“插兜。”我擦著臉說。
“我要表白,跟韓雪。”劉晨的臉平靜如水,看不到一條褶子。
劉晨想寫幾句情詩來表白,于是問我韻腳是什么意思,和汗腳是不是一個意思。
后來放棄了,玩命地纏著我要我給他寫幾句。
我被逼無奈,拿來張桌上的水費單,翻到背面,寫了幾句。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劉晨心滿意足地看著我,把他能想到的奉承的話說了個遍。
“不愧是書看的多的啊!才華橫溢、風(fēng)流才子、天妒英才……”
我想找一雙汗腳塞進(jìn)他的嘴里。
劉晨的愛情之路終于交了高速費,一口氣提到了120邁。
次日晌午,他徑直跑到韓雪宿舍樓下,大聲喊著韓雪的名字。
韓雪探出一個腦袋,周圍跟出很多個腦袋。
劉晨開始大聲朗讀情詩的DIY版。
韓雪!我喜歡你!從前你跑的變得慢,
還沒有車跑得快,
馬長得好看,
沒有你長得好看!
我這一生就愛你一個!
聽罷腦袋們齊聲大笑。
“這不是劉晨的風(fēng)格,一聽就是出于你的文筆吧?”
韓雪說道。
姑娘當(dāng)真極具慧眼,我抹了一把心中的淚花。
“對對對!”劉晨拼命點著頭,看到韓雪的笑,仿佛看到了學(xué)校主干道。
韓雪做了個鬼臉,關(guān)上了窗。
“喂,給個答復(fù)呀?”
我大喊一句,卻沒有任何回音。
4
隔日韓雪和劉晨依舊如故。
劉晨看著iPhone6,韓雪玩著iPhone6。
音響店老板把我們?nèi)齻€叫了過去,說是開會,在場的還有他的一些手下。
沒想到老板聽完報告,大發(fā)雷霆。
場面很尷尬,就像是皇上在訓(xùn)斥眾臣,而我們拿了三個馬扎坐在龍椅旁邊。
劉晨想緩和一下氣氛。
他想如果這時逗得老板一笑,手下們必然也會眉開眼笑,大事化小,嘆服于老板的氣量。
于是他趁著老板不注意伸手戳了一下老板的側(cè)肋。
可憐的老板猝不及防,虎軀一震,放了一個響屁。
劉晨第一個撲哧笑出聲來,手下們也接連撲哧起來。
頓時大家眉開眼笑,大事化小,嘆服于老板的“氣量”。
只是劉晨被請了出去。
“劉晨可真有意思。”韓雪笑著說。
“是啊,劉晨是真有意思。”我看著韓雪。
“那你沒意思?”
“我當(dāng)然沒意思。”我說。
“你這樣有意思?”韓雪說。
“什么意思?”我沒看韓雪。
“你這人真沒意思。”韓雪轉(zhuǎn)眼看著別處。
“嗯,我真沒意思。”我說。
韓雪哭了。
“再不跟你玩了!傻蛋!蠢豬!醋溜猴子!”
這時散了會,韓雪抓起包就走了,留我一個人在會議室里沉思著。
醋溜猴子到底是什么?
接下來的江湖風(fēng)云變幻。
人人口耳相傳,三大才子如今只剩兩人。
而我隱居山林,每天看書,看完書彈吉他,彈完吉他去食堂打一盒五塊錢的葷素回宿舍看老電影。
晃晃悠悠兩個月過去了,我看了很多書,寫了很多詞。
我把書都鋪開,看著書聽歌。
這時候劉晨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來,告訴我韓雪把車給撞了。
誰贏了?我趕緊著急地問。
車挺硬的,所以沒事,韓雪沒有車硬,所以骨折了。
韓雪腿被綁住躺在病床上,醫(yī)生說三個月不能下床。
劉晨每天去送飯和iPhone6,韓雪憤怒地打著小鳥。
然而我還是沒有去見韓雪。
雖然立秋,天氣還是太熱。做飯要忙一身汗,這種粗活還是適合劉晨來做。
我坐在房間里吹著空調(diào)。
剝剝蝦殼,剝剝皮皮蝦殼,剝剝蟹殼。
骨頭愈合需要大量蛋白質(zhì),所以我得剝不少殼。
有時候殼戳破了指頭,反正都是腥腥的,韓雪也吃不出來,就當(dāng)報復(fù)了。
活該,我心里嘀咕著。
一剝剝一下午,蝦蟹肉一大堆,晚上劉晨做好了熱菜一起送過去。
劉晨經(jīng)常動員我去探望韓雪,我都拒絕了。
5
三個月過去,恰好是韓雪出院的日子。
劉晨跑到我的宿舍嚷嚷著。
“我和韓雪在一起了!”
他字字顫抖,這無比重要的話,他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三遍。
劉晨抱住我,聲音居然有些嗚咽。
他抱得很緊,就像今后他抱著韓雪那樣緊。
劉晨終于下了高速,車子開到了目的地。
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三大才子變成了神雕俠侶,從此雙劍合璧,在纖繩上蕩悠悠,蕩悠悠。
我想我會選一個合適的時機(jī)出現(xiàn),討回韓雪還沒請完的拉面,還有劉晨欠我的表白詩版權(quán)費。
但是這次我不想做第三大才子,只想當(dāng)一只安靜的神雕。
那樣就可以與劉晨把酒言歡,兄弟相稱。
那樣就可以與韓雪仗筆江湖,輕撫羽毛。
那樣就可以每當(dāng)他們御劍乘風(fēng),我呼扇翅膀。
那張水費單我去交了,在宿舍停水的第二天,四十八塊五。
我找個本子記下,劉晨欠我五十。
篡改詩詞有罪,再加五十。
更不忿的是韓雪認(rèn)為篡改過的是我寫的,再加五十。
那長篇大論哪里有我的風(fēng)格。
我心里的點五中南海沒有再點著。
嘴唇干澀的時候,胸腔沒有匱乏,因為尼古丁王子從未落座。
我把最后一根香煙裝進(jìn)信封,寄到最遠(yuǎn)的地方,沒有署名。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