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記不清是少年什么時間第一次讀到辛棄疾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這樣的詞句了,也許是在課本上在老師的要求之下才去讀的。也記不清當時讀的感受了,也許是沒有感受吧,只是為了完成學習的任務。
時光飛逝。我已從少年來到中年,今年36了,本命年,牛年。
在教女兒讀書的時候又讀到了辛棄疾的這首詞,竟感覺如讀天籟,詩意盎然。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
真的驚嘆于辛棄疾的靈心惠質。這里面的每一個字詞都詩意十足。詞人夜行黃沙道中,這一夜行在詞人筆下是如此這般地具有詩情畫意。明月、清風,驚鵲、鳴蟬,稻田、青蛙,星星、小雨,如此等等,皆屬平常事物,但一經詞人之手,即是天上人間,文字之妙橫穿千載,激動著無數的心靈。
一是用詞之妙。
最妙者當屬第一句“明月別枝驚鵲”之“別枝”一詞。要有多少的“詩才”才能將“明月照在枝頭,烏鵲飛離樹枝”的情景化為這一神來之筆呢?這其中的妙處已不能簡單地用“擬人”這一手法來搪塞了。“明月別枝”,在詞人筆下,何物無生命?連月亮從枝頭經過都成了“作別”,這一“作別”又動感十足地驚動了棲息于枝頭的烏鵲,真的是明月驚動了烏鵲嗎?我看未必。這其中的原因不屬于詩,所以我們不必去想。單看這一神奇的組合折服了多少讀者,你就不得不佩服詩人這妙了。一個“別”字中包含了多少情感,全由“驚”字來回答。這和杜甫的“恨別鳥驚心”有某種質的相似,但意境不同,同是一“別”一“驚”,杜甫的傷心欲絕,辛棄疾的詩情畫意。
其次“稻花香里說豐年”中的“說”字。蛙聲聒噪,人所共知。但詞人卻不然,將蛙聲置于一片稻香之中,一個“說”字將聒噪之蛙寫得情趣盎然,雖然同是一片蛙聲,但有稻香環繞,便境界大異。
二是句式之妙。
句式之妙首先體現在“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一句。正常的語序是“天外七八個星,山前兩三點雨”。但如果按正常的語序說出,便詩意全無了。為什么呢?其實這一種顛倒的語序正是詩人正常的感覺體驗過程,如果按照正常的語序說出,那就不符合生活的真實了。語序上的顛倒正反映了認識上的真實。詩人首先看到的是映入眼簾幾顆稀疏的星星,首先感覺到的是落到臉上的幾點涼涼細雨,這是詩人的第一感覺。然后在要寫詞才去想這星這雨所屬的空間和時間。
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想見詞人在寫這兩句詞并不是刻意地要用一種倒裝的手法來表現,詩人只是真實地寫出了自己的所見所思,這就應該是“渾然天成”的意義吧,“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說的也應該就是這種詞句。
那么,這種句式之妙,應該不是妙在倒裝,而是妙在天然。
這兩句的妙處還妙在用“七八個”“兩三點”去指代少,而不是去直言。因為有明月,所以星星不可能多。寫到這,我忽然有了一個疑問,明月當空,星光閃耀,哪來的雨呢?細一思之,這“二三點雨”并不是真正的雨,而應該是山上偶爾滴下的露水,正因為是露水,偶爾落在詩人臉上的才可能是“兩三點”。詩人不可能不知道這是露水,但為什么卻要說是“雨”呢?如果說成是露,詩意肯定全無,也不符合生活的真實。因為是夜行黃沙道中,詩人不會有心情和時間在月光之下去觀賞露水,只能是露水在清風的吹拂下從山頭偶爾落到詩人的臉上,讓詩人感覺到。那么這從山頭落下的兩三點露就和落在詩人臉上的雨沒有什么區別了,如此這樣,把露說成雨也就應該符合“藝術的真實”了。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這一句也是倒裝,正常的應該是“聽取蛙聲一片于稻花香里”。這一倒裝,突出了稻花香和豐年,這也是詩意的必然。稻花香、豐年和蛙聲相對來說,更具詩情。正是因為有了前面一句,后一句的“聽取蛙聲一片”才沒有了聒噪,只有讓人感覺盛大的豐收。
三是情趣之妙。
情趣之妙,全詩皆具。說得夸張一點,全詞的每一個字都散發著情趣。辛棄疾一生戎馬倥傯,所作詞在豪放雄壯著稱。而這首詞卻寫得婉約之至。和詞人另外的一些詞句如“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相比,真可謂天上人間。可就是這些相差如天上人間的詞句,其本質上卻反映的是同一個靈魂,同一個容易感動的靈魂。詞人如果不能感動于自然界的一草一木,又如何能感動于家國之事,又如何能為家國之事而夜不能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