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744年的春天,洛陽城中如往常一般熙熙攘攘。
春色染綠了江水,繁花萬千搖曳生姿,遠方的風吹過街頭,裹挾著老巷子里青梅酒的芳香。
這一天,杜家公子杜甫懷抱著一壇青酒歸家,天上的日頭高垂穹頂,烤得院中的那棵小樹奄奄一息,杜甫拂起衣袖抹去額間汗珠,忍不住抱怨起這灼熱的太陽來。
“你怎么才回來啊,貴客都等急了。”
父親的喝聲自內堂傳來,杜甫眉頭一皺,顯出幾分不悅之色,心想到底是哪位“貴客”有那么大的面子,一大早父親便叫自己親自去買酒。
這樣的疑惑已然困擾他一整個早上,想到這里,他倒是又提起了幾分精神,緊著步子沖內堂走去。
“哈哈哈哈,杜老先生,您這院子倒是氣派的很吶。”
未走幾步,不曾想父親竟和那“貴客”一起走了出來,杜甫連忙抬眼望去,那人身著一身白袍,足踏流云長靴,大步向外走來,他身形高大,站在父親旁邊竟隱隱高出一尺有余。他笑聲清朗,腰間掛著長劍,刺目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令人多少有著看不真切,只看得到一對明眸如電,當中流露出幾分狂傲與不羈。
這一刻杜甫僵在了原地,他能明顯的感覺到那人也正在看他,他卻看不清楚他的臉,只是感覺到,他的眼神之中,似乎多了幾分……不屑?
“還傻站著干嘛,還不快快過來見過太白先生!”
父親那猶如晴天霹靂的喝聲再一次嚇醒了他,他從小到大就害怕父親這樣對他說話,哪怕現在他三十多歲了卻依然如此。
“太白先生,老朽給你引薦一下,這乃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杜甫。”
今天的父親看起來心情不錯,怒喝模樣未持續幾秒便又恢復了回去,似乎好久都沒看到父親這么開心過了。
這樣一來,杜甫才敢挪了挪腳步,走近了幾步,口中喃喃自語念叨著什么,忽然間他如遭雷擊,恍然悟到了什么,他猛的抬起頭,大步流星的跑了上去,湊到那人面前。
那人顯然也被他這舉動嚇到,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幾步,但很快的又鎮定下來,臉上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
“太白太白……莫不是那名動長安的李白李太白!”
“豎子!你那么一驚一乍干嘛,都嚇到太白先生了!太白先生,您千萬……”
父親再說些什么他已經完全聽不清了,自己素來敬仰卻難得一見的偶像就這樣橫空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叫他如何不激動,他只感覺自己大腦空白一片,整個世界暗淡下來,唯一看得真切的,便是李白那明亮如電的目光。
(二)
相遇有時候總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
出來已經第七天了,杜甫沒想到的是自己再度縱馬游于齊魯大地,與上一次竟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春天的空氣還算清新,杜甫站在山坡之上,看著云天浩渺,山巒翠綠,遠處的村莊泛起陣陣炊煙,牽著的馬兒安靜地低頭吃草。
李白抱著一壺酒躺在草地上,口中喃喃哼唱著陌生的歌謠。
這家伙每天都要喝的伶仃大醉,身上的酒壺換了一個又一個,腰間的長劍被丟到了一邊,靴子也被踢出去好遠。
縱然這家伙沒有一點點“詩仙”的樣子,充其量算一個長的帥點的爛酒鬼。
可是杜甫還是覺得他帥極了,他醉后隨意吐出的詩章比自己提筆凝眉思索半天寫出來的詩好多了,不愧是自己的偶像,狂放不羈有如狂風亂云。
可,杜甫同樣也能看出,李白心有郁意,一路如此,只是他始終不曾與旁人分享那份落寞與孤獨,也許他心有狂妄,縱知現實暗淡,亦不曾絕凌云壯志。
聽聞他自長安而來,天子駕下也曾風光幾時,只是伴君如伴虎,未有一年他便頂著天子盛怒被流金放還。
官場失意,他巡游天下大山,旁人以為他有多么瀟灑,卻無人看到他滿身驕傲被現實折斷。
杜甫心中總是在隱隱擔憂,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來,只是他們相識不過七日,雖說是李白主動邀請他出游,一路上兩人說過的話也算不得太多,倒是杜甫偷偷的給他寫了首詩,卻不知道該不該遞給他看。
他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自己卻只是個郁郁不得志的大齡青年,好不容易從前幾年的科舉落第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比之李白實在是太過于不堪。
一路上他都在做著劇烈的心理斗爭,到底有沒有必要好好的與他談談。
“阿杜,阿杜……”
躺在草地上的李白好像許久沒有發出聲響來了,杜甫還以為他睡著了,以至于他突然出聲叫起自己名字,杜甫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阿杜!阿杜!”
呼喚的聲音越來越大了,語調也變得急促起來,杜甫終于反應過來,以為他醉酒不適,又要作嘔,忙從袖中抽起帕子,跌跌撞撞的跑了過去。
“阿杜,沒酒了。”
見杜甫跑了過來,李白揚起手中的酒壺,瞇著眼睛說到,他的臉頰微微有幾分紅潤,說話的時候他咧著嘴笑,充滿了孩子氣。
真是的,明明四十多歲的人了,為什么永遠像一個小孩一樣。
“走吧,我們去山下買酒。”
杜甫直起身子來,看著遠方升騰青煙的村子,心情突然豁達了起來,天高地闊,山美水美,他素來敬仰的李白哥哥近在咫尺,縱然他無心與之交心,卻也實在無傷大雅。
便讓他陪他走完這一程,便當散心罷,至于其他的……想到這里,杜甫笑了笑,全然不必放在心上。
(三)
“阿杜,痛飲此杯!”
村頭酒肆,李白將碗中之酒大口吞下,習慣性的想要將手中之碗摔到地上。
杜甫慌忙從他手中接過了酒碗,這一路他不知已經摔碎了多少個碗了,就算是賜金流放也全然不必如此吧,這等手筆下去,縱有千金怕是也禁不起折騰吧。
大醉的李白比平日更狂妄千分,酒肆的板凳已不知被他踢翻了多少條,若不是那桌子之上擺滿倒滿的酒,只怕是也要被他隨意掀翻吧。
而雖然他口口聲聲叫著自己,卻哪還又看得清東西,自己明明站在
他身后,他卻只是對著前面的空氣抬碗,唉……當真是個奇人吶。
“來,太白哥哥,小弟給你滿上。”
雖然心中總是有些奇怪的想法,但他還是恭恭敬敬的重新給他的李白大哥換上一碗酒,這一路他可謂是陪著他從洛陽喝到了洛北,從盛都喝到了山野。
其實想想也挺快活的,不必憂心仕途不必煩于書卷,一路賞花覽月吟詩作賦,縱馬江湖快活于世,想到這里,他心中的期待愈發濃烈了起來。
“阿杜。”
李白的聲音突然輕了,杜甫回過神來,湊近頭聽著他往下說去。
“我們就此分別吧,多謝你一路相送。”
這話說的突然,杜甫良久不曾反應過來,怔然數刻,還是點了點頭。
似是單純與之知會一聲,李白說完這話,摸起桌上的劍,搖搖晃晃的朝著外面走去。
“你……我……那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再相見?”
杜甫心中還有話想說,卻又遏在了嘴邊,這一句,他卻是不得不問。
“聽聞開封秋意好,咱們若是有緣的話,在那相見吧。”
“太白哥哥……”
杜甫追出門去,卻見李白已不知以什么方式爬到了馬上,此刻整個人癱于馬身,看起來搖搖欲墜。
白馬馱著他慢慢遠去,也許馬兒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去往何方。
“太白哥哥……那是我的馬啊!”
(四)
秋日開封,杜甫匆匆而來卻又匆匆而走,與李白的相會無疾而終。
秋日開封,李白坐在一大群朋友之間,看著杜甫離去,他抬起了手
中的酒,眾人杯子相撞,李白眼神明滅。
(五)
公元大約745年(746?),杜甫流于兗州。
父親的官大概是當不下去了,小人的排擠令老家伙氣的不輕,索性告病在家,不問外事。
不僅如此,老爹還給自己下了最后通牒,讓自己趕快去長安弄個官當當,省的他天天縮在這里窩火。
杜甫又何嘗不想遵循父親意愿,他興起而去,卻又鎩羽而歸,似乎
沒人看得上他這無名小卒,權貴當道,他無從選擇。
他索性跑回兗州,躲在一座叫飯顆山的小山里面。
誰也不曾想到,他居然還能在此遇到他的李白哥哥。
飯顆山頭,他戴著斗笠坐在田埂上,家中聯系早斷,他彈盡糧絕,只能自力更生。
奈何日頭燥熱,他實在是不想動,鋤頭被甩在了一邊,他垂著頭,像一株被曬奄的豆苗。
那人自小路上徐步而來,口中歌謠飄散在田野之中,杜甫聽這調調,覺得煞是耳熟,卻突然想不起來在哪聽過。
“阿杜?”
“子美?”
“杜甫?”
那人越湊越近了,喃喃呼喚充耳可聞,杜甫猛的跳了起來,腦海中的那個名字脫口而出。
“太白哥哥!”
如少年初遇,總是赤日當空,卻好像有風吹來,驅散了所有不安。
“哈哈哈哈,阿杜,真的是你啊,我差點認不出來了,怎么,一兩年不見,就變得面黃肌瘦了。”
熟悉的腔調讓杜甫興奮無比,杜甫面色緋紅,突然間想不出要怎么回應他。
“沒有,不是……我這是,我這是作詩太苦了,這不,做這半天想著親近親近自然,卻還是毫無頭緒。”
像個不經事的孩童,連辯解都有幾分拙劣,可杜甫又如何能說,自己這個樣子是因為多日未得飽餐。
“哦,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你這么努力,都作出了些什么詩來。”
李白笑道,湊近了一步,目光如炬,看著杜甫。
“看便看,有何不可。”
杜甫撿起田埂上自己貼身帶著的包袱,剛想解開卻突然猶豫了。
李白卻上前一步,將他手中包裹一把搶過,拆開之后,里面只有幾件破衣服,還有一大筒紙卷。
那里面大半都是寫給李白的詩,杜甫一直不敢將之拿出來,如今卻被當事人搶了過去。
“寫的不錯啊,阿杜,看你寫了這么多,我也送你一首吧。”
看完那些詩后,李白好像并沒有多說什么,轉身自馬上取出紙筆,就地作起詩來。
戲贈杜甫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寫完之后,李白丟給杜甫,杜甫如獲至寶,頂著灼熱的陽光,仔細的盯著看。
只是看完之后,臉色似乎不是太好。
“阿杜,我這一遭,欲往名山求仙問道,你要不要一起啊……”
(六)
杜甫還是扛不住他的誘惑,他生活失意,縮于山野本就是逃避俗世,能再度與李白同游,自然求之不得。
這次的李白較之上次好像釋懷了許多,和杜甫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偶爾也能交心,從只言片語之中了解到李白在想什么。
他們訪盡名川,他們遍尋友人,比之上次,快活了不少。
他還認識了高適,李白的好友,三人相談甚歡。
也許這是杜甫一生中最歡快的歲月。
那時的他不曾會想過,自己的未來會遭遇什么。
這段日子他終于想清楚了,也許世界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可絕對有其精彩所在。
他決定要回到長安,為安邦立國出謀劃策,他有滿腔熱忱,若不投之祖國,只怕是一生抱憾。
分別之時,李白贈詩于他,似是早就料到他會離開。
“阿杜,年輕的你不應該被俗世禁錮,去吧,人生總有經歷些什么才能成長。”
杜甫收下了他送的《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一步三顧,終還是離開了。
突然有一陣風吹過,落葉紛紛從樹上抖落,李白一把抓住了飛在空中的紙:
《贈李白》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看罷,李白放手任它飛揚而去,臉上的笑容未有變化,眸中卻有淚光一閃而過。
(七)
秋天,杜甫結束了“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日子,回到長安,安心讀書,準備考試。
公元747年,玄宗讓天下“通一藝者”到長安應試,杜甫參加了考試。
但這場考試由李林甫負責,此前他在朝廷安排自己的人脈,賢者入仕無門,如果這個“通一藝者”考試真的招到賢能之人,豈不是說他李林甫之前安排的都是笨蛋?
所以李林甫不讓一個人考試通過,對玄宗說“野無遺賢”。
此時唐朝已經由盛轉衰,杜甫科舉之路走不通,為了實現抱負,不得不抱權貴的大腿。但當時抱權貴大腿的多了去了,沒人正眼瞧杜甫一眼。
杜甫在長安一呆就是十年,無所事事,生活清貧。
公元755年,杜甫家餓死了他的小兒子,他嚎啕大哭,痛錘胸口大罵自己無能。
似是別了李白后,他再找不到自己身上的少年氣,他變成了一個郁郁寡歡的中年男子,面對殘酷的現實,無奈且辛酸。
他不曾想到當日一別竟一生難以再見,他窮困潦倒的生活在這世人憧憬的長安城之中,所有的熙熙攘攘都與他無關,他只覺得孤獨。
而那個曾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長安公子也再不會回長安來了。
他終于體會到初見時,李白眼中那深邃的孤獨。
孤獨于李白而言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他一身傲氣被現實傷的遍體鱗傷。
他終究,還是不肯向生活妥協啊!
如自己一般,都是難得志之人,都是可憐之人。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
這一年,杜甫44歲。
第二年,潼關失守,玄宗西逃,肅宗即位。杜甫搬家避難,聽說換了皇帝,只身投奔,結果途中淪為俘虜,在囚車里被押到長安。
公元757年,杜甫逃離長安,千辛萬苦穿越敵占區,投奔流離在外的肅宗,不料很快觸怒肅宗,被貶官。
長安收復后,杜甫被招回,但在公元758年,再一次被貶。
他終于心灰意冷,對這個世界失望。
原來理想總會幻滅。
原來李白的狂傲,不過是一種自我偽裝,以此抵抗夢想破滅帶來的虛無。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八)
公元762年,杜甫聞聽李白重病,寫下《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希望他能早日康復。
然而,也是這一年,詩仙李白重病辭世。
那個逆著光點亮他人生的太白哥哥走了,天人永隔,再無音訊。
公元766年,杜甫回憶起曾經的那段時光:
“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
“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無復故人杯。”
公元770年,貧病交集的杜甫與世長辭。
(九)
公元745年,沙丘城下。
李白醉倚城樓,面頰醉意深沉,壺中酒液空空。
那個打酒續杯的小弟走了,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搖晃著酒壺,張了
張口,想說些什么,終還是咽了回去。
城邊古樹被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
那一瞬間,無盡的孤獨包裹了他。
《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附:李白寫給杜甫的詩,傳世的僅有三首:《戲贈杜甫》、《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沙丘城下寄杜甫》
公元745年到747年前后,是杜甫給李白寫詩的第一階段。此階段有詩《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贈李白·二年客東郡》《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冬日有懷李白》《飲中八仙歌》《春日憶李白》。
? 公元759年到762年為第二階段。此階段有詩《夢李白二首》《天末懷李白》《不見》《寄李十二白二十韻》。第二階段的詩,讀來無比心酸。
公元766年,是杜甫給李白寫詩的第三階段,也是最后一個階段。這一年有詩《遣懷》《昔游》,都是回憶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