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一夢, 陜西長安生人,故里灃河岸畔曹家寨。早年流離高原西海,扮南郭混跡教師之列數載,后下省會西寧入海謀商,酷暑寒霜,終因缺乏奸巧豪奪之能,辛苦多多,所得銀錢寥寥無幾,至今依然倒蔥賣蒜。年華向晚,嗜愛捏字撰文,細數歲月情深,有你夜半聽訴,幸甚至哉!
我媽三歲的時候,她爸我的親姥爺因病死了,若干年后,我碎妹子三歲的時候,我爸也因病死了,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輪回,我不信那個命運的東東,但偶爾想起來還是心有余悸!
我媽她爸死了不到半年,她一歲大點的兄弟巴地脫水,沒錢看病也死了!
跟著二畝半坡坡地又遇上大旱,顆粒沒收,娘倆眼看也要餓死,她媽把她送給我姥姥,自己改嫁去了河東大吉村!
這些都是五十多年以后,我媽跟我七娘找到黃橋村,自己沒有了一個親戚渣渣,隔壁二嬸跟我媽說的。
我媽到黃橋問這些老事,不是想她媽,也許心里想,嘴上沒說。我媽說的都是恨她媽,恨她媽把她送人,自己嫁了,為啥不帶上她?
我姥姥家,有好好幾十畝地,養著高騾子大馬,雇著長工,吃不完穿不盡,除了抱個我媽,還抱了我大舅,我二舅是我姥姥生了十三個娃,唯一活下來的,二舅活下來不容易,呱呱落地,就花大價雇了奶媽,南門槐爺廟認了干親,廟臺臺上那個泥老漢就是我二舅的干達(爸)!
拜親儀式完了,回來把稱掛在墻上,定個稱星星三個月不能挪動,二舅因此得名“定星”,后來演化成“鼎新”!
人家過年過會,提著油塔饃,走干媽干達家,喝醪糟,吃哨子面,我姥爺提一大竹籠稀罕的,擺上廟臺,點了香火,讓我呀呀學舌的二舅就開始跟他三拜六叩!
三個娃對我姥爺來說,一點不多,正值中年的姥爺渾身都是力氣,跟著伙計忙完收種碾打,冬月閑了,弄個軋棉花機子,軋了自家的,還軋人家的,雖說不要錢,可棉籽軋油,油渣上地喂牲口,得個空空,姥爺還套上車進西安上咸陽拉腳!
日子悄沒聲息地越過越滋潤,可我姥姥懶散是個大彀子,我媽說,不然咋能把十二個娃折了,我二舅金貴的不得了,可姥姥瞌睡來了,把我二舅交給七八歲的我媽抱著,東家逛西家串,社火沒來,騎馬的塔塔來了,我媽一慌,抱著娃翻到渠里,多虧沒啥大事,娃頭上嗑了雞蛋大一個包,我媽膝蓋一大塊皮沒了,血流到腳后跟,抓把面面土捂捂,回去我姥姥二話不說,按倒我媽一陣掃把疙瘩!
我姥姥長地稀樣,可打小眼神不好,后來我二舅還帶我姥姥在西安做過手術,可到臨死,我姥姥的眼神也沒多少改善!姥姥眼神不好,做飯瞎糊弄,針線壓根不做,七八歲我媽就開始站在碎板凳上蒸饃搟面,刷鍋洗碗,早早地挑擔子給地里送飯!
姥爺給我媽扯回來一件綠夾襖,碎碎的白花花,我姥姥不做針線,麻黑我媽熬好玉米糝子,捂上紅芋粑粑饃,夾著綠布去了七八里外斗門的她姨家,她姨五個兒女,還有癱在炕上的公公,刻薄惡毒的婆婆,她姨黑了明了不停做活,長年累地眼流水水,那有空給我媽做夾襖!
她姨家睡了一夜,天沒亮我媽又走了五里到石匣口她舅家,二舅婆人能行又良善,熱熱地給我媽燴了一碗攪團,我媽熱炕上坐著,看著看著二舅婆裁縫忙活,自己就瞌睡了!
一覺醒來,日頭西斜,喝了一碗白豆蔥花糝子面,穿上新簇簇的綠夾襖,趕緊朝回跑,還沒過河,已經烏鴉黑了,偶爾一聲鳥鳴狗叫,嚇地頭發都立了!對門的鼠鼠老漢坐在姥姥炕邊抽煙,姥姥瞅著新夾襖,指頭狠狠戳著我媽的額頭,吼一聲:做飯去!趕緊溜了!
那會兒冬天干冷干冷地,下一場雪,一個冬都不化,冰柱子跟棍一樣粗!早上我媽鍋灶上的火烤熱姥姥的棉衣棉褲,姥姥才從被窩爬起來!
后來,我姥爺死了,懶散的姥姥就知道賣地賣院子過活,沒幾年日子糟蹋地沒有了樣子,可姥姥還躺在炕上抽煙懶著,實在沒啥賣了,姥姥找媒人給十六歲的我媽說婆家,媒人就是我家對門的石頭伯,石頭伯南街北巷,東頭西頭捋一邊,日子好長地好,年齡相當的都沒說成,唯獨說成了三十多歲病身子的我爸,我爸愿意掏大禮!
一馬車棉花做彩禮,我媽跟了老大我爸,下面兄弟三個,上面一個老娘,守著兩間廈房,為了給兄弟娶媳婦蓋房,我媽的汗水常常順著脊梁流。
我爸病怏怏一輩子,啥重活累活都是我媽干,就這我媽四十二歲時,我爸留下七個女子,一個老娘,還撒手人寰!為了我們長大,我媽的日子更是血淚相疊!
我媽大字不識,壓根不知道她的悲劇是那個社會的罪惡,把自家的苦難都戴在她媽頭上,恨她媽把她撇下自家后走了!
我姐一歲多點,我媽在地里拾棉花,地頭坎坎上來個女人,懷里抱著我姐,女人約摸著到了我媽的棉花行行:拾棉花呢?我媽不做聲,低頭拾棉花,眼淚已經嘩嘩地,抓把棉花假裝擦汗,糊弄掉淚水!
七娘靈醒人,一看女人眉眼,就知道我媽的親媽來了,趕緊過來圓場:“姨,你來了,咋不在屋里歇歇?你看你這娃親不?這是你親孫子!”女人抹一把淚水:“額到屋里去了,她婆說你在地里拾棉花,就是額孫子,親地很!”
七娘忙亂半天,還趴在我媽耳邊:“嫂,你不叫媽算了,招呼一聲就對了!”,我媽不吱聲,還埋頭拾棉花!
那個我媽她親媽的女人走了,我媽再沒見過,我姐六十幾了,也就是說已經過去六十幾年了!
我硬舌不彎,一根筋,這點跟我媽一模一樣!有時想回頭,還煮熟的鴨子,嘴依然硬著!
五六年前,我媽身體還行,趁著她心情好,我說:“額拉你去大吉村,找找你的兄弟姊妹,說不定你媽還活著!”我媽頓了一下說“活啥?差不多一百歲了,還能活?姊妹肯定有!”,等我收拾停當,等她上車,我媽又不去了“尋啥?尋來就是給娃添麻煩!這一擱淺,就沒了下文!
小時候,看過一篇和黃橋戰役有關的文章,好像叫《黃橋燒餅》,我那會兒就知道我媽的老家我的親舅家在黃橋,驕傲了一陣陣!后來知道那個黃橋在蘇北,和關中這個離我們七八里地的黃橋村不搭干系,失落也沒有,因為我已經不是強說愁的少年了!
大吉村過了灃河三五里就到,進城去韋曲,遠遠能看見大吉村掩映在綠樹叢中,可我沒去過!有一次做夢,轉著轉著,去了大吉村,還看到前邊是我姐,我姐穿一件淡藍碎白花的大襟罩衣,挽著發髻,挎著籠籠,看見我好像沒看見一樣,朝河堤走了!
- 作者記
誰說過:人家的莊稼,自家的娃!這話是個省略語,其實就是:人都以為人家莊稼好,自家娃好!我的字就是我的娃,丹鳳眼、瓜子臉、白雪膚還是婀娜腰,一樣都沒有,我還是咋看咋好,順眼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