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辟天,以鎮乾坤,星辰萬古,唯我獨尊!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題 記
這篇寫真嵐,下一篇寫白瓔,然后,云荒世界,就到此為止吧.
百年前,他還只是個西荒牧民的孩子,出生于大漠的蘇薩哈魯.他的母親,是霍圖部最美的女子.然而他體內流淌的另一半血液,是云荒大陸上最強大的帝王之血.于是,只因那一半他不愿承認的血統,十三歲的他眼睜睜地目睹了作為霍圖部公主的母親在素未謀面的父王的密旨下血濺黃沙,眼睜睜地目睹了霍圖部的族人因反抗而慘遭屠戮.最后,他自己站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走進了金碧輝煌的馬車,頭也不回地去了帝都——身后,是無數牧民倒下匯成的血泊.那一剎那,這個十三歲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著一絲笑意,深不見底.許多年后,作為他摯友的空桑劍圣西京問他:“真嵐,為什么你總是這樣笑?你怎么能笑得出來呢?”“那你要我怎樣呢?”他這樣反問,“那個時候,你要我怎樣呢?反抗嗎?反抗的話,整個部落的族人都會被殺.自從十三歲離開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鎖上黃金索鏈的鳥了.”他聲音很輕,表情平靜——本不是他的錯的,可命運偏偏把他這個血統不怎么純正的私生子擁上了皇太子的寶座.一直以來,他都是那個萬人眼中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空桑皇太子,總有最明澈溫暖的笑容.他說話張狂放肆,笑得沒心沒肺,總是老大不正經,一臉陽光燦爛.可是縱便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縱便眼里從不會有悲哀,他又怎的就不寂寞?正如他的那張塔羅牌——他是太陽,是生命.可是太陽作為人類自古以來的圖騰,以耀眼的光芒宣泄白日的興奮,從來沒有蒙受過塵埃,又有誰會理解那種被黑子侵吞心靈的憂傷?
作為空桑的皇太子,他被指配了注定與他相伴一生的女人——白族的郡主,白瓔,那個孤獨安靜清俊羞怯的貴族少女.他是不愿任人擺布的,所以為了這樁婚事和他父王大吵了無數回.然而就在他的未婚妻因向一個甚至還未分化出姓別、被派到她獨居的塔頂用來解悶的鮫人孩子獻出象征自己貞潔的眉心那一點朱砂而將被六王處以火刑時,他又出現在大殿里.他叱責:“你們怎敢這樣對待你們未來的皇后!”——他說的是,他要娶她.
面對震驚的白瓔,他擺出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他說:“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才能做什么?被親一下又怎么了?太子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么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么狗屁道理!我就是要娶你,看他們敢動你一跟寒毛!”白瓔問他:“真嵐殿下不是一直反對這樁婚事嗎?”他回答:“當然!我們倆以前誰都不認識誰!誰愿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啊?!太子我是那種任人擺布的嗎?!”他不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他為了賭氣用太子的權力赦免了白瓔,又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放了那個鮫人孩子.
他一開始是瞧不起這個被指配的妃子的.他以為她和所有人一樣,都對這個位置夢寐以求.直到大婚那天,她為了那個有著傾世之容的孩子從伽藍白塔上縱身躍下時,他愛上了那個飛墜的身影——一身華裳,宛如一只白鳥舒展開翅膀,自由自在地飛享……真的,很美……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的太子妃和他,竟是一類人;他才知道,原來,那個怯懦的女子,竟是這般勇敢.
白瓔并沒有死,云荒的三位女神救了她.然而,鮫人孩子的被叛讓初戀的她已然心死,便用劍圣門下的‘滅’字訣沉睡了十年.她所不知道的是,那個讓人一瞥驚鴻的鮫人孩子后來竟是為她變成了男子.
真嵐沒有怪她,只是如約放了那個懷抱傀儡、叫作“蘇摩”的孩子.那時的他,也并不知道這個孩子將會改寫他的一生,甚至,整個云荒的歷史……
——一切,都是命定.
可他沒有時間再去思考——亡國之難已壓頂而來——這個混合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太子只得擔起了護國的大任.
其實,他是想過要復仇的——向這些逼他坐上太子之位的空桑人復仇——他要用這個國家的傾覆作為他們囚禁他一生的代價!所以剛開始的那幾年,他有意縱容朝廷的腐敗蔓延,甚至更不曾真正用心組織過抵抗.
七千年前被空桑的開國皇帝星尊帝逐出云荒大陸的滄流冰族自西海而來,在一位名為“智者”的圣人的帶領下摧枯拉朽般地突破了空桑人的一道又一道防線.
直到西京大將軍死守葉城,全家被殺;直到白王以八十高齡披甲出征,血染沙場;直到美麗的赤王在丈夫戰死后仍以女兒身帶領族人堅守赤水大閘——無數勇士流下的鮮血打動了他們的皇太子.他終于明白,無論他自認為是西荒人還是空桑人,都不應該讓這片大陸卷入戰亂.他錯了.
于是他帶兵死守伽藍帝都十年.然而空桑的夢華王朝早已腐爛到根部——帝都淪陷,他被智者大人陣前車裂以封住帝王之血.幸而一覺覺醒的太子妃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到,奪回了他被高高拋起的頭顱,保全了帝王之血.
他許諾:“帝王之血不會消逝,我必將回來!”
她高呼:“天佑空桑!”一席白衣,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的四肢和軀干被“六合封印”鎮在了云荒大陸的五個地方.
聽從大司命之言,空桑六王殺至九嶷山傳國之鼎前自刎——“六星其隕,無色城開”——十萬空桑遺民化作冥靈進入了水下的無色城,開始了關于復國的百年的等待.
太子妃白瓔作為繼任白王也以六星之一的身份化作冥靈,與只剩頭顱的皇太子在無色城里相守百年,不生,亦不死.
他曾多么想和自己的愛人這樣一直相守下去.拋開車裂他的滄流帝國,拋開水下石棺里沉睡的十萬空桑遺民,只有他和他的愛人,一直相守到地老天荒——即使他知道,百年來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把她留在他身邊的,只是一份愧疚和責任.
可該來的總是會來.那個來自中州并被皇天認可的苗人女孩那笙無意間觸動了東方的封印.隨著王之右手的回歸,命運之輪開始轉動,空桑人的復國大夢初見曙光.
而這時,那個當年的鮫人孩子也從六合之內回到云荒.“歸國者歸國”,百年后的蘇摩已從當年那個為了自由而不顧一切的孩子變成了一位陰鷙不羈的年輕男子,帶著可以顛覆天地的力量和一個剛剛揭開的身份——七千年前海皇純煌的轉世——帶領七千年前被星尊帝征服而世世淪為奴隸的族人復興海國、重歸碧落海的新海皇!
為了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來對抗強大的滄流帝國,真嵐和蘇摩結下了“空海之盟”.
他向蘇摩承諾:“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爭混亂,住在珊瑚的宮殿里,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也正是這一席話,打動了陰鷙的蘇摩.
他向蘇摩發誓:“如違今日之約,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嵐之明日!”而星尊帝之昨日,便是山河永寂、孤獨終老.可真嵐他一生也未曾違背誓約,最終卻仍是山河永寂——果然,來自祖先的詛咒是強大的——自從那日他在星尊帝空棺中的那面鏡子里看到鬢發漸蒼的自己一身帝王冠冕獨自坐在伽藍白塔頂上俯覽云荒大地、在孤獨中逐漸老去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上,便被下了一個最惡毒的詛咒.無論他怎樣抗爭,無論他怎樣叛逆地高喊著“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誰要和他們一樣!”,卻仍是躲不開命運的牽引和羈絆.
他愛白瓔,并不比蘇摩少,只是愛上了不愛自己的人,所以注定是悲劇的結局.
他知道,所以他告訴她:“等空桑復國之后,你就去為自己而活吧!”他親手斬斷了牽制她的黃金枷鎖,斬斷了她留在他身邊的唯一理由.可是,又有誰可以來釋放他?
他讓白瓔去陪蘇摩釋放龍神,讓他們在黑暗的蒼梧之淵下重新連起一根栓住彼此的引線——“無論身在哪里,只要順這這根引線,就能回到彼此身邊.”
他讓蘇摩陪白瓔去封印破壞神,做他做不了的事,而自己則幫海皇擔起了保護鮫人的責任.
他愛白瓔,所以像當年犧牲自己一生的自由去換取族人的生命一樣,他犧牲了自己的愛情,來換取白瓔的幸福.
蘇摩用“星魂血誓”打破了星辰運行的軌跡,給了白瓔新生的血肉之軀。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蘇摩和白瓔,他們兩人從此必定同生共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永遠相伴.這一次,真嵐徹底死心了——蘇摩不顧一切地讓白瓔回到自己身邊,寧肯打破星辰的軌跡,寧肯扭轉宿命!可他卻不是那個任性的海皇——百年間的省悟已讓他明白了肩上的責任,盡管他嘴角還是噙著那樣一絲滿不在乎的戲謔的笑.
然而海皇再一次讓所有人吃驚——他將破壞神對白瓔的攻擊悉數轉移到自己身上,再若無其事地離開——立下“星魂血誓”的那一刻,他便計劃好了一切,甚至更早——自己承擔下所有,再用“斬血”之術斷掉和白瓔的聯系——她將永遠恢復血肉之身,而他將脫離星辰運行的軌跡,跌入深淵,至此萬劫不……蘇摩與海國的女祭去了哀塔,在那里祭獻了全身的血液——血液融入七海,魂魄便可在一時間獲得操縱七海的力量——他許諾過,十月十五日那天,他將回來和所有人一起戰斗.
可是這一切,所有人都不知道.
那時候,真嵐還在寬慰妻子說:“我想我是個幸福的人,可以和相愛的人共度百年的時光.我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只擔心自己有沒有耽誤你,使你錯過了最愛的那個人.不過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蘇摩的愛霸道而絕烈,而真嵐的愛卻隱忍且暖如春風.只是和蘇摩,她錯過了相守;和真嵐,她錯過了相遇的時間……
海皇歸來,魂魄在白瓔不顧一切的懷抱里彌散如霧氣.當所有人都在為那個七海之主生離死別間終于對愛人吐出的一句無聲的“我愛你”而慟哭時,又有誰留心過作為空桑皇太子的他正在九天之上和龍神并肩戰斗,為了空桑,為了云荒,卻獨不是為了他自己.
時隔百年,他終于以征服者的姿態攻入帝都,劍指蒼天高呼:“入城!我們回家了!”是啊!回家了.百年大劫,空桑人終于得見天日,終于是回到了久別的家.而他呢?這個一直為‘回家’而浴血奮戰的王者,他的家,又在哪里呢?
終于勝利了,可是為什么會沒有甚至一點兒勝利后的喜悅呢?
翹首盼過千年,鮫人終于回歸了碧落海.
白瓔問他:“你會去送別嗎?那么,也一起送送我吧!”聲音很輕,淡如空氣,卻在他心底激起了厚重的漣猗——她終究,還是要走的啊!
是啊!他知道,他早就知道!正是他親手解去了她套在周身的桎梏——可是聽她親口來說,為什么還是會這樣悲傷呢?
她一直以為那個他總是開水鏡默默凝視,那個他多次拼命相救的霍圖部紅衣女子葉賽爾才是他一生的摯愛.可他直到她離開才淡淡地解釋,那個女子,只是他母親在這一世的輪回.
他是白晝,蘇摩是黑夜,而白瓔卻是月亮,屬于黑夜的月亮——一切,早已是命中注定.
當大司命告訴他可以封自己的一個女兒為白族的王以代替離開的最后一位白族繼承者白瓔時,他只是笑了.他說:“不會有女兒,也不會有兒子,因為不會有皇后.不會再有皇后,除了白瓔.”
一個是海之皇,一個是陸之王.然而與真嵐相比,蘇摩又何其幸運!縱便血液融入七海,縱便靈魂在云雨間輪回,至少,他愛上的,是一個同樣愛他的人.
送別了心愛的人,這個百年后終于登基為帝的皇太子卻依舊滿不在乎地調侃.他對那笙說:“我才不會等她!我已經當了堂堂正正的空桑皇帝,總不能空著后位讓三千佳麗一直等著.你告訴她,以后找老公可千萬不能以我為標準,非要雄才大略英俊瀟灑,將就一下就好,否則會一輩子嫁不出去的!”他仍是笑,笑得沒心沒肺,可那明澈的眼眸后,又藏著怎樣的酸楚?然而就像他曾說的,“那我又能怎樣呢?”不笑著接受,他又能怎樣呢?——命運總是不給他多余的選擇.他說他不會等他,而后宮一直無后無妃地空著,任誰看了也都明白.他不過是在寬慰那個天真熱情愛操閑心的苗人女孩罷了——可百年的相守,一個“情”字面前,那樣寬慰的托辭,那樣依舊的笑容,總是顯得蒼白無力.
他也百遭罹難,卻不會像破軍一樣把身心獻給魔——他的內心,始終是那么干凈,溫暖,而又純澈.
他不是那個開化萬古的星尊帝,他是真嵐,只是真嵐——那個叛逆的帝王,笑看著任盜寶者運空了他祖先的王陵;那個軟弱的帝王,不忍用滅族之血染紅汗青史書——或許,他和星尊帝不同的,便是他與生俱來的那份本應來自于“后土”神戒的‘護’的力量.
可他終究還是逃不掉的——山河永寂.
直到無數載春秋后,那一日,他終于在夢中見到了苦苦相思的女子——她約他,一起前往歸墟,開始下一個輪回——下一個輪回里,他將擁有她的一輩子……
于是他急囑了后事,沐浴更衣,解劍獨坐,含笑而逝.
——他將和所愛的人前往歸墟,在下一個輪回里重新相聚.而在他身后,那個旁大的帝國正如日初升,光耀四海……
或許,在他王陵的享殿里也會有這四個字——“山河永寂”.
然而,那只是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