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dāng)孫佳把手伸到張著大嘴的軍綠色信筒時，天空中飛過一群白鴿，她抬起頭看著翱翔在空中的鴿子，手一松，“咚”的一聲，信就落入了信筒里。她的心情突然變得特別好，對著信筒傻傻的笑，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牙齒。幾乎每過半個月，她就會在周末的清晨，從村子出發(fā)，走上好幾里的路，來到鎮(zhèn)上寄信。信寄出以后，她就要趕在天色熹微之前回家給阿婆做飯。

孫佳11歲，是桐縣西林水小學(xué)五年級的學(xué)生，她從6歲起就開始幫助阿婆干農(nóng)活，7歲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一個人熟練地編好竹筐。她從小被阿婆帶大，家里只有她們兩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阿婆的體力每況愈下，很多時候都只是坐在木椅上，安安靜靜的編竹筐，從太陽升起開始編，迎著朝霞，又一直編到太陽落山，擁著晚霞。每一天，竹條都圍繞著不同的軌跡在阿婆的手上來回環(huán)繞。編到足夠多的時候，她就會拉著孫佳的手，顫巍巍地走到院門口，招呼街上那些收竹筐去鎮(zhèn)上賣的人來買。幾乎每一次，阿婆都會對那些男人說：“麻煩你們多幫幫忙，孩子還要上學(xué)，能多給點就多給點吧。”說這些話的時候，阿婆總會來回?fù)崦鴮O佳的小腦袋，讓她覺得自己永遠(yuǎn)都是那么小，永遠(yuǎn)都沒有辦法長大。還好村子里的人都很照顧阿婆，來買竹筐的男人都會笑著對阿婆說：“阿婆你就放心吧！這村兒里，誰不知道你編的竹筐最結(jié)實，我們不會坑你的。”每每這時，阿婆總會瞇起眼睛微笑，像個遲暮的老人，嘴里不停念叨著：“好啊，好啊。”

二

孫佳的記憶就是從這村落中開始的，她跟農(nóng)村里瘋慣了的孩子不一樣，她不喜歡跟同齡的孩子們在一起玩，不喜歡跳皮筋，丟沙包，玩彈珠，只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呆在角落里看小人書。受到邀請的時候也只是微笑著擺擺手離開。由于總是不跟大家一起玩，在學(xué)校也顯得不合群起來，就連老師喜歡的也是能說會道的孩子，嫌她木訥，不討人喜。只有收到來信的時候，她才像個小公主，萬人矚目般的模樣。從傳達(dá)室拿到信，再走回班里不過幾步的路，即便每一步都走的很快，也還是會引來無數(shù)羨慕的目光。

“小佳你又收到信了喔～”

“是誰寄來的？”

“給我看看好不好呀。”

“是呀是呀，都寫了些什么呢？”

同學(xué)們你一言我一句的問著，而她只是對她們笑，就像把信投到信筒的那一刻，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得燦爛。在桐縣，很多人都沒有寄信的概念，因為老輩的人都沒有上學(xué)的機(jī)會，沒文化，不認(rèn)得字。尤其是在那樣荒涼的村落里，收到信變成了一件很新潮的事情。這件事也吸引了老師的注意，她走到孫佳的身后，看到她正在寫回信，文字執(zhí)拗，不認(rèn)識的字就用了拼音代替。

“是在寫回信吧，要是有不會的字隨時可以問我。” 全神貫注的孫佳被老師嚇了一跳，抬起頭小心翼翼地說：“沒關(guān)系的，謝謝老師。”邊說著邊將信紙朝自己的身邊收了收。老師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對她說：“放心吧，老師不會偷看你寫信的，好好寫吧，好孩子。”說完，就像阿婆那樣子，摸了摸她的頭。

這是孫佳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樣被老師青睞。這也是老師第一次覺得孫佳是個懂事乖巧的孩子。因為就在她路過孫佳書桌的時候，無心的看到了那封來信中的兩行字。用同樣執(zhí)拗的字體寫著：最近的你還好嗎？還在擔(dān)心阿婆的身體嗎？還是在猜想爸爸媽媽都去哪里了嗎？

于是她想，這個孩子的心里一定裝著很多心事。在不知覺中，就已經(jīng)開始變得孤獨(dú)，學(xué)會救贖自己。在她的心里應(yīng)該藏著一個光怪陸離的小世界，神秘而安靜，那是誰也走不進(jìn)去的未央之地。她并不像同齡的孩子那樣喜歡炫耀，所以寫信絕對不是想要引人注意，只是單純的想找個知心朋友，說說心里話吧。這樣想著想著，老師突然覺得有種酸楚的感覺。

每個孩子的童年，都應(yīng)該是幸福的，不是嗎？

三

在五年級的暑期，村子里來了陌生人，他們開車路過縣城，又一直開到阿婆的大院門口。

阿婆聞聲出來，看到一對中年男女從高檔汽車?yán)镒吡顺鰜怼?/p>

“是向東嗎？你們回來了啊！進(jìn)來，進(jìn)來坐坐吧！”阿婆看到他們有些驚訝的說。

“嗯，前幾個月剛剛回國，今天就別忙了，我們就是辦事路過，順路過來看看。一會兒還有事兒。這不是，回來了，就會經(jīng)常過來的。”男人這樣說。

“喔，那好吧。都還好吧，英君也好吧？”

“嗯，我們都挺好的，您就放心吧。” 女人回應(yīng)著，“您也要注意身體才是，這幾年帶著佳佳真是辛苦了。”

阿婆擺了擺手說：“咳，哪兒的話。”

“對了，佳佳在嗎？”女人像想起什么事來著，邊說著，邊往院里里探頭。

“在呢，在呢。這不是剛放暑假麼。”阿婆應(yīng)著，轉(zhuǎn)身對著院子里喊，“佳，佳啊，快出來，有人來看你了。”

孫佳跑出來，看著這兩個陌生人，又抬頭看了看阿婆。

“快叫叔叔嬸嬸。”阿婆推了推孫佳。

“叔叔．．．　嬸嬸．．．”孫佳猶豫了一下，怯生生的樣子。

“唉！這孩子真乖，都長這么大了！可真好。”

“是啊，是啊。”男人也隨著附和。

“告訴嬸嬸，上幾年級了？”

“再開學(xué)就該上六年級了。”

“六年級了呀，那以后就跟叔叔嬸嬸去城里好不好？”女人說這話時，雙手扶著孫佳的肩膀，眼神中充滿了堅定。

孫佳楞了一下，問：“．．．為什么？”

“咳！怪我怪我，”阿婆接過話來，“是我還沒跟孩子說呢。你們放心吧，到時候．．．”說到這里看了看孫佳欲語還休。

“嗯，這還有一年說長也不長了呀。”女人又說。

孫佳挽過阿婆的胳膊問：“阿婆，他們在說什么？”

“以后阿婆再跟你說。” 聽到阿婆這樣說，孫佳懂事的點點頭。

“阿婆，那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了。”

“喔，行，你們路上慢點開。”

“好的。佳佳，叔叔要走了，下次再來看你。”男人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頭，可她卻下意識的躲了一下。男人尷尬的笑了笑，摟著女人的肩膀轉(zhuǎn)身離開了。

阿婆一直看著他們的汽車揚(yáng)長而去，不時地?fù)]揮手。孫佳想問阿婆他們到底是誰，跟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是個聰明的女孩，當(dāng)未來不再是一成不變時，便能預(yù)知其中的恐慌。那就不問了吧，等阿婆告訴我的時候再說吧。她這樣想。

四

接下來的一年，時間就像是手上不停編織的竹筐，因為熟悉而變的越來越快。

終於有一天，阿婆對她說：“佳啊，你來，阿婆有事情要告訴你。”

孫佳猜都能猜到會是什么事情，過了這么久，這件事情就像是她與阿婆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想對彼此提起，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孩子，還記得上回......”

“阿婆，他們是誰呀，為什么要帶我走。”還沒等阿婆說完，她就按捺不住的問了起來。

“傻丫頭，他們是你城里的叔叔和嬸嬸，跟他們在一起，以后才能過上好日子。”

“可是我不想走，我只想跟阿婆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難道要編一輩子竹筐麼？你這個傻娃子。”阿婆頓了頓又說：“當(dāng)初啊，我跟他們講好了，只讓你在這縣里上完小學(xué)就讓他們把你接走。如今，就快到了，這日子過得可真快。”

“那我走了，阿婆怎么辦？”

“我都活了一輩子了，不怕老。”

“我不走，我哪兒都不想去。”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不能任性啊。到了大城市里，會有新的朋友，跟她們好好相處，你就不會孤單了。想阿婆了，就讓他們帶你回來看看。”

“真的要走麼？”孫佳失落的低下頭。

“好孩子，你永遠(yuǎn)都是阿婆的貼心小棉襖。”阿婆走過來，將孫佳抱緊。

孫佳看到阿婆站起來時，佝僂著身子，手上的老繭也變得越來越粗糙，她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從什么時候起，阿婆變得這么老了，那些的滄桑，都是被時間深深刻畫過的痕跡，臉上的皺紋，被歲月打磨過后犖然嵌入皮膚。而又要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要離開一直與她相依為命的人了呢。

南風(fēng)呼呼的刮著，就像是時光機(jī)拉扯著時間飛速旋轉(zhuǎn)，又毫不留情的，把散落的片段打亂，從新拼湊起新的宿命。

五

孫佳最后一次將信投到信筒里的那天，是她１２歲的生日，小學(xué)六年級畢業(yè)。

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寫在信封上的地址只有一個：桐縣西林水小學(xué)　x年級（３）班　孫佳　收。

不會有誰再比她自己了解自己了吧，不會有誰知道她每天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不會有人明白她的寂寞。有些話誰也辦法告訴，在未經(jīng)歷過傷痛的年紀(jì)，就被生命中的晦澀輕易擊中，這些，又有誰能懂呢？

只不過，她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給自己寫信了，她也知道她的童年就要這樣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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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話：以前寫的小文兒，翻出來看了看改了改。之前看過的朋友建議我可以繼續(xù)寫個續(xù)篇，只不過，關(guān)于孫佳的父母去哪里了，她的身世又是怎樣的，其實我也沒有想好。也許這樣也好，你猜，當(dāng)她的童年結(jié)束之后，又有著怎樣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