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生恐怕是學佛參禪的主兒,因此今生打坐的工夫一流。時常往辦公室里一坐,計算機打開,只要一杯茶,便可以半天半天地不挪窩兒。倒不是為了要向老板表達鞠躬盡瘁的決心,真的天性如此,在家閑得無事的時節(jié),五米外的信箱也懶得去開的。
“Couch Potato!”若干年前,我的第一位老板,猶太裔漢的路易絲·漢肯老太太用她涂著銀色蔻丹的手拍著我的腦袋說。
哈!CouchPotato,沙發(fā)里的土豆。字面的組合看起來毫無實在意義,說英文的人們卻用這個詞來形容像我這樣的四體不勤。不錯,我就是一顆典型的,沙發(fā)里的土豆。
“這樣的生活方式太不健康,你應(yīng)該開始做運動!”老太太很嚴肅地宣告。她的個頭很高,花白頭發(fā)下的大眼睛俯視我,微微皺著眉頭。
“做什么運動啊,我都分不出籃球,排球和足球的區(qū)別……”我心頭發(fā)毛。運動?我當年跑100米需要32秒鐘,即便算不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也足以讓小學中學大學的體育老師們至今對我念念不忘。像我這樣一旦手腳并用,身體便無法保持平衡的人,還能做什么運動?
“又不是非要你去打球不可,你可以做別的,比如……”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比如什么來。當下遲疑片刻,說:“我一定會找到一項適合你的運動!”
我自小由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撫養(yǎng),心理上一直對長輩相當依賴。長大后一結(jié)婚就出國,遠離家鄉(xiāng)親人,在對前途未來一片茫然的狀態(tài)下與漢肯老太太相遇。她對我的關(guān)懷,使我很容易便把這種依賴轉(zhuǎn)移到她身上。她對這一點非但不介意,反而滋生出一種責任感,覺得她有必要保護我。
有時我和先生拌了兩句嘴,就打電話去向她撒賴告狀。她總是不管青紅皂白,說:“一定是他不好!過來住兩天吧,我們不要理他!”弄得先生哭笑不得,感慨我在美國找到的這個娘家惹不起。
過得幾日,我已經(jīng)把這樁公案完全拋在腦后了,她卻興沖沖地交給我一卷錄像帶:“看看這個,你們中國人都不像你!他們生活得多健康,既鍛煉身體,又環(huán)保!”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我滿懷狐疑,把帶子放進錄像機里去。那是她頭天晚上從公眾教育臺播放的節(jié)目中轉(zhuǎn)錄下來的,一部紀錄片的片段,內(nèi)容是中國情況介紹,以北京市區(qū)為主,大約拍攝于七十年代中期。畫面上寬闊的長安街頭汽車很少,熙熙攘攘的,全是行人和自行車。
原來如此。當年自行車是我們這起小民僅有的交通工具呢,這個從來不知人間疾苦的老太太,卻以為我們騎自行車上下班是為了鍛煉身體兼保護環(huán)境!
“騎自行車,你總應(yīng)該會吧?”她得意地笑。“你能做的運動,就是騎自行車!”
咦,還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真讓她找到“適合”我的“運動”了——騎自行車誰不會啊!只是過去在國內(nèi),從來沒有把騎自行車和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過。而在美國,據(jù)說騎自行車在各項大眾健身活動中僅次于游泳和跑步,排名第三。
老太太向來精明,心到手到,動作麻利。那個周末就拉我出去買自行車,特別聲明是提前給我的生日禮物。
印象中買自行車很簡單,到了店里,挑一輛款式和價錢都過得去的就騎回家了。此地卻大不一樣。進了自行車專賣店,那店員一上來便有許多問題:身高啊,體重啊,一小時能騎出去幾英哩啊,是主要在山地騎還是在沙灘上騎啊,等等,等等。我耐著性子一一回答完畢,最后那位仁兄卻得出一個讓我十分自卑的結(jié)論:鑒于小姐您腿短腰長,您喜歡的這個款式顏色,本店目前沒有適合您的現(xiàn)貨,必須訂制,請若干天后再來取。
等了兩星期,店里來電話通知我們?nèi)ヌ嶝洝R豢粗拢@輛“適合”我的自行車還真是漂亮:鮮亮的黃色車身,12速轉(zhuǎn)撤器,平地山地兩用,車身全用碳鋼材料做成,整輛車子很輕。售價900美金,比我們買的第一輛二手福特汽車還要貴。
這是路易絲典型的購物方式。她是漢肯家族移民美國的第四代,祖上一直居住在大費城地區(qū),以從事商用房地產(chǎn)開發(fā)起家,家境相當富裕。她從小在平順優(yōu)渥的環(huán)境中長大,吃喝玩樂無所不精。世上萬物,凡是她想要,必定要選最好的,輕易不肯將就。
那店員還有大把將車子定期送回來保養(yǎng)的囑咐:前后轉(zhuǎn)撤器每月一次,剎車系統(tǒng)每騎40小時一次……我耐不得煩,推著車子騎上去,在店外的停車場里轉(zhuǎn)圈。好多年沒有騎過自行車了,雖然事易時移,心中也有種模糊地,昔日重來的喜悅。
“騎得不錯!”老太太走出來看,把她剛剛又買下的一個汽車專用的自行車架交給我。“以后可以每天堅持鍛煉,就不用再請那么多病假了!”
啊,原來關(guān)心我的身體健康只不過是為了多使喚我?guī)滋炷模媸堑模煜鹿粵]有無緣無故的愛,我笑起來。
有了自行車,才知道州政府的交通局還有一個“騎自行車法”:必須戴頭盔,轉(zhuǎn)彎之前要打手語,某些公園和私人屬地不可進入等等。偏偏新澤西是美國開發(fā)得最早的幾個州之一,老舊的公路兩旁沒有專用的自行車道。騎自行車的目的既然是鍛煉身體,自當愛惜性命,平時也不敢在公路上與來往飛馳的汽車們爭一日之短長,只有等到天氣好的周末,把自行車架在汽車后面,開到有專用自行車道的地方去騎。
為了督促我,打了大半輩子高爾夫球的老太太也開始改乘自行車“健身”了。在新澤西和賓夕法尼亞州交界處,沿著特拉瓦爾河邊,樹木掩映之中的自行車道有十幾英哩長,離當時公司的所在地不遠。我們經(jīng)常在那里一騎數(shù)小時,一起消磨整整一個白天。
漢肯家族龐大,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利益牽扯變得十分復(fù)雜。路易絲一生從不缺錢,卻被錢困擾了一輩子。她終生不嫁,是因為錢;她和兄妹子侄絕少來往,也是因為錢;她不輕易相信任何人,還是因為錢。她吃喝玩樂,她奢侈揮霍,她的生活表面上花團錦簇,有時任性跋扈得和她的年紀完全不相稱,然而她身邊卻沒有一個可以不必警惕,不必防范,可以隨便說話聊天的人。
所以她才會和我,一個萍水相逢,當時連英文都還講不太利落的中國人,一見如故之后漸漸相處如家人。我們一起旅行,一起工作,一起和設(shè)計師、供貨商、客戶討價還價。關(guān)于西方社會,關(guān)于西方文化,關(guān)于西方的職場商場,她手把手教給我的點點滴滴,讓我此后受用不盡。
然后某一天,我跟在她后面騎著騎著突然摔下來,就此生病住院。病好之后有了老大,便辭了職。后來開始讀書、求職、搬家,和老太太的空間距離遠了。再后來再生孩子、再讀書、再求職、再搬家,從賓州到新澤西到紐約,我日常的“運動”項目變成耙地除草種菜養(yǎng)花,那輛自行車被閑置在車庫里,很久很久。老太太也年事漸高,健康狀況越來越差。我們久不久見一面,吃飯聊天,卻沒有機會再像從前那樣成天在一起了。
09年夏末,當我從國內(nèi)講學回來,纏綿病榻多年的漢肯老太太已與世長辭。我到賓州去祭掃她的墳?zāi)梗瑯淠緟⑻欤G草如茵的墓地面積寬廣。此處本是漢肯家祖上捐贈給地方政府的土地,西北角上劃出了一大片留作自家后輩的安息之所。這位與我有著十幾年交情的猶太裔老太太,此刻變成一塊高大厚重,雕琢考究的大理石墓碑,躋身于她的父輩祖輩們之間,享年78歲。
“她過世的時候很安詳,”路易絲的兒子小漢肯,在我的身邊輕聲說。“她一直是個很講究自己儀容的人,你知道。”
我點頭,放上一束她最喜歡的,潔白的晚香玉。當然,我當然知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十幾年前那一個天氣晴朗的深秋午后,她推開餐館的大門向我走來。個頭很高,穿一套淡米色休閑裝,方正的臉上化妝淡而齊整,滿頭花白的頭發(fā)修飾得一絲不亂,年過花甲的人,看上去不過五十多歲模樣,神清氣爽。
那輛自行車仍然被閑置在車庫里,直到去年,已經(jīng)上大學二年級的老大雪兒決定課余去打工,打算騎這輛自行車上下班,這才重新拿來整理過,打足了氣。這天早晨,我捧一杯茶站在前院陽臺上,看著雪兒穿米色外套牛仔褲,推著那輛鮮黃色的自行車走出家里的車道,隱約聽見老太太朗朗地含笑夸獎:“真是個乖巧好帶的娃娃!”
那時,雪兒才三個月大。路易絲穿黑色開司米短大衣,把她抱在懷里晃啊晃,雪兒裹著一身杏黃色小毛衣,睜大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她。“Shelyn, Shelyn,”老太太搖晃著她,給她取了這個英文“姓名大全”里罕見的名字:“雪地里閃光的一塊玉。”
到今天,當年小小的璞玉已經(jīng)長大成人。這輛自行車,老太太為我的二十八歲精心挑選的生日禮物,成了她的交通工具。這一刻,我在家門口,老太太在天上,看著雪兒飛身騎上去,開始了她邁向大千世界的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