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詞中,流傳最廣的大概是《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柬友》一闋,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即令無數(shù)人為之傾倒,穿越三百多年的歲月風(fēng)霜,依然光華未減。即使是不知道納蘭容若的人,想必對這一句也不會陌生。
記得當(dāng)初偶然間讀到“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從此便愛上了納蘭詞,愛上了那飽含深情的唯美文字——就如一株浸滿憂傷的藤蔓上開出的傾城絕世的花,美得令人窒息。忽然想起一句歌詞,“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是啊,只一眼,便足以讓人深陷。
不知為何,總覺得容若的詞需要選一個霧雨霏霏的日子,獨自在湖畔踱步,細(xì)細(xì)品讀;總覺得那樣美的文字,也只有在那樣煙水迷離的景致中品味,才不算辜負(fù)。每次讀過容若的詞,都不禁懷想,究竟是怎樣才華橫溢、至情至性的男子,方能寫出這般清新雋秀、哀感頑艷的詞句。
那些凄婉動人的句子,從泛黃的紙頁上陡然躍入心尖,如叢生的蔓草,向心底最深處綿延無盡,永不凋零。納蘭容若,這名字便是一闋絕世好詞,在唇齒之間流轉(zhuǎn),不忍輕易吐出。
古來詩言志,詞言情,容若的詞之所以能夠如此動人,也只因其中流淌著公子的一片深情。那濃烈真摯的情感,透過筆尖,從公子心中傾瀉紙上,又從紙上逸入讀者心間,生出無限感慨。納蘭容若,這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如皎皎月色下的清蓮一般,始終以孩子的心性看待世間的一切,把最純真的感情融入文字之中,超脫于塵世之外,追隨者心靈的指引,在他的淥水亭中徜徉。
王國維曾贊他:“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公子這顆不染塵俗的赤子之心,終于化為最耀眼的星光,于詞壇上空,一照便是三百多年。
當(dāng)時《側(cè)帽》《飲水》刻本一出,即引得家家傳唱,轟動一時;三百多年來,又有多少人為這醉人心神的文字所傾倒,爭相傳誦。然而,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那些直入人心的詞句被千百遍地誦讀著,誰又曾真正了解容若的心呢?
相傳明珠罷相后,在家讀著《飲水詞》,不禁老淚縱橫:這孩子什么都有了啊,為何他心里竟是這般的不快活?是啊,他什么都有了,高貴的出身,錦衣玉食的生活,驚世的才華,通達(dá)的仕途,溫柔賢良的妻子,志趣相投、傾心相待的知己好友……他著實不該有那么多的愁緒,著實不該生出“我是人間惆悵客”的慨嘆。
世間有著太多太多比他更委屈的人,懷才不遇,幾經(jīng)沉浮,嘗盡世事滄桑郁郁而終的,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容若的人生不能算是悲劇。他確實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沒有,物質(zhì)上的極大豐裕激發(fā)了他更深遠(yuǎn)的追求,他的不快活,源于求而不得,始終糾纏于他短暫而凄美的一生的,不過一個“情”字。
容若的一生,用情太深,無論友情抑或愛情。
友情上,滿洲貴族出身的他,傾心結(jié)交了一群江南布衣文人,以誠相待,欣賞他們的才華、敬重他們的品格,甚至為了好友去營救一個和自己素不相識的人,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中“今之人,總角之友,長大忘之;貧賤之友,富貴忘之,相勖以道義,而相失以世情;相憐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負(fù)之矣,能愛友之友如容若哉!”道出了容若對友人的一番赤誠。
愛情上,流傳甚廣的關(guān)于容若和表妹那段刻骨銘心的初戀終不可考,但他與妻子盧氏的感情卻是有目共睹的。容若二十歲與盧氏成婚,婚后二人感情甚篤,三年后盧氏因難產(chǎn)去世,納蘭的悼亡之音破空而起,成為《飲水詞》中撥地而起的高峰,后人不能超越,連他自己也無法超越。曾經(jīng)共同生活的點滴,成為了他內(nèi)心深處不可觸及的痛,可恨當(dāng)時,也只道尋常罷了。西風(fēng)來了,又去了,悄悄翻動心底深埋的往事,留下無限遺恨。
讀容若的詞,總會驀然想起另一個人來——有著“詞中之帝”稱號的南唐后主李煜。同樣的出身尊貴,同樣的才華橫溢,同樣的至情至性,讓人不覺沉醉于他們的文字之中,無法自拔。容若的詞風(fēng)與李煜有著相似之處,他本人也十分欣賞李煜,他曾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而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煙水迷離之致,就是這樣的美,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美得讓人無法直視,亦是浸滿了憂傷與惆悵,令人嘆惋。
安意如在《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的序言中說容若“一生恰如三月花”,想來也是十分貼切的。三月的花朵,即使那般絢爛奪目,也終究在春盡時刻隨風(fēng)凋零。才高如斯,情深不壽,繁華背后的寂寞荒涼,誰又曾見?
直到遇見了你,我才知道,此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如你這般讓我癡迷了。若可以,惟愿于煙水迷離的湖畔,繾綣于你煙水迷離的文字之中,那個不可企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