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的世界里沒有容易二字。如果對生活感到艱辛,就把自己當成別人吧。”
01.
“媽媽沒有了。”
丸子在電話那端哭著和我說,那時已經深夜了。聽到這個噩耗,我驚出一身冷汗。我不知如何安慰她,這種太過悲傷的情感傳遞和接收,我一向無能為力。
“以后你怎么辦?”
除了說這句,我不知道該如何做。
“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
我去參加她母親的葬禮,在葬禮上丸子始終沒有哭,也沒有悲戚,一臉平靜的對待所有前來吊喪的賓客。后來她也沒再哭過,電話里哭的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見她哭。
葬禮過后的第三天,她父親不知所蹤。與她父親一起失蹤的還有那把他珍愛多年的二胡。這是他唯一帶走的東西。
02.
丸子的父母在年輕時是自由戀愛,她母親當年在供銷社上班,她父親常在休息日去供銷社附近人流聚集的地方拉二胡。時而歡騰,時而悲戚的旋律穿過圍墻,傳入供銷社大廳,也傳入了丸子母親的耳朵里。
她母親雖然不懂音律,卻非常愛聽。每次聽到《幾度夢里花開》那首曲子,她就想,到底是怎么樣一個柔情的男人才會拉這樣的曲子。
有時候,她母親也常去聽父親拉二胡,常等到街邊聽二胡的圍觀群眾走完了,她才緩緩離去。這樣一來二去便認識了,孤男寡女常相處,干柴遇烈火,點火就著,然后就有了丸子。
沒錯,丸子屬于不合法產品,因為她母親是未婚先孕。她母親懷上她后,才補辦的婚禮。婚后,母親與父親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算是琴瑟和鳴。
丸子六歲的時候,她母親瘋了,是在懷丸子弟弟的時候瘋的,精神出了問題。她母親瘋了后,也不是徹底變成精神病人,只是病情時好時壞。
精神狀態良好的時候,還是和從前一樣,照常上班下班,照顧丸子和弟弟。精神狀態糟糕的時候,也不過是走在街上罵罵人,而且只罵女的,把她們當成假想敵。除了罵人,還喜歡打著赤腳亂走之外,倒也沒做出什么特別出格的事。
丸子父親帶她母親去看過大夫,也跑遍過很多醫院,吃了很多藥,積極治療,就是沒見好。
03.
隨著丸子的年齡增長,漸漸懂事,她發現母親常和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我要和你離婚”。每次這么說的時候,丸子覺得母親非常清醒,母親真的犯病了嗎?
父親從來不應聲,只是默默的抽煙,被母親說得心煩意亂的時候,就在家拉二胡。丸子便靠著墻,聽完一曲又一曲。每次父親拉二胡的時候,母親便不再說話,一家人沉默相對。
有次丸子問我:“如果家里沒有媽媽,會怎么樣?”
“大概會孤寂吧。媽媽是維系一家人的情感紐帶,要是媽媽不在了,家就不像家了。”
“就算媽媽是瘋子,我也希望她在。”
只是第二年,丸子的母親燒死了。丸子和我說,她永遠記得那一天,一個特別平常的日子,母親從供銷社回來,那天她的精神狀態極好。回家后做了飯,洗了衣服,還打掃了衛生,出門的時候,還笑著和丸子說:“我出去走走。”
丸子坐在窗戶下,和弟弟玩鬧,也沒在意母親的舉動,因為母親正常情況下,都是這樣子的。沒過多久,只看到后山濃煙滾滾,滔天火海,她帶著弟弟跟隨著人群去看熱鬧。
那場火勢極旺,驚動了周圍幾公里的人都趕來救火。有人在山腳發現一具被燒成黑炭的尸體,這個消息傳出之后,迅速擴散,大家都跑去圍觀。
丸子和弟弟也趕到了現場,她一眼發現燒焦尸體的腳上殘留著半截沒燒干凈的鞋面,那是媽媽的鞋子。
聽救火人員說,他們在滅火的時候聽到有人被燒得嗷嗷叫,只不過火勢太大,一直沒判斷出人的準確位置。
丸子沒有哭鬧,只是,就那么一下子,眼前發黑,一個踉蹌暈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家里已經熱鬧起來,母親的尸體被抬回來了,爸爸手上纏著白布,家里已經在辦喪事了。
深夜里,丸子打電話給我,哭得嘶聲竭力:“媽媽沒有了,燒死了,她變成一具黑焦炭,很小很小,像一只猴子。”
丸子母親下葬后,她父親帶著那把最珍愛的二胡消失了。后來,再也沒有回來過。丸子從此輟學,和弟弟相依為命。
04.
為了賺錢供弟弟上學,丸子早早的走上社會。她什么工作都做過:搬磚、送貨、收銀員、保姆,清潔工,雖然工資微薄,生活艱辛,卻沒有放棄希望。
弟弟考上高中后,她去了沿海一家工廠上班,流水線上的日子,日復一日,生活也壓根沒什么希望。那時候我在沿海上大學,去工廠探望過她。
她越來越瘦了,扎著一只馬尾,倒也顯得干脆利落。她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好讀書,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坐在教室。多學一樣本事,就少說一句求人的話。”
我拼命點頭,或許,她也是這么去教導弟弟的吧。夜里,我們睡在一起,我戳了戳她的鎖骨,笑著說:“你鎖骨真好看。”
“我肩膀上不止有鎖骨,還扛得起所有的風浪。”
她說完這句之后,我們相對無言。是啊,她怎么能倒下,她倒下之后,身后空無一人。
她有弟弟要照顧,要供他讀書,還要尋找出走的父親。雖然她從來不抱希望能夠找到,但她一直沒有放棄。
05.
在正當好的年紀,丸子不敢談戀愛,因為她要養育弟弟,雖然追求丸子的人有很多,可沒有幾個是真正對她好,替她著想的。一旦知道丸子有個弟弟要照看,立馬變得很現實,總覺得是帶著一個拖油瓶。
她弟弟大學畢業那年,丸子才經人介紹嫁給一個年齡稍長的男人。我從未見過那個男人,因為他從來沒來過丸子的家。婚后那幾年,丸子很少和我聯絡,她過得幸福不幸福,我無從所知。
他弟弟結婚后的第二年,出了車禍,被一輛大卡車撞成了殘廢,弟媳扔下一歲的女兒和她弟弟離了婚。因為她要照顧弟弟,還要照顧弟弟的女兒,索性就搬回來住了。
她搬回來后,我們常見面,她還是如從前一樣,積極對抗生活。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問她:“這些年,你感到累嗎?”
她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成人的世界里沒有容易二字。如果對生活感到艱辛,就把自己當成別人吧。”
或許,我們都以為自己能掌控命運,只要努力就能對抗糟糕的生活,可是,生活就是一個等待著鮮花的花瓶。上天不給我們的,無論我們十指怎樣緊扣,仍然走漏;給我的們的,無論過去我們怎么失手,都會擁有。
這個世界,總有人歡笑有人流淚。舞臺也只有那么大,不是每個人都能跳上去翩翩起舞的。
06.
因為丸子常年照顧弟弟和外侄女,夫家對她頗有微詞,漸漸的,不管在什么場合,婆婆都要冷言冷語譏諷她。
后來,丸子老公出軌,她提出離婚,他老公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離婚手續很快辦完了,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丸子帶著兩個孩子搬回老家,一心一意照顧著弟弟,直到弟弟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也或許不想再拖累姐姐,提前結束了生命。
弟弟走的時候,丸子還如多年前她母親走的時候一樣,表情平淡,看不出她有任何的悲傷。
或許對于生死,她早已看透了吧。突然想起《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瑪蒂爾達問里昂:是不是人生總是如此艱難,還是只有童年如此?里昂說,總是如此。
07.
十月份我回了一趟老家,聽鄰居與母親閑聊,說起一些過去的事,突然聽到丸子的消息。
鄰居說,她又嫁人了,對方是一個做飼料生意的,接納了三個孩子,家住縣城。她兩個孩子和她的外侄女都在縣城最好的小學讀書,一直名列前茅,也很乖巧。
雖然鄰居沒有說她過得怎么樣,但大多數人的人生不都是這樣嗎,平淡無奇,卻還要向前看。
有些人在困境中,總是默默的承擔著一切,咬緊牙關,只要我們自己沒有放棄,也沒有什么過不去的。
丸子從來沒有向生活低過頭,也從沒有哭訴過這世界的不公,她是那種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的人。
雖然有些人能夠敏銳的看清一些人生真相,而生活依然沒有因此改善。但我們得了這條命,唯有挺直腰桿活下去。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放棄很容易,活下去卻很難。不哭不怨,才有資格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