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失眠
坐在26樓的陽臺上，燕子看著窗外的電閃雷鳴想：不如跳下去吧，這日子沒法過了。
剛剛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又是要錢，才20歲，一張口就是幾十萬，燕子不知道兒子把錢花在什么地方，每次問他得到的答案都是做生意，可錢取走了卻再見不到人影。
剛剛41歲的燕子仿佛一個老嫗，臉上沒有一點光澤，皺紋已經爬上額頭眼角，看著玻璃窗上的影子，燕子嚇了一跳，迅速站起身拉上窗簾，一骨碌爬上床，捂著被子一動也不敢動，玻璃上那個老女人是自己么？那么老那么丑，像鬼一樣。
窗外雷雨不停，燕子十分害怕打雷，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又不敢看窗外，直到李輝凌晨回家的開門聲響起，燕子才如吃了定心丸般有些睡意，看來兒子也給他打電話要錢了。
李輝是燕子的丈夫，比她大3歲，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樣有著大大的啤酒肚，經常夜不歸宿，身上隱隱約約一股女士香水味兒，甜絲絲的膩人，燕子總被那種味道嗆到，可是她已經吵不動了，結婚21年，兩個人有15年都在吵架。燕子時常想這樣的婚姻有什么意義？可她除了做家務其他都不懂，李輝剛開始還會搪塞她說是客戶，后來干脆每個月給足生活費就不再多說一句話。甚至當時只有10歲的兒子都會騙她，要三千塊錢買一臺電子詞典，燕子迷迷糊糊地給錢，往后的日子兒子要的錢越來越多。也是從那時開始，她再也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了。
02.輾轉
第二天早上起床，李輝在蒙頭大睡，外面陰雨不斷，偶爾還伴著轟隆隆的雷聲。雖然天氣不好，但是燕子的心情有些愉悅，因為今天終于有人陪自己吃早飯了。她短暫地忘記兒子要錢的事情，哼著不成調的小曲煎雞蛋。
又是轟隆隆幾聲響雷，李輝終于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坐到飯桌邊，哼哼唧唧得催說自己餓了。燕子急忙端上瘦肉粥和煎雞蛋，兩個人對面無聲地吃早飯。這個清晨對于燕子來說，竟然有些美好。想起昨晚跳樓的愚蠢念頭，不由得笑起來，李輝抬頭看了她一眼，也沒訓斥她，繼續沉默地吃飯。
這一刻的靜謐顯得電話鈴聲有些突兀，嚇得燕子一哆嗦。電話響了好幾聲，她還在發呆，李輝不耐煩地催促：
“去接電話，發什么愣。”燕子抿了下嘴小跑著去接起來，一句“你好”剛說了一半，就被對面嘈雜的吵鬧聲打斷。
“媽，媽，快救救我。”是兒子的聲音，燕子被這幾聲“媽”嚇得發抖，哆嗦著問：
“小虎啊，你怎么啦？”
“媽，快給我打五十萬塊錢，我被他們綁了，不給錢他們就要殺我，媽，快救救我。”電話“嘟”的一聲被掛斷了。燕子手握著話筒呆呆地站在原地。
“誰啊？”李輝滿嘴粥含混不清的問了一句。燕子沒反應，偌大的房間一絲聲音都沒有，那是燕子第一次覺得這個家有點寒冷。李輝又嚷嚷了幾句，見燕子仍沒搭腔也就不再說話。
窗外雷雨不停，屋子里靜悄悄的，燕子的耳朵里還是剛才電話那端的吵鬧聲，亂糟糟地響個沒完，過了很久才“嗡”的一聲停下來，整個世界天旋地轉，燕子沒了知覺。
恍惚中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呼喊，一切好像真實的，一切又像是在夢中，燕子依稀夢到自己剛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媽媽為了給她和弟弟湊夠學費賣了家里的一頭牛，媽媽給姐弟兩個一人縫了一個格子背包，是舊衣服上裁下來的料子拼成的，雖然看起來有些舊，可是媽媽手巧的縫上兩個人的名字，十分獨特。燕子在夢中不停感慨，雖然媽媽經常責打她，但卻真的愛她。
又睡了很久，夢里一直是小時候的歲月，有關于父母的、弟弟的還有老家的小院子，真實又虛幻，似夢又非夢，迷迷糊糊地聽見下雨聲，燕子突然想起兒子被綁架的事，眼淚順著眼角落下來，想睜開眼卻徒勞無功。直到一聲炸雷，才把燕子硬生生嚇醒，眼前一片漆黑，耳邊是一聲接一聲的蛙鳴，緩了幾秒鐘依稀能看到窗外的月光，這場景燕子覺得很陌生，窄小的窗子，斑駁的樹影落在緞面被子上，身邊是本應早已不在人世的媽媽，隔著媽媽還有一個小孩子和同樣已離世的爸爸，這一切不陌生，分明就是小時候每個夜里的場景。燕子又揉揉眼睛，壓抑住想尖叫的念頭，一遍又一遍地看向四周，可不論怎么掙扎，都沒有改變。燕子嚇得發起抖，用被子死死蓋住頭，閉著眼睛不敢動，就這樣又迷蒙的睡了過去。
03.入睡
“燕子，醒醒，該上學了。”
“唔...嗯...”睡夢中的燕子一愣，因為那句該上學了而迅速睜開眼睛，看到頭頂正在推她的媽媽，“啊”的叫出了聲。
“這孩子，一驚一乍的，外面下雨呢，快點起來，不然上學遲到了。我和你爸去收拾田里的糧食，飯菜在鍋里，照顧好弟弟啊。”燕子聽著媽媽的嘮叨，還沒從迷茫中緩過神，繼續呆呆地看著她，直到又被媽媽用力掐了下右臉，疼得她相信這不是在夢里，而是小時候的某一個清晨。
燕子眼睛一眨不眨地近乎貪婪的看著媽媽的臉，燕子媽被看得有些惱，抬手想再掐一把燕子的左臉頰，被燕子迅速起身躲開了。
“渾孩子，傻了是不是。”燕子媽一邊說一邊穿好雨衣往外走，留下坐在被窩里傻笑不停的燕子。
爸爸媽媽出門之后，燕子又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她直咧嘴，卻忍不住開心得大笑兩聲，把熟睡的弟弟也吵醒了，無視弟弟疑問的眼神，燕子歡快地穿上衣服收拾被褥，然后把熱在鍋里的飯菜端上來和弟弟一起吃早飯，燕子不敢多想以前的種種，怕一多想，眼前的一切就如夢境般破碎，同時也開始慶幸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實的。
整整一天，燕子的嘴角都是上揚的，見到什么都想笑，身邊人都說燕子怕不是癡了，燕子媽下田回來趕忙扯著燕子去村里看了巫婆，老巫婆說燕子是被夢鬼纏身，需要喝點符水沖沖晦氣，燕子覺得老巫婆說的十分有道理，那個貪婪的兒子和自私的丈夫是一場噩夢。燕子美滋滋地喝了符水，然后真的忘記了那個噩夢。
04.夢中
又是雷雨天，燕子最討厭這種天氣了，因為每次忘記收衣服都會被媽媽責罵，甚至會挨打。燕子想，如果是自己做媽媽，她一定會好好寵溺自己的孩子，不打不罵，讓他自由地長大。可想歸想，燕子還是早早地收了衣服，做好晚飯等著下田的爸媽回家，那天她等到很晚也沒見人回來，就斜倚著土墻坐在炕沿邊睡著了，那一覺又香又甜，還夢到自己考上大學，畢業后留在城里工作，遇到一個好男人，結婚生子，一生漫長又甜蜜。醒來時，雨過天晴，躺在被窩里聽著外面的蟬鳴鳥叫，燕子想，夢里的人生真美好。
可是現實生活與夢想的差距太大了。燕子生活的小村落又偏又遠，父母整日在田里勞作，弟弟太小，家里的家務活全都落在她的肩上，那時還在上中學的燕子成績特別差，每天連作業都沒時間做，更別幻想上大學了。不過燕子有一個很不錯的同桌，是全校最好看的男生，一雙大眼睛眨啊眨的特別可愛，每天都穿的干干凈凈，學習成績又十分優秀，所有同學都很喜歡他，燕子也很喜歡自己的同桌林木，因為他總是幫燕子寫家庭作業，這是從幼兒園開始就培養出的同桌情誼。
燕子上學又遲到了，昨晚下大雨，堆放糧食的小棚子在雨水的沖刷下塌了，全家人忙忙碌碌搬了一晚上才算把這一年的糧食給保住，又困又累的燕子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去了學校，對于她的遲到班主任除了猛翻白眼以外，早已無可奈何。而對于同學們的嘲笑聲燕子置若罔聞，坐在椅子上雙目無神的發呆，想起那天的美夢癡癡地笑出聲，被同桌推了兩下胳膊才回過神來。燕子轉頭看見一雙滿是關切的大眼睛，大眼睛的主人還從桌子下面遞過來一塊大白兔奶糖，燕子心里一暖，開始幻想自己和林木度過余生的樣子。
兩人就這樣一直從小到大，只在上高中的時候有過短暫地分離，當時林木成績優秀排在優秀班，而燕子學習太差分在了另一個班級，為此林木有一個月的時間都沒有好好聽課，成績嚴重下滑，終于在年級調整班型的時候，如愿的進了燕子的班級，繼續做同桌。
雖然家里仍舊有很多家務要做，但是燕子現在有目標了，她想跟林木考同一所大學，她想實現那個美夢。那段時光燕子過得很充實，最親的人陪在身邊，喜歡的人近在咫尺。
高考結束那天燕子18歲生日，穿著鵝黃色的裙子白色帆布鞋和林木去城里吃冰淇淋，雖然和夢里的味道差不多，但吃起來覺得更加幸福。
此后很多年，燕子和林木一同讀大學，參加工作，在繁華的城市里定居，并在婚后第二年生了一對可愛的小寶寶，兩個人恩愛有加，共同教育兒女，舉案齊眉，真的就像燕子少時夢到的那樣，漫長且甜蜜。
直到臥病在床的最后一段時光，燕子才覺得這一生過得有些恍惚，甜食吃多了牙會痛，慢慢的就會對甜蜜失去期待，一輩子被寵愛成孩童的燕子覺得心臟隱隱作痛，看著守在病床前頭發花白的林木，和忙前忙后的一雙兒女，燕子開始回憶這美滿的一生，似乎每一天都是陽光明媚，此刻竟隱隱有些期待她年輕時最討厭的雷雨天。
終于這一天外面陰沉沉的，燕子開始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昏黃的雙眼望向窗外，看著樹枝在風中猛烈的搖擺，像是一場雷雨將至。
果然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燕子安心的閉上眼睛，聽著雨水拍打玻璃的聲音，隱隱憶起小時候的那個噩夢，她到如今也想不通那個家庭究竟哪里出了錯。
05.夢醒
燕子是被嘈雜的吵鬧聲驚醒的，睜眼看到白花花的屋頂和墻壁，腦子停頓了幾秒也沒想起自己是在哪。
“醒啦，老婆？”燕子被一道男聲引得側目，眼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是李輝年輕時候的模樣。
“老婆，快看咱們的大胖兒子。”這時燕子才看清他懷里還抱著一個男嬰，李輝把孩子放到燕子床邊，用被子包裹住的小家伙不停地轉著黝黑的眼睛看向四周，一只小手還在揮來揮去，燕子熟練地用手握住孩子的小手，慢慢反應過來這是自己剛生完兒子小虎那一年，看來又是在做夢，但又真實的不像話，此時的燕子已經完全分不清夢里夢外。
可是當她仔細看李輝那張臉時，內心全是厭煩，再低頭看到小虎天真的睡顏，不覺驚出一身冷汗，就是這個此刻懵懂無知的男嬰，長大之后給她留下一個又一個噩夢。
燕子想，如果這輩子能夠從新來過，她一定要把小虎和李輝的罪惡念頭全都扼殺在搖籃里，可是現在的她卻不知道怎么辦。面對不諳世事的兒子和笑容可掬的丈夫，燕子大哭出聲，自己明明已經美滿幸福地過完一生，為什么老天要讓她從夢中醒來，再一次陪著兩個惡魔生活。
那時起，燕子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牢牢管束住兩個人，再也不讓他們胡作非為，無法無天了。
想起幼時被爸媽責打，燕子不再對他們心有怨言，她覺得正是因為父母的嚴格管束，才讓她和弟弟長大成人，沒被寵成社會的敗類，自己小時候那套寵溺孩子的理論真的不可取。
李輝的很多朋友都說他是妻管嚴，家里有個母夜叉，李小虎的同學說他的媽媽像個瘋子，一點也不溫柔。可是父子兩個都不敢反抗。
李輝被燕子管束的唯唯諾諾，十多年了還是個小主管，沒有前途，也賺不到大錢，一家人擠在六十多平的小房子里，李小虎的同學在背后議論他家住的老樓像快要塌了似的，一年到頭只穿著校服上學，被嘲笑的李小虎十分自卑，每天捧著書本總想出人頭地。
李輝其實有個舊情人叫嬌嬌，一直想讓他離婚，可是李輝不敢，他太怕燕子了；李小虎想買個新書包，因為自己背的這個總是破洞，已經不知道丟了多少支筆，可是他也不敢說，他太怕自己的媽媽了。
外人說的那些話燕子都不在乎，她知道自己有些兇的可怕，可她總覺得這樣好過家破人亡。
這一生燕子終于如愿，丈夫安安穩穩守在家里，兒子悶頭學習考上重點大學，本本分分工作賺錢。這樣的人生不圓滿但是安穩，燕子沒覺得幸福但是不必擔驚受怕。
那時垂垂老矣的燕子看著墻上李輝的遺像，癡癡地笑出聲，終于不是噩夢了。
06.清醒
又是一個雷雨天，燕子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出現很多人，發生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自己似乎在不斷重生不斷有新的人生軌跡。腦子昏昏沉沉的，燕子不想醒來，她怕一睜眼又是一個不一樣的起點。
手臂被細細的針扎了一下，燕子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從身體里往外流，疼的她忍不住睜開眼。又是醫院，只不過守在床邊的只有醫生，燕子想張口問一句“這是在哪？”，覺得不合適，想換個問題的時候，醫生開口說：
“你終于醒了，都昏睡十多天了。你的丈夫把你送過來后一直沒再過來。你的兒子來了一次，拿走了你的首飾后也沒再來，現在還能聯絡一下誰來照顧你呢？”
燕子仿佛沒聽見般呆呆地看著醫生，過了很久才理解醫生說的話，她把頭轉向窗外，雨珠滴滴打在玻璃上匯成一條條水線，像眼淚流過臉頰的樣子。燕子覺得自己就像一滴滴雨水一樣，從高空中帶著對前方的希冀和奇幻的美夢落下，同路的人很多，卻沒有可以相互擁抱的同類，從始至終孤孤單單一個人，燕子告訴醫生，她要出院了。
離開醫院的時候，碰到了陪嬌嬌做產檢的李輝，原來夢也不全是虛幻的，李輝身上的香水味是屬于嬌嬌的。她沒有大吵大鬧，盯著嬌嬌的肚子看了一會就走了。
燕子麻木的穿過人群，站在馬路邊看著紅燈倒數，她又想起自己剛懷孕的時候，李輝陪客戶整夜整夜不回家，留下她大著肚子在家里忙碌，那時的她一直縱容著自己的丈夫，等到小虎出生，她又開始縱容自己的兒子，所以剛上幼兒園的小虎就學會撒謊要錢買糖果吃，越長大越放肆，經常口出惡語打罵長輩，目無師長，燕子都一笑而過，她總覺得孩子嘛，長大懂事就好了。可是燕子再也沒等到自己的兒子懂事，因為小虎長成了一個嗜血的惡魔，他再也不把自己的父母放在眼里，除了錢，他什么都不在乎。
燕子看著跳轉的綠燈開始苦笑，以為自己做了幾場美夢人生就可以變得不一樣，其實呢，一切悲傷的劇情都沒有停止，結局仍舊一塌糊涂。
那天燕子回到家，收拾了幾件衣服，離開了讓人心碎的家。留下離婚協議書和一封信，雖然她不知道家里的兩個男人要多久才能發現她的出走，但她希望那封“致噩夢”能徹底清除她的舊時記憶。
07.啟程
燕子輾轉回到老家，小村落雖然不像她離開時那么破敗，但是仍舊窮困，親戚早已搬走，老鄰居們聽說燕子回來了，都熱情地幫她收拾出老房子。
此后一年多的時間，燕子就留在這里，耕地種花，早忘了前塵往事。以前燕子很怕雷雨天，一到打雷的時候就躲在被窩里不敢睜眼，但她獨自生活的這段日子，只有綿綿細雨，聽不見滾滾雷聲。
有一天早上，她起的很晚，熬夜織了件毛衣，陰天下雨不見天亮，燕子索性睡到中午，突然一陣轟隆隆的春雷，嚇得燕子趕緊睜開眼睛，原來是夢。透過窗簾陽光明媚，絲絲光線照在手臂上，溫暖柔和。
燕子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間，一邊同鄰居隔著矮墻打招呼，一邊推開院門走出去，坐在門口的大青石上瞇起眼睛看太陽，那暖洋洋的感覺美好的不切實際。燕子在心里感慨春天來得真是時候，眼前卻一片陰影，睜眼看見一個大眼睛少年正低頭看著自己，十分熟悉的臉孔，燕子輕輕喊了一聲：
“林木？”
少年點頭，伸手拉起燕子，轉身帶著她往小路上走，燕子疑惑地低頭看自己的鵝黃色連衣裙和白色帆布鞋，繼而看到自己的兩只麻花辮搭在肩上，被少年牽住的手柔嫩纖細。一切都還是她十八歲的樣子。
燕子不知道林木要帶她去哪，也許是小市集，也許是小河邊，不過無論去哪，燕子都心甘情愿地跟著他走，一直沒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