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尚將圣旨供好,轉過身來望著妻兒,朝堂局勢徽兒不懂,所以對于這次指婚,自是不知其中深淺。
那日陛下駕臨,召玄兒和徽兒拜見時有意將徽兒賜婚給司馬師,他是驚愕不已,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到陛下竟然會動他這步棋。德陽鄉主晚上跟他哭鬧,讓他去求陛下收回圣意,不能讓徽兒的一生幸福在政權之爭中碾成齏粉。
他們那么如珍似寶寵愛著長大的女兒啊,害怕她會受到傷害所以她的母親連府門都很少讓她出。聽到陛下說“司馬懿長子人才出眾,朕有意為兩人玉成美事”時,她還只知道茫茫然的抬頭望向她的父母,她都不知道前面她的一生她的父母再也無力為她遮風擋雨,護她平安喜樂了。
他們一直都以為可以為她找一個知心知意、呵她護她的夫婿,讓她依舊可以在秋千架上隨春花一起飄蕩......他們以為,時世紛爭不會有礙她的一世安樂。
所以,他何曾不理解德陽鄉主的傷心痛楚,偏執瘋狂。
可是,他即算是天子近臣,少年之交,又怎么可能去忤逆一位帝皇的旨意,怎么可能對有利于大魏千秋的謀劃說“不”?
他,姓夏侯,祖輩族人隨武帝征伐四方,奠定了曹魏這江山。他,不僅僅是徽兒的父親啊。
那晚除了緊緊抱住痛哭的妻子,他還有什么辦法?他只是后悔,后悔如果以往讓徽兒見識到純善之外的世界,那么對于今后兩派之爭中的夾縫生活,她應該可以適應得快一些......
他就著左手的椅子坐下來,長長嘆了一口氣,徽兒扶著她的母親,看著父親憂愁擔心的神色,不明所以。
德陽鄉主看了夏侯尚一眼,何嘗不懂他的無奈。她輕輕拍著徽兒的手,替她撫了撫鬢角碎發,含著淚笑道:“爹和娘都舍不得你......我們以為還可以再多留你幾年承歡膝下......”
父親的嘆息,母親的眼淚,夏侯徽轉頭看了看哥哥夏侯玄,他沉默的低著頭,本該歡喜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家里是這樣不安的氣氛。
夏侯徽掏出手絹擦著母親臉上的淚,柔聲道:“娘,是那司馬家有什么事情嗎?”
聞言,在場三人皆是一怔,德陽鄉主心里一個激靈,哪個女孩家對出嫁沒有幻想,縱然不能嫁給愛情,至少也是良人,怎奈事實如此不堪......她疼惜的撫著女兒的臉,慈愛的看著這嬌柔般的花兒:“沒有,司馬家的長子娘打聽過了,不僅長得一表人才,文韜武略也不在話下,是大魏少有的能與你哥哥齊名的少年俊杰。你大哥的文采品性,你還能不知道么......”
夏侯徽仔細覷著母親神色,笑著問:“既然如此,娘為何還憂心不已?”
德陽鄉主壓下酸澀,蹙著眉忍著淚對女兒道:“傻孩子,哪怕那司馬師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呢,只要你不在父母身邊,對娘來說,那都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啊......”
情之所至,語不成調,德陽鄉主摟著女兒攬到懷里,閉上眼,淚仍流不止。
夏侯徽偎在母親身邊,母親的眼淚滴到她的臉頰上,滾燙燙的直熱到她心里。她的眼淚落到母親的懷里,透過衣衫直貼著母親的心口。
她怎么不懂母親素來對她的愛護,可是今天,仍覺得她的那些懂得都太淺了。
那時候,她面對這天高海深的母愛不知道如何才能回饋萬一,五臟六腑沸騰翻涌,除了眼淚卻不知如何告訴母親她的感激。后來,柔兒出嫁她親手籌備嫁妝的那段日子,她才終于明白了母親那日的心情,才體會到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最好的感激和回饋就是女兒天天的笑容、時時的無憂。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那日在母親懷里能多待片刻,最后的屬于她的靜好歲月、少女時光。
當時是哥哥夏侯玄把她拉開了吧,他扶起了她們母女倆,把母親攙到了木椅上安坐好,又替她擦著眼淚,說:“徽兒,別哭,司馬家能有多遠,才幾條街之外。司馬師要是敢欺負你,你大叫一聲,哥哥就能趕過來替你把他揍得滿地找牙!”
夏侯徽“噗嗤”一聲笑了,一邊拿手絹擦著臉上的淚痕,一邊走到母親身邊給母親揉著肩,看著哥哥笑道:“娘,大哥的話您可聽見了,他說幫徽兒打架呢.......他可是征南將軍的兒子,虎父無犬子,他那一拳下去,得打掉人家滿口牙吧。”
德陽鄉主輕輕“嗯”了一聲,拭了拭鼻尖,也陪著笑了:“你放心,到時候娘會勸著點,讓他手腳放輕些,給司馬師留幾顆牙的......”
夏侯尚在一旁看著母子三人強笑著把這一篇翻過去,也跟著又是欣慰又是酸楚的笑了。
夏侯一家的悲喜在世局的汪洋中渺不可聞,世事如棋誰不在局中。除了切膚之痛的人,誰又有時間去關心一顆棋子的處境?
夏侯玄久在朝中,對于司馬懿與曹氏宗親積久的恩怨了然于心。以前武皇帝在世,雙方為了陛下上位尚能不計前嫌,共同進退,而今陛下登基,矛盾便日益激化,自譙縣屯田處置了大批曹家、夏侯家的人,他們與以司馬懿為首的士族一派簡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雖然對于舅舅曹真他們的做法,夏侯玄也頗有微詞,常常被他們指著鼻子罵自己胳膊肘朝外拐,也許他夏侯玄確實還是宗親這一陣營,但始終是以匡扶曹魏正統為己任的。所以便少了他們那些不辨是非的同仇敵愾,對于司馬懿的一些政務站在大義的立場上來說還頗為欣賞。比如說他當譙縣郡守的時候對身先士卒的譙縣屯田令鄧艾就很是佩服。
他總以為朝堂上的事情是男人之間的較量,從沒想過他們與司馬懿之間的“和”與“戰”會以犧牲徽兒為代價。
陛下以徽兒為棋,想下活膠著著的這盤死棋,確實讓司馬夏侯兩家的聯姻一石激起千層浪,但誰乘風破浪云帆直掛,誰拍死岸灘粉身碎骨,就只能交給時間來回答了。
日已西斜,從舅舅府中回來,他在馬上望著府門上“征南將軍府”幾個大字良久才下馬,走進大門就問管家徽兒的去處。
來到回廊,看到母親站在院子里望著一樹杏花發呆,發間一縷白發在暈黃的夕陽下格外打眼。
他出了回廊,在母親一尺之外躬身行禮:“娘,兒子回來了。”
德陽鄉主回過神來,拭了拭眼角的淚痕,回頭笑道:“玄兒回啦,看我這精神頭,看樹杏花都能看得晃了神。”
夏侯玄笑了笑,道:“娘看的哪是杏花,看的是小時候的兒子和徽兒吧。”
德陽鄉主悵然一嘆,想到從前的日子神情流淌出溫暖來:“那時候你們還是總角之齡,在屋子里關了你們一個冬天,春天到了輕減了衣裳,太陽一出來你們也撒丫子的跑出來。那時候這杏樹也不似這般粗大,卻累累的開了一樹繁花,你們歡喜得不得了,兩雙小手搖著它可憐的枝干,那花就噗簌簌的落下來,地上鋪了一層,你們臉上、發上也沾落了好些......你們一邊搖著,一邊吵著叫著春天下雪咯春天下雪咯......”
夏侯玄想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羞赧的一笑:“后來娘給徽兒做了一件春衫,上面都是娘親手繡的杏花,大的小的,含苞待放的,開得正盛的,我瞧了羨慕得很,非得要娘也給我做一件不可。”
德陽鄉主笑著指了指他:“你還說呢,后來還是徽兒見你要哭鼻子,就主動說把那件春衫讓給你,你剛要接過去,我說這是女孩子穿的,她就跟你說可以晚上大家睡著了偷偷穿......”
從小那么懂事乖巧的夏侯徽讓德陽鄉主又忍不住想掉淚,哽咽著道:“徽兒......我的女兒......”
夏侯玄上前扶著母親,道:“娘,您別傷心,司馬懿為人進退有據,不至于為難徽兒。司馬師,兒子以前也打過幾次交道,是個溫雅君子,會對徽兒好的。”
兒子年紀雖不大,但一直跟著父親、舅舅在外歷練,眼光見識德陽鄉主還是很相信的,她微微頷首。
母子沉默間,遠遠的看著夏侯徽從園子那頭過來,見他們也正望著她,屈身福禮請安后才繼續往前走。
夏侯徽上了回廊,德陽鄉主低聲問身后的夏侯玄:“玄兒,司馬師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你說徽兒會不會喜歡他?”德陽鄉主又輕輕搖了搖頭,苦笑著說:“不,娘現在都不求他們能兩心相悅了,只要徽兒和他能相看兩不厭就成......”
夏侯玄有些憐憫又有些憂傷的看著母親,德陽鄉主轉頭懇切的看著兒子,不知道是在問他還是問自己:“是不是連讓她嫁個不討厭的人,都是娘太貪心了呢?”
可是,夏侯玄又怎么能給母親答案。
夏侯徽越走越近,夏侯玄望著裊裊生姿,又是柔弱又是堅強的妹妹,低頭跟母親說:“娘放心,兒子來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