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杰弗里·蘭迪斯;譯/邵莉敏
- 迪拉克海上的漣漪(the ripples on the Dirac sea)
死亡的陰影象潮水一樣,帶著冷酷無情的威嚴緩慢向我襲來,然而我逃跑了,盡管這可能毫無意義。 我離開了,波紋擴散到遠處,如同波浪撫平了被人遺忘的旅行者的足跡。 第一次測試我的機器的時候,我們小心地避免任何差錯。在沒有窗戶的實驗室里,我們在水泥地上用膠帶交叉貼了個X作為標記,在上面放了個鬧鐘,鎖上門離開。一小時后我們回來,移開鬧鐘放上實驗用的機器,在線圈間裝了一架超八攝影機。我把攝影機對準X的地方,我輔導的一個研究生設置好機器讓它把攝影機送到半小時前,在那待五分鐘后,再回來。就在一瞬間,它幾乎紋絲不動地消失又出現。我們放映膠片時看到,攝影機拍到鐘上顯示的時間是我們傳送攝影機的半小時以前。我們成功地開啟了一扇通往過去的大門。大家紛紛用咖啡和香檳酒來慶祝實驗的成功。 現在,我對時間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就發現了當時的一個失誤:我們沒想到在時鐘旁邊也放一架攝影機,拍下機器到達過去的情形。這對現在的我來說是理所當然,但當時大家卻并沒有想到。
我到達了,無壩海洋中的波紋立時匯聚起來。 這是1965年6月8日,舊金山。和煦的微風輕拂過綴滿蒲公英的草地,松軟潔白的云彩仿佛是為了愉悅我們而變換出各種奇妙怪異的形狀。然而并沒有幾個人停下來欣賞它們。大家都行色匆匆,心不在焉,以為表現得夠忙碌的話,自己就變得很重要了。 “ 他們這么匆忙。”我問,“為什么不能放松下來,休患一下,享受這美好的一天?” “他們被時間的假象蒙蔽了。”唐瑟說。他仰面躺著,褐色長發鋪散著——在那個年代,只要發長過耳就算是“長發”——正吹出一個肥皂泡。泡泡被微風吹下山,匯入了湍急的人流中。沒有人注意到它的出現。“他們深信現在所做的對未來很重要。”肥皂泡撞上一個公文包,“嚷”一下破了。唐瑟又吹了一個肥皂泡。“我和你,我們知道這是個多么虛偽的幻象。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在,永恒的現在。” 他是對的,比他自己認為得還要正確。曾經,我也是那么疲于奔命和自以為是。我也有過才華橫溢、野心勃勃的時候。28歲時,我已經創造出世上最偉大的發明。
從藏身的地方我看見他從員工電梯出來。他瘦得幾乎像是快被餓死的人,穿著無袖白T恤,有著金色鬈發,神色緊張不安。他謹慎地環顧了一下大廳,但并沒看到藏在門房里的我。那個男人的兩條胳膊下都挾著一個兩加侖的汽油罐,手上還各拎著一桶汽油。他放下三個罐,把最后一個罐倒過來,沿著大廳一路澆上氣味刺鼻的汽油。他面無表情地干著。當他開始倒第二罐汽油時,我認為是時候了。趁他經過我的藏身處,我沖出來用扳手把他敲昏,然后叫來旅館的保安。然后我再回到門房,讓時間的漣紋聚集。 我來到一間正在燃燒的房間,火舌舔舐著向我襲來,炙熱的溫度高得讓人難以忍受。我喘息著一一又錯了——在鍵盤上按下按鍵。
時間旅行原理及應用注意事項: 旅行只能前往過去。 傳送對象要回到精確的出發時間和地點。 3 . 把過去的對象傳送回現在是不可能的。 過去的行為不能改變現在。 我試圖跳回到一億年前,到白堊紀去觀察恐龍。所有的圖片書上描繪的都是大地上遍布恐龍的景色。而我花了三天時間在一個沼澤附近游蕩一一穿著嶄新的斜紋軟呢西裝——卻連只比矮腳獵犬大點的恐龍都沒見到。后來有一只食肉恐龍——我不清楚是哪個品種——像一陣風似的從我眼前一閃而過。真是失望透頂。 我的一位超窮數學教授常常給我們講一家房間數量無限的旅館的故事。某天客滿的時候,又來了位客人。 “沒問題。”服務臺的接待員說。他把一號房間的客人移到二號房間,二號房間的客人移到三號房間。依此類推。很快[一個空房間騰出來了。 不久,一群無窮多數量的客人來了。“沒問題。”服務臺的接待員毫無畏懼之感。他把一號房間的客人移到二號房間,二號房間的客人移到四號房間,三號房間的客人移到六號房間,依此類推。很快!有無窮多數量的房間騰空了。 我的時間機器的工作原理就是如此。
我再次回到1965年,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那個出現在我混亂人生軌跡上的陌生人。長年的閑逛我遇到過不少人,但丹尼爾·雷尼·唐瑟是惟一真正有頭腦的人。他有一種溫柔、輕松的微笑,一把破舊的二手吉他,還有著和我在一百次人生中所學到的一樣多的智慧。我們在一起同享樂共患難,不管是暴風雪在頭頂勁飛狂舞的嚴酷冬季,還是在有著湛藍天空的晴朗夏日。我們曾以為這樣的好時光會永遠繼續下去。我們還在來復槍的槍筒里插上玫瑰花,我們橫躺在騷亂中的大街上,卻沒有受傷,那段時日更美好。每次他去世我都守在他身邊,一次、兩次,現在已超過了一百次。 他死于1969年2月8日,正是愛像國王般發號施令的大騙子尼克松和他愚蠢的同僚斯皮羅上臺的那個月,也是肯特市大騷亂,奧爾塔蒙特音樂會慘劇以及在柬埔寨發生的一場神秘戰爭的前一年。一樁樁令人沮喪的事件慢慢扼殺了所有的夏日憧憬。他死了,我當時無能為力,即便是現在也如此。上次他要死的時候,我把他拽進醫院。雖然他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但我還是不斷怒吼、咆哮,終于說服醫生給他做檢查。經過X光照片,放射線掃描,他們發現了他大腦里的早期腫瘤。醫生們給他上了麻醉藥,剪掉他漂亮的褐色長發,為他做了手術——切掉病變的血管,割下所有的腫瘤.一點也沒留下。手術后等麻醉藥效過了,我就坐在病床邊握著他的手。他緊抓著我的手,默然無聲地凝視著眼前的一片空白,眼睛里一大片紫色的淤點。不管是不是在探望時間,我都不肯離開病房。他只是凝望著,凝望著。在黎明破曉前,天空還一片灰暗時,他輕輕嘆了口氣,死了。我所有的努力都無濟于事。
時間旅行必須受兩個條件的約束:能量守恒定律和因果關系。在過去出現需要的能量只能借自狄拉克海。另外,因為狄拉克海的波紋以逆時向擴散,所以只能向過去傳送。只要傳送對象沒有延誤及時返回,現在的能量是被保存起來的。因果關系的法則保證了過去的行為不能影響現在。比如說,如果你回到過去殺死了你父親會怎么樣?那么現在發明時間機器的又是誰呢? 我曾經企圖在我父母相遇之前——我出生前23年——用殺死父親的方式自殺。當然,什么也沒改變,甚至就在我這么干的時候我也知道什么都不會變。但你必須去嘗試。否則我還能用什么辦法確定呢? 第二次試驗,我們試著傳送一只老鼠回去。它穿越狄拉克海旅行一趟之后,毫發無損地回來了。然后我們又用一只經過訓練的老鼠試驗。它是我們從草坪對面的心理實驗室借來的.不過我們沒告訴他們要用這只老鼠干什么。它曾被訓練穿過迷宮找到一片熏肉。實驗后,這只老鼠仍和以前一樣快速地穿過迷宮。 我們還必須在人身上做實驗。我自愿擔當實驗對象,不理會任何勸說我放棄的聲音。用我自身做實驗,就可以不受大學關于用人類進行實驗的條條框框的束縛。 跳進負能量海洋并不會有什么感覺。不一會兒我就站在了瑞賽爾茲線圈中,我的兩個研究生和一個技術員仔細為我做了檢查。然后留下我一個人,機器啟動,時鐘已經向后跳了整整一個小時。我單獨待在上了鎖的房間里,只有一架攝影機和一只鐘和我在一起,那一刻是我一生中量激動的時候。
我第一次遇見唐瑟是在我極其消極的時候。當時我在伯克利一個叫“雀史亞斯”的酒吧,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我已經做了那么多努力,在無所不能和絕望間奮力掙扎。那是1967年。舊金山當時正處于嬉皮士時代的中期,正是一個不管你的舉動有多瘋狂都合情合理的時代。有個女孩,正和一群大學生坐在桌邊。我走近那張桌子,不等別人邀請就坐下了。我告訴她,她不存在,她的整個世界也不存在,一切都是因為我看世界是這樣的才呈這樣的,一旦我停止不看,它就立刻消失在虛無的海洋中。這個叫麗莎的女孩力圖駁倒我。她的朋友們厭煩了唇槍舌劍,都先離開了。過了一會兒麗莎才意識到我醉得多厲害。 她付了賬單,走出酒吧,消失在霧氣彌漫的暗夜里。 我跟著她走了出來。當她發現我在跟蹤她的,她抓緊錢包撒腿跑開了。 而他則突然出現在路燈下。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個女孩。他藍色的眼睛清澈明亮,頤滑的褐色長發一直垂到肩膀。他穿著一件刺繡的印第安外套,脖子上掛著塊用銀子和綠松石鑲嵌的徽章,背上還斜背了一把吉他。他很瘦弱,幾乎是纖細的,可動作卻像個舞蹈演員或是個空手道教練。但這并沒使我感到害怕。 他打量著我。 “你知道,這樣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他說。 我立刻感到了慚愧。我不知道自己腦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又為什么要跟著那女孩。從我第一次逃脫死亡到現在已經有很多年了,我已開始習慣于把周圍一切當成幻影,因為我傲什么都影響不了他們。我頭暈目眩,站立不穩,靠著墻慢慢坐倒在人行道上。我要做什么來著?他扶我回到酒吧,給我喝了些橘子汁,讓我吃了點脆餅干,然后和我聊天。我告訴了他一切,為什么不呢,反正我可以收回我說的話,取消我做過的事,不是嗎?但我并不想那么做。他認真聽著,什么也沒說。在這之前還沒人聽過我說這些。我無法解釋別人的聆聽在我身上產生的效果。這么多年來我孤獨一人,現在, 要是有那么一會兒——它就像一劑強烈的迷幻劑在我身上發作——要是有那么一會兒,我不再孤獨…… 后來我們互相攙扶著離開酒吧。走了半個街區,唐瑟停了下來.站在一條漆黑的小巷前。 “這里有些不對勁。”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疑惑。 我把他拉了回來。“等一下,你別去那里……”他掙脫我的手,走了進去。猶豫片刻,我也跟了進去。 巷子里有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像是餿啤酒混合了垃圾、屎尿和腐爛的嘔吐物的腥臭味。不一會兒,我的眼睛適應了巷中的黑暗。 麗莎正蜷縮在幾個垃圾箱后面的角落里。她的衣服被刀劃破了,支離破碎地散落一地。她的大腿和一條胳膊上流著血,看起來黑糊糊的。她似乎沒看見我們。唐瑟靠近她蹲下來,輕柔地說了些什么。她沒有反應。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然后用胳膊把她抱起來。 “幫我把她送回我的公寓。” “公寓?該死,我們應該叫警察!”我說。 “叫那些豬玀?你瘋了?你想讓他們也強暴她嗎?” 我都忘了,這是在六十年代。我們倆架著她進了唐瑟的大眾牌小汽車,開往唐瑟在黑什伯里的公寓。在路上他平靜地向我解釋,告訴了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愛之夏的黑暗面。都是些騎摩托的街頭混混,他說,這些人因為聽說嬉皮士在性方面都很開放,所以來到伯克利為所欲為。 還好,麗莎的傷口大多都不深。 唐瑟幫她清洗傷口,扶上床,整夜都守候在她身邊,說話,哼歌,制造一些能讓她平靜下來的溫柔聲音。我睡在客廳里的另一張床墊上。早晨等我醒來,他們都還在床上。麗莎正沉沉地睡著。唐瑟醒著,一直摟著她。我當然明白唐瑟什么也沒干,就只是摟著她。可我仍感到一股妒嫉的刺痛,不知道是在羨慕他們中的哪一個。
時間旅行的演講草稿 二十世紀初是個充滿天才的時代。他們的成就是無人能匹敵的。愛因斯坦發現了相對論,海森堡和薛定諤提出了量子力學,但還沒人知道如何把這兩種理論結合在一起。1930年,一個新人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叫保羅?狄拉克,28歲。他在別人失敗的地方成功了。 他的理論是一個空前的成就,除了一個小細節。根據狄拉克的理論,一個粒子要么有正能量要么有負能量。這意味著什么,一個負能量粒子?一樣東西怎么會有負能量?為什么普通的——正能量——粒子沒有掉進負能態中,并在這一過程中釋放出大量自由能? 你和我或許已經認定了一個普通正能量粒子不可能轉換為負能量。但狄拉克不是個普通人。他是個天才,是量偉大的物理學家,他有了答案。 如果全部可能存在的負能態都已被占據,任何一個粒子都不可能進入負能態。啊哈!于是狄拉克就假定整個宇宙完全充滿了負能量粒子。它們圍繞著我們,穿過我們的身體,在外太空的真空里和地球的中心,每個地方都有它們。一片無限稠密的負能量粒子的海洋。狄拉克海。 他的論點中還提到了海中的空洞,這個待會兒再說。
一次我想去觀看耶穌受難的史實。我乘噴氣式客機從圣克魯茲到特拉維夫,再乘汽車從特拉維夫到耶路撒冷。在城外的一座山上,我啟動機器駛過狄拉克海,來到耶穌的時代。 我是穿著西裝到達的。我也沒法子,除非我想光著身子旅行。這片土地蒼翠肥沃得令人驚訝,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這座山丘現在是一片農田,種滿葡萄和橄欖樹。我把線圈藏在一塊巖石后面,然后上了路。還沒走多遠,大約才走了五分鐘吧,我遇到一群人。他們有著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皮膚,穿著潔白的束腰外衣。羅馬人,猶太人,還是埃及人?我怎么知道?他們和我說話,但我一個字也聽不懂。過了一會兒他們中的兩個人架著我,第三個則上來搜查。他們是強盜嗎?要搶錢,還是羅馬人要查看某種身份證件?我意識到自己有多么的幼稚,只是想猜出他們的穿著,好以某種方法和他們打交道……一個人仔細搜索后什么也沒找到,就有條不紊地痛打了我一頓,最后把我的臉摁進泥地里。當另外兩個人把我放倒,他就抽出一把匕首,砍斷了我腿上的肌腱。我猜,他們還算手下留情,沒要我的命。他們令人費解地大笑著說了幾句話后,離開了。 我的腿廢掉了,一條胳膊也斷了。我只能用惟一還能動的一條胳膊拖著自己,花了足足四個小時爬回山上。偶爾經過這條路的人故意當作沒看見我。我費力挪到藏東西的地方,拿出瑞賽爾茲線圈。把它們纏繞在我身上真是樁極度痛苦的差事,在我要按鍵盤上的返回鍵時我正開始陷入昏迷。量終我按下了鍵。來自狄拉克海的波紋正在聚集,我又回到了我在圣克魯茲的旅館房間。橫粱燒斷后,天花板開始塌陷下來。火災警報器刺耳地嗚叫著,已無路可逃。房間里充滿了嗆人的濃煙。屏住呼吸,我在鍵盤上輸入了一個代碼,到某個時間,任何一個時間,只要不是這一刻。 我還是在旅館房間里,五天前的旅館。我猛喘了一口氣。床上有個女人尖叫著竭力推開壓在她身上的男人。那個男人正忙著控制住她,根本沒注意到我。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是真實的。我沒理睬他們,考慮著接下來去哪。回到1965年,我想。我按下了按鍵。 我站在了一幢正在建造中的旅館三十層樓上的一個空房間里。一輪滿月映照出寂靜無聲的工地上起重機的乾廓。我試著彎了一下腿。疼痛的記憶已經開始消退。這很合理,因為它從未發生過。時間旅行。它并不是永恒,但它是僅次于永恒的量好的事了。 你不能改變過去,不管有多努力。
早晨我探究了一下唐瑟的公寓。這是個三樓上的小窩,離那個好像被外星人改造過的黑什伯利有一個街區遠。這里真是一片狼藉,公寓的地板上放滿了舊床墊,上面亂七八槽地堆著被子、枕頭、印第安毛毯,還有毛絨玩具。進去前要脫鞋——唐瑟總是穿著拖鞋,來自墨西哥的皮拖鞋,用舊乾胎上的橡膠做的底。空調已經壞了,噴出的水霧被晨曦染上一層斑駁的色彩。墻上貼著海報:彼得?馬克斯的印刷品,艾舍爾色彩鮮艷的版畫,艾倫?金斯伯格的詩,唱片封套,和平集會的海報,“黑什伯利就是愛”的標語,從一家郵局撕下的FBI十大被通緝的非法張貼者名單,一些著名的反戰分子在藍色紀念碑下集會的照片,用濃烈的粉紅色繪在墻上的巨大和平標志。一些海報被昏暗的光線照亮,顯出鬼魅的顏色。空氣里有熏香的淡淡氣味和大麻的香蕉甜味。墻角的電唱機不停地重復播放著《佩珀軍士孤獨心靈俱樂部樂隊》。不論何時,一旦唱片因為放得太多聲音毛糙了,唐瑟朋友中的一個就必定會再拿來一張新的。 他從不鎖門。“有人想偷東西,那好,嘿,也許他們比我更需要它,對吧?這很酷。”白天或夜晚任何時候都會有人來他家。 我留長了頭發,和唐瑟、麗莎一起度過那個夏天。打鬧嬉笑,彈吉他,做愛,寫些無聊的詩和更無聊的歌,服用毒品。那個時代用迷幻藥麻醉自己讓眼前開出一片燦爛向日葵的年代,是人們仍然不懼怕這個陌生而美麗的虛幻世界的年代,是生活的年代。我知道麗莎和唐瑟真心相愛,而我不是,但那些日子自由的愛如辱粟花的香氣般在空氣中蔓延。一切都沒什么關系。總之,無所謂。
時間旅行的演講草稿(繼續) 假定所有空間都充滿了具有負能量粒子的無限稠密的海洋后,狄拉克深入研究,并提出了新問題,即在正能量的宇宙里的我們是否能夠與負能量的海洋結合。如果你給一個電子足夠能量讓它脫離負能量海,會發生什么?兩個后果:首先,你會制造出一個看起來哪兒都不存在的電子;第二,你將在海里留下一個洞。這個洞,狄拉克認為,會表現出像粒子一樣的屬性,完全符合一個電子的粒子的屬性,但有一點不同:它具有完全相反的電荷。如果這個洞遇到一個電子,這個電子將掉回到狄拉竟梅里。洞和電子都會在一次巨大的能量爆炸中湮滅。結果,他們給這個狄拉克海里的洞一個名稱:“正電子”。雖然兩年后,安德森發現的正電子證明了狄拉克理論的正確性,但人們已經對它失去了興趣。 此后的五十年,狄拉克海的存在幾乎被物理學家們遺忘了。反物質和海中的空洞是這個學說量重要的特征,其余的都是數學上的演算結果。 七十年后,我想起我的超窮數學老師講過的那個故事,把它與狄拉克理論結合起來。就好像是把一個額外的客人放進一個有無窮多房間的旅館,我解決了如何從狄拉克海借用能量的問題。或者該這么說:我學會了如何制造波浪。 狄拉克海上的波浪在時間上是回溯著波動的。
下一步我們必須做些更大膽的實驗。我們要把一個人傳送到更遠的歷史中,獲得時間旅行的證據。我們仍害怕在過去引起現在的變化,盡管數學模擬告訴我們現在不會改變。 我們拆下攝影機,仔細選擇我們的目的地。 1853年9月,一個叫威廉?哈普蘭的旅行者帶著家人穿越內華達山脈,到達了加利福尼亞海岸。他的女兒莎拉一直在寫旅行日記,她在上面記錄了當來到帕克峰頂端,在太陽觸到地平線時她第一次看到了遙遠的太平洋,”在冰天雪地中一片壯麗的光輝”,她寫道。這本日記至今仍保存著。我們很容易就隱藏起來,攝影機藏在他們要經過的路口上方巖石縫隙里。當他們路過時,攝影機拍到了坐在大篷車里的疲憊的旅行者。 第二個目標是1906年的舊金山大地震。在一座將會在地震中保留下來的廢棄倉庫中——但它并沒逃過接下來的大火——我們觀察拍搔下周圍建筑物轟然坍塌的駭人景象,在馬拉的救火車里嚴陣以待的消防員,以及他們徒勞地試圖撲滅上百堆熊熊大火的場面。在火海蔓延到我們的房子之前,我們逃回到現在。 膠片里的鏡頭真是蔚為壯觀。 我們準備向全世界宣布。 一個月后在圣克魯茲,美國科學促進會將舉辦一次會議。我打電話給會議主席,騙取了一次講演的機會,約定作為一位受邀請但還沒有公布所完成項目的演講者當場發表演說。我決定在演講時放映這些膠片。我們將一夜成名。
唐瑟去世的那天我們開了個告別會,只有麗莎、唐瑟和我。他知道他快死了,是我告訴他的,他也相信了。他總是很信任我。我們通宵達旦地玩樂,彈奏唐瑟的二手吉他,用顏料在對方身上畫著稀奇古怪的圖案,玩一盤似乎永遠結束不了的叫刺客專利的棋盤游戲,做了許多無聊的、拙劣的蠢事——只因為這都是最后一次了。凌晨四點,當虛偽的黎明曙光在天空隱現時,我們去了海灣。海灘邊很冷,我們相擁著藉以取暖,繼續漫步。唐瑟說了最后一件事,他對我們說,不要放棄我們的夢想.要堅持下去。 我們把唐瑟葬在一個福利公墓, 是政府花的錢。三天后我和麗莎分開了。 我們時不時還聯系一下。七十年代末,麗莎回到校園,先讀了MBA,然后是法律。我想不久她就結婚了。一開始我和她還每年圣誕節互相寄賀卡,但后來就失去了她的消息。多年后我收到一封她的來信,她說她現在終于能夠原諒我導致了丹尼爾的死。 那是個寒冷多霧的二月天,但我知道我能在1965年找到溫暖。波紋匯集起來。
來自聽眾的預期問題: 提問(年邁,臃腫的老教授):我認為你們這個所謂的時間跳躍違反了質量/能量守恒定律的規則。比如說,當一個被傳送的對象進入過去,一定數量的物質將在現在消失,這顯然是對守恒定律的違背。 回答(我):因為回來也是出發時的準確時間,現在的質量仍然是不變的。 問:很好,但如何解釋到達過去時,傳送對象的出現使過去的能量增加了?難道這不是違背了守恒定律了嗎? 答:并沒有違背。傳送對象所需的能量來自狄拉克海,關于技術原理我已經在(物理學評論)上的論文中 詳細說明了。當對象回來時,能量仍回到大海。 問(熱情的年輕物理學家):那么在過去所用的時間就不受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的限制了? 答:問得好。回答是肯定的。但因為我們是從無窮多粒子中借用了極小的能量,所以所花在過去的時間可以是任意的多。惟一的限制是你離開過去的時間必須是在你從現在出發的時間之前。 半小時后我將要宣讀的論文將使我可以和牛頓、伽利略甚至狄拉克齊名。我正好也是28歲,和發表他的理論時的狄拉克同齡。我將會成為一根引燃整個世界的火柴。我有些緊張,在自己的旅館房間里練習演講。我感到口渴,就隨手拿起我的一個研究生放在電視機上面的已經沒氣的可樂,一口喝光了。電視上正在播放晚間新聞,但我沒聽。 我從沒有發表這個演講。”旅館著了火;我的死是命中注定的。系好領帶,我在鏡子前打量自己,然后走到門前。門把手是熱的,我打開它,眼前突現一片火海。火焰猛地竄進開著的房門,就像一條橫行的巨龍。我踉踉蹌蹌地退了回去,驚訝地注視著騰起的火焰。 我聽到旅館的某處有人在尖叫,立刻反應過來。我身處第三十層,沒有逃生路。我想到了我的機器。于是我匆忙穿過房間,打開箱子,拿出時間機器,迅速熟練地取出瑞賽爾茲線圈,把它們纏繞在我身上。地毯已經燒著了,一片火海擋在我和任何能夠逃跑的出口間。我屏住呼吸避免窒息,然后打開鍵盤鍵入時間。 我一次次回到這時刻。在我設置好機器按下啟動鍵的時候,空氣中早已彌漫著令人窒患的濃煙。原本我有三十秒的生命,但每次回來再重新啟動機器到達過去都使我消耗一些時間。不斷地跨越現在和過去,我在一點點蠶食掉剩下的時間,現在我只有十秒或更少的時間逃離了。 我在借來的時間里活著。也許我們都是。但我知道何時何地我的債務會到期。
唐瑟死于1969年2月9日,那是個陰沉的霧天。早晨,他說自己有些頭疼。這很不正常,因為他從來沒有頭疼過。我們決定在霧里散會兒步。濃霧里的世界很美,就好慷我們是在一個陌生的,混沌沒有形狀的空間里。我完全忘了他的頭疼,直到從公園穿過霧海到達海灘,他倒了下去。在救護車到之前他就死了。死時他的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我永遠也理解不了那種微笑。也許他笑是因為疼痛已經過去了。 兩天后麗莎自殺了。
你們這些普通人啊,都有改變未來的機會。你可以養育孩子,可以寫小說,在請愿書上簽名,發明新機器,參加雞尾酒會,競選總統。你所做的每件事都在影響未來。但不論我怎么做,我都不能。一切都太晚了,無論是對我,還是對未來。我的痕跡已經記錄在流動的水波中。沒有后果,沒有責任。無論我做什么事都沒有區別,一點也沒有。 當我第一次從火海逃離,進入過去,我嘗試了一切辦法想改變事實。我阻止縱火犯,我和市長爭論,甚至去自己的房間告訴自己別去參加會議。 但時間可不管這些。無論我和政府官員交涉或炸掉旅館還是做其它什么,一旦到達那個決定性時刻——現在,我的命運,我離開的那一刻——從我所在的時間消失的那一刻,回到旅館房間,火總是逼得更近。我大約有十秒鐘離開。每次我穿越狄拉克海,我在過去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化為泡影。有時我假裝我對過去做的改變創造了新的未來,雖然我知道這不是事實。當我回到現在,所有的改變都被聚集的波紋化為烏有,就像下課后要擦干凈黑板一樣。總有一天我要回去面對我的命運。但現在,我活在過去。我想這是種不錯的生活。你會逐漸習慣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對世界毫無影響。這會給你一種自由的感覺。我到過別人從沒去過的地方,看過活著的人從沒見過的景象。當然,我已經放棄了物理學。我發現怎么也改變不了圣克魯茲的那個命中注定的夜晚。也許一些人會繼續得到知識帶來的快樂。但對于我,輝煌已經過去了。 但也有補償。無論何時我回到旅館.一切都不會有變化,除了我的記憶。我還是28歲,還是穿著同樣的西裝,嘴里還是有變了昧的可樂的澀味。每次我回來,我就要用掉一點時間。終有一天我會沒時間離開的。 唐瑟,他將永遠不死。我不會讓他死的。每到那個二月的一天,他死的那天,我就回到1965年,去6月那美妙的日子。那時他不認識我,他永遠不認識我。但我們在山上相遇,就我們這兩個什么也不做,只想享受這一天的人相遇。他仰面躺著,慵懶地撥弄著吉他的琴弦,吹著泡泡望著飄著朵朵白云的藍天。以后我將把他介紹給麗莎。她還不認識我們倆,但這沒什么關系。反正我們有很多時間。 “時間,”我躺在山頂的空地對唐瑟說,“有這么多時間。” “有所有的時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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