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曦

2008年，是枝裕和和阿部寬共同奉獻了《步履不停》，2016年，兩人又合作了姐妹篇《比海更深》，同樣著墨于人文關懷，同樣內斂克制、細碎而溫馨的敘述節奏，不同的是，時隔8年，是枝裕和對父親這一角色有了更深刻的解讀，也讓他對三代人之間親情關系的呈現更加完整。

01. 親情：人生路上步履不停，為何總是慢一拍？

由阿部寬飾演的良多仍然是一個失意而懦弱的男人，年近五十，中年失婚，自詡小說家卻始終郁郁不得志，因賭博而窮困潦倒，只好到偵探社做一名吊兒郎當的私家偵探。邋遢、頹廢、嗜賭、窮得捉襟見肘，只好到母親家中翻箱倒柜，試圖順走母親的零用錢和父親的遺物變賣。

父親亡故之后，驚覺母親和前妻都努力開始新生活，良多才想要努力挽回已然破碎的家庭關系，重拾自己為父為夫的家庭角色。可是，這些努力還來得及嗎？這人生路上步履不停，為何總是慢一拍？

也許就像良多的母親，那個眼眸靈動，喜歡帶著鼻音撒嬌的老奶奶所說：

“為什么男人們，總是不能珍惜眼前所愛呢？總是追逐那些已經失去了的東西，做著那些虛妄而無法實現的夢，這樣怎么可能讓每天都過得開心呢？”

良多的前妻響子，像日劇中大多數家庭主婦一樣，深情、溫婉而隱忍。雖因忍無可忍而選擇離婚，但對良多仍有感情，那感情雖被時間掩蓋，卻只是被掩蓋，并未消失。然而，她需要穩定，需要安全感，需要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可是這些良多都給不了，所以他毅然選擇離開。破鏡難以重圓，就像老母親家那扇被敲破的玻璃門，即使修補得再好，殘缺仍然一目了然。

響子還愛著良多么，我想是的?？墒菦]有愛會比海更深，所以她選擇離開。

良多的兒子真悟，那個不善言語的小孩，那個總是面帶些微拘謹，夢想成為棒球選手的小孩，帶著單親家庭的小孩多有的惶恐不安。即使是這個寡言的小孩，在良多問他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時，仍義正言辭地表示不愿成為父親那樣的人。

真悟對這個廢柴的父親有愛么，顯然是的?？墒菦]有愛會比海更深，所以臺風過后，他選擇跟隨母親離開。

全片唯一一個始終對良多不離不棄的人，是他年邁的老母親，樹木希林飾演的老母親開朗、睿智、知世故而不世故、豁達而童心未泯。她喜歡用冰箱門扇風解熱、將酸奶凍成冰杯消暑、用過期了的咖喱汁做飯，做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墒沁@個總喜歡用帶著顫巍巍的鼻音撒嬌的老奶奶，卻成為這個搖搖欲墜的破碎家庭中唯一的粘合劑，也促成了長久分離的良多一家在臺風夜中坦誠相待。

良多這些年在事業和家庭中的疲憊和頹廢，她知之甚深，所以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半，她輕輕坐在為父親清理香灰中香頭的良多旁邊，仿佛不經意般地問了一句：

“我活到這樣一把歲數，卻從來也不會愛一個人也比海更深。普通人一般也不會有，可大家還是每天都快活地過日子——就是因為沒有才能活下去，而且還能那么快樂。”

一言驚醒夢中人，良多執著鑷子的手一頓，在這個為數不多的溫情時刻，他仿若茅塞頓開，這些年在渾渾噩噩中掙扎的生活也有了縷清的頭緒。

是啊，人生哪有那么多山盟海誓的愛，我們從來不會愛一個人比海更深，也許只有平淡才是人生最真實可觸的存在。

于是，在昏暗的管道里，良多一家促膝長談，將多年未解的心結一點點解開。

然后，在那個飄搖的臺風夜過后，一切都歸于平靜，一切都會繼續前行了罷。

是啊，人生大抵便是如此，沒有什么愛能比海更深，因為缺失了這樣深沉的愛，所以才有繼續追逐的動力和決心。人生雖平淡，快樂卻簡單，只要步履不停地走下去，便好。

因為幸福啊，不就是那些只有不放棄才能獲得的東西么。

02. 夢想：你有沒有成為理想中的大人？

《黃金時代》中，王小波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b>

年少時，我們有好長好長的dream list,可是年歲的增長將現實不斷地推到我們面前，現實和理想的落差讓我們像挨了錘子的牛，一步步妥協于眼前的茍且，dream list越錘越短，眼睜睜看著詩和遠方漸行漸遠，我們終究沒有成為理想中的大人，時光積淀之后，除了傷感和落魄，最后僅剩一聲嘆息。

是枝裕和說，我們都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我們始終糾結于眼前的茍且，在自怨自艾中卻又不斷憧憬如海市蜃樓般飄渺的詩和遠方，現實與夢想的沖突就造就了我們對生活的憤世嫉俗。

我始終相信良多是有作家夢的，那是他不能放棄的夢想，就像在日復一日枯燥而機械的偵探工作之后，在那凌亂的仿佛只能容下幾摞書籍和一床被子的四方格子里，他打開窗戶，用不知已濾過多少次的咖啡渣再濾一杯咖啡，然后在書桌前記錄下一天中突然蹦出的靈感。

可是良多仍然沒能成為小說家。已屆中年仍不得志的良多，明明小時候才華橫溢，明明年輕時仍有希望成為文采斐然的小說家，人生到底是從哪里開始不正常的呢？

王小波說，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我們總是焦慮于眼前的茍且，說白了，那就是因為我們無能。雖然良多一直堅持著小說創作，卻從不屑于向現實妥協，不考慮現實的需求，不努力抓住眼前的機會，讓小說夢始終如空中之城般飄渺卻幽幽然落不到地面。

《色情男女》中，張國榮飾演的癡迷于電影藝術卻始終懷才不遇的落魄導演，被現實所迫，接下黑幫資金，走上了自己瞧不上眼的情色片拍攝之路，但在拍攝的過程中，他逐漸開始明白自己曾經對電影藝術的狹隘認識，明白即使在拍情色電影，也能發揮自己的創作才華和藝術理念。

這才是實現夢想的正確姿勢，只有經得起多大的磨練，才能受得了更高的贊譽。就像尼采所說，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如果我們還沒有成功，但那并不意味著失敗，只要我們還抱著奮斗的信念在活著。

是枝裕和曾在他的書里寫過：

“我并不喜歡克服弱點、保護家庭拯救世界這類的情節，反而很想描寫英雄不存在、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臟污的世界突然展現的美麗瞬間。”

良多一直不是一個超級英雄，他甚至沒有能力挽回去意已決的前妻，經過那個風雨不曾停歇的臺風夜，直到電影尾聲，那被風吹走的彩票仍然沒能找全，已經破碎的親情關系也沒能重新復合，可是有什么關系呢，我們知道良多還抱著奮斗的信念在活著。

他不是失敗者，他只是還沒有成功。

也許最后，我們都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但我們仍然可以以夢為馬，步履不停。

作為年底加班汪，最近消失一個月沒更文，感謝不離不棄的各位寶貝，手動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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