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壹百
阿城《棋王》
可這象棋,始終是處在一種機敏的運動之中,兜捕對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 匯道禪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 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于還不太像人。
說起中國現代文學,就不能不提起魯迅、沈從文、汪曾祺等人。魯迅的行文風格自不必說,沈、汪師徒二人的文字則以清麗平實著稱。阿城的文字,同樣樸實真摯,善于寫實。阿城的文章常用第一人稱敘述,壹百讀起阿城的文字,眼前總會浮現出一種情景:在一個鄉下的夜晚,年幼的我坐在奶奶身邊,聽奶奶聲色并茂地給我“講古”,“話說唐朝時候啊,征西將軍薛仁貴奉命征討……”那些久遠的故事,你似聞未聞,但總有一種很熟悉很“古”的感覺,似乎是一種流淌在你血液中的記憶。在我看來,阿城是一個擅長講古的故事家。
壹百初讀阿城的文字,是在作家出版社為紀念二十世紀中國優秀文學圖書而出版的一冊薄薄的《棋王》,里面收錄了他的成名中篇小說三部曲《棋王》、《樹王》、《孩子王》和若干篇短篇小說。在那本書里他這樣寫道:“《樹王》寫在七十年代初,之前是”遍地風流“系列,雖然在學生腔和文藝腔上比”遍地風流“有收斂,但滿嘴的宇宙、世界,口氣還是虛矯。”他一向反對寫文章時帶腔。什么是帶腔?從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說《孩子王》中身為老師的“我”對寫作的態度可以窺知,“你們自己寫,就寫一件事。隨便寫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這件事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寫出來。 別給我寫些花樣,什么‘紅旗飄揚,戰鼓震天’,你們見過幾面紅旗?你們誰聽過打仗的鼓?分場那一只破鼓,哪里會震天?把這些都給我去掉,沒用!清清楚楚地寫一件事,比如,寫上學,那你就寫:早上幾點起來,干些什么,怎么走到學校來,路上見到些什么。
這就是阿城對寫文章的態度,老老實實地寫,用心去講好一個故事,不拿腔拿調,行文節制。因此,他的文章讀起來有一種古文之美,不拖泥帶水,行文平實有力。
壹百選擇了《棋王》中的一個選段,供大家細細品味。
“我心里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涌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在目瞪口呆,倒是尸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見了呆子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p>
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人物,阿城對古典文學、世俗小說格外喜愛。而他所處的時代,卻綱常敗壞、傳統不再。讀他的文章,你會有一種悵然若失、仿佛有言語在喉頭郁結卻無法說出口的情緒。
《棋王》發生的時代,在中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我”下鄉去當知青的時候,在去往農場的列車上偶然遇到棋癡王一生。倆人由基于同為家庭敗落的經驗的同情而成為好朋友。之后倆人去了不同的農場勞動。轉眼到了夏季,王一生來找“我”,順便認識了會下棋的腳卵,腳卵推薦他去市里參加象棋比賽。后來由于種種原因,王一生沒有參加比賽的權利,他也不氣餒,只鉆在棋類比賽場外面看各局的名棋,比賽決出名次后,王一生以一人之力同時對壘比賽決出的十大高手而立于不敗,一一斬落對手結束了故事。
全文以棋局對戰為高潮,在風沙與垃圾亂卷、吵鬧聲、議論聲鼎沸的擁擠場域里,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中央,九大高手輪番出招,他目光炯炯地面對棋局,雙手支在膝上,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逐漸有棋手敗下陣來,他臉上沒有絲毫波動,眼睛漸漸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在那一刻,他不是一個為生計奔忙的普通青年,更像是一個勇士,于千軍萬馬中沖鋒陷陣,義無反顧。
下棋有什么用?當他媽媽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下棋的時候,王一生心中想必難過得很。結束比賽之后,當看到媽媽為他制作的象棋時,他呆呆地盯著,似乎不認得,可喉嚨里就有了響聲,猛然“哇”地一聲兒吐出一點粘液,嗚嗚地說:“媽,兒今天……媽——”
他不是冠軍,他是棋王。